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如篪轻轻鞠躬:“不敢不敢。”
“哼,我知道,”周圻冷笑着说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你们见我的本势被置换掉,又被周坛关在这么一个破烂的佛阁里,一个一个都不拿我当回事。周坛自不用说,从来没有当我是他的妹妹。我是他的对头,我是他的仇人。”
“二小姐,你不要这样说嘛,”言信曜小心翼翼搂着另一份食盒,“我们从来不敢小瞧你。你去见卓家人也是为了弄清三少爷的死因,师出有名,聚义厅的同僚们,都暗地里说您是女中豪杰呢。”
周坛微微抬眸:“当真如此?”
言信曜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嗯,二小姐你放宽心。我与陶异士近日将随大少爷去中沚,到时候一定为你说情,不过,在这之前,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让我们还有凌音担心呢……”
“你说什么?”周圻突然来了精神,凑到门口,“周坛要去中沚?去做什么?‘飞燕游龙’不是没了吗?他还坚持去给那个丑八怪过生日吗?”
言信曜方要张口回答,陶如篪便将他的嘴一把堵住,然后将他拽离现场。身后周圻扔在抛问,听起来饶有精神,只不过陶如篪置若罔闻。
而另一个佛阁里关着的方凌音,听到二小姐的声音,比吃了一顿饭都要来精神。端着递到他面前的饭食边吃边说。
“多谢两位异士!大恩大德,凌音没齿难忘!日后你们的烤地瓜,全部包在我身上……当然,也要等大少爷将我的【炙手可热】还回来再说……”
言信曜边劝方凌音安心,边不断为他递过水去。而陶如篪,望着方凌音,心里却五味杂陈。
若说先前,方凌音一直围着周圻打转,对周圻为命是从。小者利用异势为她暖个手脚,热个被窝;大者为她抵抗周坛,助她出逃……这一切,他一直认为是周圻的异势——【言听计从】在搞鬼。如今周圻的异势被置换,而方凌音却一如既往体现对周圻无尽的忠诚甚至是过分的热忱,这让他不得不深思这其中是不是隐藏着更耐人寻味的讯息。
再回想先前,每每在方凌音面前提起周圻,总会无端让他的【炙手可热】之势失控,不是让他自己的体温逐步攀升,就是让八斗阁的异士受到连累,冷冽的天气,八斗阁里的众异士却大汗淋漓,热不可耐。
原来事情早有端倪,只不过是他们因为对于两人身份地位的悬殊而忽略了而已。如今再细细品来,惊诧之余,也觉得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正没头没尾地遐思着,只听擒香阁外李桃在高声呼唤他们二人的名字。
收了食盒,奔出去一瞧,李桃靠着擒香阁的漆柱,颇显不耐烦。
“什么事?”陶如篪问。
李桃撇他们一眼:“不知道。夫人在明忠堂,点名要见你们。”
二人对视一眼,将食盒交到李桃手中,起身往明忠堂而去。
明忠堂内,周夫人列于上座。堂下周伯均位于次座,正悠闲地品着热茶。
陶如篪与言信曜先是向周夫人简单行礼,然后才满脸疑惑地向周伯均望过去。而周伯均并不瞧他们二人,放下茶盏,姿态颇为恣意。
“两位异士快快请坐,”周夫人招呼他们在另一侧坐定,接着道,“如今叫你们三人而来,不为别的。中沚之行在即,有一些话我不得不叮嘱你们……”
听到这,陶如篪又向周伯均投过眼去。只见后者微微挑眉,甚是得意。
“周夫人请讲。”周伯均稳稳道。
“我知道,这些话,你们可能都听腻了,但是我还是要嘱咐你们,好好替我照顾坛儿,一定要确保他的安危。”
“夫人可是预感到了什么?”周伯均问道。
周夫人叹了口气:“【未卜先知】之势,我只掌控了皮毛,能预感到的,也只有一个关键之处……”
“哪一处?”三人几乎同时问。
“是风,”周夫人淡淡道,“你们此行,虽然算不上凶险,但是卓家绝非省油的灯。贺家小姐的生辰礼卓家必定会赶赴,而你们需要注意的,就是此行期间,任何有关风的因素。”
陶如篪明面上点点头,心里却泛起愁来。
仅一个“风”作为关键,并且还不知道所属成因还是败因,此行途中,风吹草动的迹象恐怕比比皆是,光是应对这些就已分身乏术,更别说还要确保周大少爷的安危。
不过,尽管这样想,他们不得不向周夫人保证“定不辱使命”。
一番嘱咐之后,周夫人突然拄着额头,叹起气来。陶如篪与言信曜面面相觑,表示不知所以。
“伯均啊,”周夫人道,“听闻你早已成亲了?”
话锋转得如此之快,三人都来不及反应。周伯均微微一怔,等缓过神来才“嗯,啊”着点了点头。
“唉,”周夫人又是一阵叹息,“是我圻儿没有这个福分。我曾想过,若是你没有成亲,我定将圻儿许配给你,只可惜……为时已晚。”
周伯均当即站起身,朝着周夫人深深鞠了一躬:“夫人说笑了。莫说我已成亲,就是未成亲,也不敢对二小姐有任何非分之想。主仆有别,二小姐高高在上,岂是我敢高攀的。”
“你就别谦虚了。周府上下谁人不知。圻儿骄横顽劣,哪有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你不好意思拒绝,我也就不强求。”周夫人说着,眼睛又向陶如篪望过去,“若我没有算错,陶异士来周府也有两年了吧?至今可有婚配?你觉得我们圻儿如何啊?”
陶如篪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刚端到嘴边的茶水,一激动撒得满身都是:“周夫人,我……我……”
“夫人若没有别的事,我们先行退下。北上之日在即,一定要好好准备……”还未等周夫人答复,周伯均便扯着陶如篪着急火燎地朝堂外而去,不明所以的言信曜抓了一块桃花酥紧随两人之后。
陶如篪正惊叹于周夫人上到二十九岁,下至十九岁,来者不拒的择婿标准,待醒转过来,已经被周伯均拖至至清湖边。
“伯均大哥,你为什么要阻止我成为周家东床快婿的大好前程啊?”尽管对周圻毫无好感,但是他还是很好奇。
周伯均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这辈子你是别想了。”
“我有这么差劲吗?”陶如篪笑道。
“比你想象的,更差劲。”
言信曜嘴里填着桃花酥,一脸天真地问:“那我呢,那我呢?”
周伯均忍俊不禁:“你配周圻,绰绰有余。”
陶如篪看着喜不自禁的言信曜撇一撇嘴,再一抬头,周伯均正要迈步前行。
“不需要解释一下吗,伯均大哥?”
当然,他指的是周伯均如何获得中沚之行资格的事情。
周伯均淡然一笑:“如果非要解释的话,那就是比起周坛,我更担心你们两个有去无回。”
不知道是周伯均憨厚的笑容,还是那句略带露骨的话。总之,他的心里突然暖暖的。
轻咳一声,他也颇为淡然地道:“除此之外,那程右的事呢?你好像从来没有解释过吧?”
言信曜也凑过来,盯着周伯均:“是啊,伯均大哥。你和那个人,如何认识的,又是什么关系?”
周伯均手撑着湖边的栏杆,望着碧绿的湖水,嘴角挂着一丝微微可察的微笑,却是一个字也未回答。
出行当日,作为总管的李桃为他们租了三辆马车。一辆乘载周坛与他的随行侍卫行鸢,一辆乘载周陶言三异士,另一辆装载零零散散的货物。算上车夫,一共八人。
临上马车前,陶如篪与周伯均在门口与周老爷周夫人辞行后,却久久未能等到言信曜。原以为他畏首畏尾,临阵脱逃,谁知在上车的前一刻,他带着满头的汗珠,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跳上了马车。
原来,这个胆小的人,还是一个细心的人。因为中沚路途遥远,此行又归期未知。他担心瓦楞罐中的“恋恋不舍”无人照看,便在李桃手里塞了三块银元,千叮咛万嘱咐要李桃好生照顾。
陶如篪摇一摇头,李桃的为人他再清楚不过,绝对不是拿了钱就能安心办事的人。只不过为了不伤言信曜的心,他也便同周伯均一样随声应和着“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周坛与周夫人和颜朱依依惜别之际,李桃突然又凑到他们的马车前,嘴噘得比驾辕都要高,掀开帘子,先是挨个朝他们翻了一个白眼,接着将两个袋子分别扔到周伯均与言信曜手中。
两人打开一看,里面分别装着一块优质的翡翠,并且闪着微光。是鸣玉。
“听说‘风’是危险因素,一块【稳如泰山】,一块【耳听八方】,有备无患。”
一句话说完,李桃正要撂下帘子,凝滞片刻又突然转过头,眼睛并不盯向谁:“好好照顾大少爷,还有……你们最好不要缺胳膊短腿的回来,我可不想值夜名单中少了谁……”
说完,李桃一甩帘子,跳下马车。车厢中的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在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
而陶如篪,望着空空的双手,心里莫名地升起一阵失落。
周伯均戏谑道:“现在反悔的话还来得及。我相信李桃是十分愿意接替你的。”
“陶哥哥,你放心,我和伯均大哥会好好保护你的。”言信曜也看穿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
陶如篪勉强一笑,手指在空中故作轻松地抓了抓,又塞回了兜里。
不知道怎的,除了不能置换异势这一颇为沮丧的身体限制,他的心里一直有一种预感,那便是,这一场旅途,他已经没有回头之路了。
马车启程的时候,他透过车窗望了望资道园门口。周夫人正在用手绢擦拭眼泪,而此刻周老爷早就没了人影,只剩颜朱撑着周夫人的肩膀低声安慰。想必周三少爷之死对其打击太深,周坛的再次远行难免让她提心吊胆。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既同情周夫人,又为周坛有一个如此惦念他的母亲而欣羡不已。而他,在被周伯均从大街上拉来作周府的异士之前,对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已经没有太大的印象。只记得他们本是江南盐商,做着制盐贩盐的营生。后因无力缴付课钱,二老便停了生意,于秦淮故里安居晚年。而他天性散漫,不受拘束,与父母亲也常有不和,于是告了堂上,只身来到南渚讨生活,途中偶遇周大公子与周伯均,承蒙赏识,招他入府,这便开始了与八斗阁众异士同寝而眠,同堂而食的生活。
说起来,他与盖炎相比不知幸运了多少倍。这一身桃纹练服,他穿得着实容易。
正暗暗庆幸着,再回过神来,言信曜已经躺在周伯均腿上打起了呼噜。而周伯均,抱着胳膊,倚靠着侧壁,也在闭目养神。
此前他从周伯均那里了解到,从南渚到中沚,驾马车大概需要两天一夜。而现在将近一个时辰的时间,他们也只是刚刚走出南渚的城区而已。
从车窗望过去,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只看见道路两旁急速倒退的青葱竹林,耳边也只能听见前面周坛所乘坐的马车飞速驶过的辘辘之声。
而此种景象,又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就在他也要倚靠着侧壁稍事休息时,突然一阵马儿的嘶鸣之声,而后,马车便停止了颠簸。
陶如篪立即睁开眼睛,此时周伯均也已清醒,拍了拍言信曜,三人火速奔下马车。
道路平坦并无障碍,身边的竹林已经变成了茂密的杉树林,正在微风下簌簌摇摆,颇有气势。
三人又前行几步,奔到周坛的马车前,见到行鸢正站立于一群对着他不停俯首膜拜的老少妇儒面前,这才恍然明了。
正是那群身着朴素,情绪颇为激动的群众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而这样足足有五六十人的群众,现在正在周坛的马车面前像当初的盖炎一样,朝行鸢行着本不该他承受的大礼。
陶如篪正要上前问个究竟,周伯均伸出胳膊挡在他面前:“静待指示,不要擅做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