他悻悻地退回，望着行鸢的背影，替他捏了把汗。一个盖炎就让人够受了，如今这么大阵仗，恐不好收场。
果然，行鸢一瞧这情形，先是与车上的周坛低语几声，接着示意群众保持安静并起身。只不过，他们闻如未闻。
其中一位抱着婴孩的大娘哭喊地更为激烈，陶如篪又是观察唇型又是侧耳细听这才了解一个大概。
他们与盖炎不同，后者是要求入府当值，而前者，则是要求周坛为他们渡势。
“诸位请安静！”由于几次劝阻无效，一向和颜悦色的行鸢脸上也悄然浮上了厉色，“有话请一个一个讲来。”
人群渐渐趋于安静，此时，怀抱婴孩的大娘徐徐站起身，指着怀里尚几个月大的孩子：“我们知道车里坐着的是周家的大公子，所以才早早等候在此，希望周大公子能体恤我们素民的苦处，为我们渡势，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大娘刚说完，众人纷纷点头应和，表示均与大娘有着相同的诉求。
行鸢摇了摇头：“并非是大少爷不体恤民情，只是，自周家丢失蕊心之后，一块能渡势的势晶体都没有了，恕我们爱莫能助。”
这本也是陶如篪憋在心里的话。周家蕊心丢失几乎是人人皆知，行鸢之语确实属实。
人群异常安静，大家依旧跪在地上，低着头。片刻，除大娘之外的另一较为年轻的女子站起身，走到行鸢面前，未置一词，先是深深鞠了一躬。
“这位大人，我知道，无论是卓家还是周家，都没有无偿渡势的义务，”女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简易的布袋往行鸢手里塞，“这是我们大家攒了将近一年的积蓄，三十块银元，虽然不多，但是能为我们当中一两个人渡势也是好的呀。”
“这位大姐，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方才我们已经说了，周家没有可以渡势的势晶体……”言信曜忍不住为行鸢辩解，只不过还未说完，便在周伯均的白眼中闭了嘴。
“行了，你们别装了！”人群中一位老者突然站起身，“卓家也好，周家也好，都是一路货色！把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素民当猴子耍！”
大娘和年轻女子见状忙去制止，只不过老者一腔愤慨之词尚未发泄完，情绪依旧很激动：“我们去过北阜，卓家声称蕊心仍在周家手里，尽管有其他势晶体可以渡势，但是卓家开口要价一千块银元，我们就是去偷去抢也没有那么钱啊！现在，无论是卓家还是周家，都不肯为我们渡势，这世道，当真是不给我们留活路啊！”
说着，那三位代表开始低声啜泣起来，人群中也传来阵阵呜咽。
再瞧行鸢，眉头微皱，一脸严肃：“卓家如此诽谤，当真不知居心何在！蕊心丢失是既成事实，没有半分掺假。至于为你们渡势，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还请诸位见谅，我们有要事在身，不能在此地久留，还请让出道路让我们通行。”
谁知，此话一落，那群人情绪更为激亢，跪在地上，挺直腰板，互相挽着胳膊连成一片。
“若不能渡势，那么便从我们身上跨过去吧！”
“是啊，与其活活饿死，还不如被马踩死来的痛快！”
尽管只是旁观，陶如篪见到此种情形一个脑袋也涨成了两个大。他低声说了句“人群疏散”本想触发【一语成谶】，奈何在这个节骨眼他的异势又失效了。
行鸢看似也无计可施，此时，马车里传出一阵声音，是周坛的。
“行鸢，你向来办事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如今怎么这么优柔寡断！”
语气中满满地呵斥，听得陶如篪为行鸢暗暗抱不平。这种两难的情形，怎么能与往日相提并论呢。
谁知，周坛的声音再次传来，他竟然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因为周坛下的指令是“如此对牛弹琴，还不如直接轧过去”……
而让人觉得有悖人心的是，行鸢竟然应了一句“遵命”！
“行侍卫，你当真要听周坛……周大少爷的指挥吗？”陶如篪情急之下，也不管什么擅不擅自，朝向那群冥顽不化的群众，“喂，你们听见了吗？还不赶快让开，在这里等着挨马踢吗！”
言信曜也在周伯均的阻拦下挣扎着：“大……大少爷！您收回成命吧！这可都是一条条人命呐！”
他们两个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周伯均拖拽上了马车，屁|股还未坐稳，耳边便传来马儿震耳欲聋的嘶吼声，接着，马车猛地以不亚于先前的速度向前驶去……
再次启程之后直至夜幕降临，仅靠灯笼无法照明前行之时，周坛才下令原地扎营休息。
而马车中的陶如篪与言信曜一语不发，并没有下车的意思。周伯均察觉到异样，又挑个灯笼回到车厢中，挨个在他们两人的脸旁照了照。
“怎么了？一个个的，如丧考妣。”
陶如篪愤愤在侧壁上捶下一拳：“周伯均！那个周坛毫无人性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铁石心肠！那可是五六十条人命，当中还有孩子，你怎么忍心？”
闻言，言信曜倚靠着他的肩膀低声啜泣起来。
而周伯均，挑个灯笼，正专注地拨动烛心，对于他的话置若罔闻。
“周伯均！”陶如篪再次大喊。
周伯均掏一掏耳朵：“那么大声干什么，我又不是聋子。”
“虽不是聋子，但却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
无奈一笑，周伯均提着灯笼下了车：“我冷不冷血，你们自己下车看看就知道了。”
听着周伯均话里似有转机，陶如篪拍一拍言信曜，两个人一前一后下了车。
周伯均将灯笼对准车轮，朝陶如篪瞥过眼去。后者接着微弱的光亮在车轮上瞟了一圈，心里的一块枷锁终于解开。
而言信曜反而闭着眼睛，不敢投过眼去。
陶如篪拍一拍他，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没有血迹”，他才睁开眼睛，擦了擦脸上的泪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个人几乎同时问向周伯均。
周伯均但笑不语，拎着灯笼朝行鸢等人升起篝火的明亮之处走过去。
此时周坛披件斗篷，正坐在一张简易的竹椅上端着一杯热茶慢慢品用，行鸢正在专心致志地烹饪汤羹。周伯均走上前打了个招呼，然后从行囊里拿出三袋干粮，又朝林中另一块较为宽敞的空地走过去。
三人又升起一团篝火，简单填了肚子，周伯均终于道。
“在解释之前，我先问你们两个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今日那个情形下，你们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
周伯均一语，让陶如篪与言信曜都陷入了深思。久久过后，言信曜先开了口。
“我定会好言相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他们主动为咱们让出一条道路。”
周伯均摇摇头：“你也看到了，那群人，根本就是油盐不进，一门心思想要渡势，这个方法也不是行不通，只不过着实耗时耗力。”
“我会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陶如篪边思考边说，“渡势不能的话，那就解决他们的难处，总之，暴力是非常不可取的……”
闻言，周伯均大笑起来：“你们以为周家是什么？慈善家吗？为什么要不断地满足他们的要求？况且，那种得寸进尺，过河拆桥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你们以为，只要满足了他们一个要求，他们就会善罢甘休吗？即使他们善罢甘休了，后面还有成千上万的相同遭遇的素人，咱们也要去一一了解并满足他们的要求吗？”
哑然片刻，陶如篪又道：“那就寻根溯源，找到问题的根本所在，彻底杜绝这种现象不就好了？”
周伯均并未立刻置评，而是用木枝挑一挑柴薪，红色的火苗高高窜起，火光映照着三个人脸。
“根本原因显而易见，那就是公平，”周伯均的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光芒，“自势晶体被发现，那些占据了势晶体拥有权的无论周家卓家还是其他得利家族，天平自然而然倾向于他们这一端。因为公平有失，所以这个社会充斥着各方各面的矛盾。素人与异士，异士与异士，当然还有那些庞大的家族之间，矛盾已经存在了五百多年，如果有办法能消灭这种不公，解决这些矛盾，人们又何苦等了五百年之久呢？”
周伯均此言，着实让陶如篪哑口无言。他以为事情简单到如果被刺扎到，直接将刺拔出来就好。哪知，拔出这根刺需要承受失血或者感染的风险，并且，若从追溯到源头，在漫山的针叶林中行走，又如何能避免不被刺伤到呢？
正苦苦思索着解决之法，耳边传来阵阵节奏鲜明的拍手声，他一抬头，周坛披件斗篷正站在周伯均身后，也就是面对陶如篪的方向为他们鼓掌。
“伯均一席话，当真胜读十年书。”
三人闻言速速起身，朝周坛略行小礼。
“大少爷过誉了，”周伯均道，“陶异士与言异士对于今日的事件尚存疑问，我不过是在为他们慢慢梳理。”
“哦？那两位异士可有明了？”周坛的水晶眼镜片上映着火光，神情不可辨。
言信曜摇了摇头，而陶如篪鼓一鼓气道：“方才伯均大哥所讲，我也有所体会。但是，还是不明白，行侍卫对今日的拦路群众是如何处理的。虽然遵了您的命令，驱使马车前进，但是据刚才观察，想必那些群众也一定毫发无伤。自上车到马车前进，不过片刻功夫，行侍卫的【脚踏流星】能力再强，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将五六十群众全部疏散。而三辆马车，每辆重近千斤，即使有隔空移物的异势，也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让我们乃至那些拦路群众毫无察觉……”
话还没讲完，周坛难得的爽快大笑制止住了他。
“陶异士如此机敏，当真难得。只可惜，寻错了方向，”周坛望一望身旁的行鸢，“行侍卫，还不好好为陶异士说道说道？”
行鸢微微一笑，略显腼腆：“其实事情并不如陶异士想象的怎么复杂，只不过时机还未成熟，具体不能详述，我只能给你一个提示。”
陶如篪微微倾身向前：“那是？”
“我的本势并非【脚踏流星】。”
陶如篪甚是震惊，就连言信曜也是如此。行鸢的本势，居然不是【脚踏流星】！
回想平日里，行鸢总是能在出人意料的时刻瞬时出现，或者以异于常人的速度达成某事。曾经闲来无事，他们做过实验。给行鸢三块银元，让他为八斗阁的众异士去市区的街上买一份桃花酥，而只转身的功夫，行鸢便拎着仍冒着热气的桃花酥而归，除了脑门上有些汗珠，并无任何异样。他们便得出结论，行鸢拥有的是可以迅速移动的异势【脚踏流星】。
如今，他们的结论被推翻，他一时有些转不过弯。除了【脚踏流星】，还有什么类似的异势能到达与之等效或者更甚于斯的效果？
正待再问，突然，杉树林中刮过一阵劲风，树枝剧烈摇摆，发出怒吼一般的声音。
地上篝火猛地腾起一团火苗后便熄灭了。月黑风高，难不成是周夫人预测到的“风”元素出现了？
“保护大少爷！”
听到行鸢的指令，周陶言三人立刻掏出明石，辨明位置，将周坛包围起来。而行鸢，在下达命令之后便朝马车所在的位置奔去。
而此时，风声裹挟着一阵狞笑，逐渐向他们靠近，速度之快让他们始料不及。从听到笑声，到眼前飞过一个黑影，也不过瞬间而已。
“这才是真正的【脚踏流星】。”周坛语气异常平静，也着实符合他的作风。
言信曜此时已将可抵抗风的【稳如泰山】交到了他的手上，只不过，那个掠过的黑影，目标仿佛并不在周坛，一边疯狂笑着，一边朝着马车一阵风似地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