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人这句话,可是怪我没有看好妹妹了?”周坛在堂上坐得稳当,说这句话的时候,看都没看周老爷一眼。
“不怪你怪谁!”周老爷愤愤然走向周坛,“十多年前,要不是你委曲求全,将埙儿送去卓家做质子,圻儿会有到北阜的机会?如果不是你,圻儿不会认识卓家七小子卓准棋,我们埙儿也不会死在北阜,不会临死前连家都没回过一次!”
当“埙儿”这个名字被提起时,屋子里安静得出奇。隐约中传来啜泣声。陶如篪再一抬眼,正对面的周夫人,正在用手绢擦着眼泪。
而陶如篪特意向周伯均瞄过一眼,见他虎躯微微一震,接着黑下脸,再无先前的从容与淡然。
陶如篪入府两年,知道的不多,但也不算少。尤其是有关“埙儿”的事,在入府时,便由入府已久的李桃提醒过,这是一个违禁话题,无论何人都不能提起。当然,周家人除外。
然而,所谓的违禁话题,也成为了周府上下除周家人之外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陶如篪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了解到一些内情。
据他所知,“埙儿”全名周埙。是周家二十一代幺子。周坛与周圻的弟弟。周老爷周夫人的亲生儿子。
尽管出生声名显赫的周家,但是这位三少爷却没有过几年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为什么呢?
原因有二。
其一,他是一个素人。在这个人们以能渡得异势为理想的时代,周家三少爷却是一个什么势都渡不了的平凡人。这在当今时代,可以说算是一种耻辱。
并且,周家从几百年前便是靠异势发展与壮大,可以说,异势便是他们的根基,谁能想到,周家延续到第二十一代,竟然出了个素人?这不是在打他们老祖宗的脸吗?
可想而知,这位周少爷从小到大没少受过别人的鄙视。大概类似于“废物”、“无能”、“软包子”、“废柴”这样的词汇,应该经常充斥在他的耳边。
其二,他只六岁便作为周坛与卓家的交换条件,被迫远离南渚,去北阜卓家做傀儡,最后不小心掉下悬崖摔死了,逝世的时候才十七岁。
陶如篪初来周府的时候,正赶上周大少爷不辞辛苦将周埙的尸首从北阜拉回来。葬礼当然是在南渚办的,并且陶如篪还记得葬礼颇具戏剧性,导致他更加将“惨”字安在周埙的头上。
先前,他们只听入殓师说过,说周埙的尸体简直惨不忍睹,知道的说是周家三少爷,不知道的以为是摔在地上的一滩肉泥。
众人不信,以为入殓师夸大其词。而参加完葬礼后,他们每个人都是三天没吃下饭,见到一丁点生肉都狂吐不止。
而这也与那场戏剧脱不开干系。
葬礼那天,有人来大闹,周三少爷的棺材板在混乱中被掀开,于是他的遗体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出现在所有参加葬礼的人面前。
这位周少爷,可谓是连死后最后一点尊严都没有了。
如此一来,周埙一词不仅是禁词,更是晦气词。而陶如篪断断续续了解到周埙的事情后,他甚至有一种想法,那便是过年的时候甭叫除夕,改为除埙算了。
如今周老爷自己提起来,不算不让人惊讶。更为惊讶的是,没有人会想到,一向贪玩无度,性情粗犷的周炜周灵深还在心里惦记着他那个怎一个惨字了得的小儿子。
周坛不乐意了。不知道是因为吃醋还是被戳中了痛处,陶如篪见他阴着脸不停转动扳指的时候,不禁为周老爷捏一把汗。
“父亲大人,这话您说的有点晚啊,”周坛突然起身,一身黑色长袍更显得他身形修长。而一旁的周炜被衬得像一颗土豆,“当年卓家人上门要人的时候,怎么不见您出来应对呢?奥,我忘记了,那个时候,您吓得腿软,连床都下不了呢……”
“你这个逆子!你别忘了,你再有本事,也是我儿子!也需要尊敬我!你的命都是我给的!”
周坛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对行鸢:“行侍卫,老爷他累了,把他送回房间休息吧。”
行鸢轻鞠一躬:“是,大少爷。”
“周坛!你这个不孝子!你真的以为自己是当家的了,你还把我放在眼里吗!行鸢,你就只听大少爷的话,不听老爷的话是不是?”
“老爷,这不是听谁话的事情,我一向是帮理不帮亲,您知道的。”行鸢架持着周炜,慢慢往门口挪动,门口围观的人也识趣地让开一条通道。
明眼人都看在眼里,行鸢还是照顾着周炜的面子,没有对他来硬的,而周炜偏偏不识好歹。
“行鸢,你住手!我命令你住手!你要是不住手的话……我……”周炜边被行鸢拉扯着向后退,边转着眼珠,“我以后打麻将再也不叫你了!”
陶如篪不禁笑出了声,他拍了拍周伯均的肩膀,小声道:“摊上这么一个爹,大少爷也是够惨的奥。”
周伯均但笑不语,而此时言信曜在一旁却抹起了眼泪。陶如篪很是不解,一问才知道,言信曜因为对周埙的遭遇产生同情,又看到周夫人眼泪翩翩的样子,心一软,鼻子一酸,眼泪便止不住了。
周炜算是被行鸢成功带走,此时周夫人也从椅子上站起,抽泣两声,在颜朱的帮助下缓了缓情绪道。
“坛儿,务必将圻儿找回来,一切都交给你办,娘放心。”
周坛终于转过身:“娘,您不要担心,我会保证圻儿没有事的。颜卿,先把夫人带下去休息吧。”
周夫人走了两步,又突然停下脚步转头对周坛道:“你父亲他,一向有口无心,你别往心里去。”
周坛微微一笑,终于不再是严肃冰冷的模样。
周夫人走后,周坛又细盘问了丫鬟周二小姐昨日的行踪。发现了一件更加让人确信,但也是凸显出将周圻找回刻不容缓的事。
丫鬟突然想起,昨日与小姐路过聚义厅,也就是众异士用餐与练武的场所时,偶然听人说道,周家三少爷周埙,其实并不是什么失足掉崖,而是卓家人略施小计害死的。
如此一来,周圻离府而去,目的则是有两个。
第一个,去中渚会小情人,危险程度为零。
第二个,去中渚会小情人,并质问其真相,危险系数极高。搞不好,弄巧成拙,激怒了卓家人,惨遭杀人灭口可如何是好!
周坛一掌拍在桌子上,脸上的轻松笑容一退而尽,脸色比与周炜对话时更加难看。
“周伯均!”
陶如篪被这一声高喝吓得一激灵,而身旁的周伯均仿佛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泰然自若地走到周坛面前。
“大少爷有何吩咐?”
“立刻去将二小姐寻回,现在出发,如有情况,使用【千里传音】及时通报。”
“是,大少爷!”周伯均应了,但仍站在原地,“大少爷,为以防万一,我能否再带一个人?”
周坛瞥了他一眼:“带谁,带几个你自己定。但是若没有将二小姐完整地带回来,你所带的人还有自己,都会受到惩罚。”
“伯均明白。”
周伯均在人群中寻觅人选时,陶如篪特意往前迈了一步,并且悄悄用手指向自己,在与周伯均眼神对视的一刹那,还特意将“快选我,快选我”的急切眼神传递给他。
“信曜,我们走!”
“啊??我??”
眼看着眼泪还未干透的言信曜一脸疑惑地被拉走,陶如篪一颗心仿佛被冰刀子捅了一下。又凉又疼。
周伯均怎么可能看不懂他肢体与眼神的双重暗示,但是仍然没有选他。
他甚至有些气愤,一方面是因为周伯均的偏袒,另一方面是因为周坛的不看重。
他从入府到现在,还没有接收过外出的任务。他的一切活动都是在周府,最远到过周府后山去除杂草。这两年,他做过最多的事便是在周府巡逻,全府的异士,他都跟了一个遍,也从而了解到,唯独他没有走出过南渚。
他迫切想要出门,迫切想要证明自己不是周府吃闲饭的。
他望着周坛渐行渐远的背影,渐渐鼓起一股勇气。
“大少爷,等……”
“还愣着干什么啊!入府多久了还没这点眼力?”李桃一把抓住陶如篪伸向周坛的手,并在他手里塞了一块明石,“赶紧去找二小姐,如果发现了她的行踪,及时禀报!”
就这样,他又错过一个外出执行任务的机会。
握着明石,他懒懒散散地走在路上,遥望天空,天边已经泛出一片桃红。他抬起袖子瞧了瞧袖口的桃花纹饰,不禁自嘲一声。
“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周家呢。”
桃花,是周家的图腾。周家的家徽,练服,与平日里的配饰,家具等无处不存在着桃花元素。
所以,提到桃花,就与提到周家别无二致。
只不过,他没有那么忠心。想到也仅限于想到,并不会油然生出像李桃一样取之不尽的责任感。
他握着明石,望着街上穿着桃纹练服的众人像没头苍蝇一样的乱跑乱撞,他不禁冷笑一声。
一个个,都是些听从李桃指挥的傻瓜。明知道周二小姐此行一定是去了中沚,他们偏偏遵了李桃的命令在南渚寻找。
他停了步伐,扔掉明石,脚步轻松地朝资道园,也就是周府,悠然走去。
当然,即使回到资道园,他也不能进去。一旦遇到李桃,被追问起他无法交差,于是他窝在资道园的一堵墙下,打算先眯一会儿,等到时候差不多,再进府。
这样想好,也确实这样行动了。但是,偏偏老天与他作对般,他刚闭上眼睛,突然一块瓦片掉落在他头上,虽然没有出血,但是也疼了好一阵。
“我真应该像伯均大哥一样,常年带着护身符在身上。”
边想边揉脑袋,而这个时候,视线里突然飘过一道黑影,正从他倚靠的墙上灵活地穿梭。
“小贼!竟敢扰小爷的好觉!”
没有多想,他朝着黑影飘向的位置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