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桃警戒道:“你怎么会知道?”
摸摸身旁的松木,言信曜道:“松儿告诉我的。”
半信半疑中,李桃还是跟在他们身后朝言信曜所指的方向而去。
尽管是松树林,脚下却是厚厚的梧桐叶。梧桐叶泛着青黄,踩上去沙沙作响。四人屏息前行,直至松林深处,再也看不到来路的影子,除了过分的宁谧,依旧毫无发现。
李桃猛一拍言信曜的脑袋:“你这个呆子!不是说有人吗?人在哪呢!”
言信曜捂着头,十分委屈。再与松树进行交谈,这次是什么也没有听出来。
周伯均皱着眉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原路返回。”
话音刚落,脚还没迈出去,只听头上咻咻嗖嗖两声,两道身影如同飞燕般从他们头顶上跃过,再回过神来,几人已经落在一张巨大的捕兽网中,网口迅速收紧,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动弹不得。
两道身影转至面前,他们才看清,那是两个略显稚嫩的少年,一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子,两者手臂上都绑有黑布条。
李桃恨恨地呸了一口,兴许是觉得有些丢人。
高个子少年拎着一把短刀走过来,龇着牙恐吓道:“被我们捉到了,竟然还这么猖狂,看来必须要给你一些颜色瞧瞧!”
少年举着短刀正要刺向李桃,矮个子突然伸手阻拦:“别,别……你,你看,他,他的……衣服。”
听到这话,陶如篪深觉不妙。李桃还穿着周家的练服……
果然,高个子少年一双细长的略带狡猾的眼睛将李桃全身上下扫一个遍,突然,开始仰头大笑。
当然,是嘲笑。
“真是难得,本来想抓个人练练手,没想到,竟然碰到了大名鼎鼎周家的人……”
“既然知道我是周家人,还不赶紧放开?当心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好赖话都听不出来,真是没羞没臊!要说周家还像百年前一样称霸一方,我兴许会敬你一分,至于现在嘛……”
“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周家永远都是神!”
“如此无耻,果然是周家人……你恐怕忘了,如今周家少爷废了,连住的地方都没了,街上的乞丐都比他周家人尊贵!周家现在就是一坨狗屎!”
“我呸!”朝高个子吐了口唾沫,李桃依旧不解气,从网洞中伸出胳膊,挥舞着要去抢对方手里的刀,“你个不知天高低厚的臭小子,小爷今天让你知道周家人的厉害!”
高个子自然不害怕,刀握得更紧,并且高高举起,喊了声“剁了你的胳膊,看你还怎么嚣张”。
眼看闪着冷光的刀锋朝李桃而去,陶如篪下意识喊出一声“住手”,本以为回天无术,结果,正是这句略显鸡肋的话,高个子猛然间停止了落刀的动作。更确切地说,是被无形之物阻挡住,以至于他几乎用尽全力,手背青筋暴起,脸也憋得通红,但短刀停在距离李桃手臂一厘左右的位置一丝没有动弹。
陶如篪暗暗得意,他的【一语成谶】似乎又起作用了。
“见,见鬼了!”
矮个子撂下这话,撒腿跑了。高个子一双眼睛逐渐浮上惊恐之色,能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克制。
“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算这笔账!”
说完,跑得比之前的小矮个还快。
陶如篪不禁笑出声。原来,结巴真的会传染。
周伯均气定神闲地伸出手臂,似乎凝固在空中的短刀经他一碰随即掉落在手中,仿佛他才是这把刀的主人。粗大的捕兽网,毫不费力,被他割成了一段段麻绳。
“是把好刀。”说着,便将短刀放到鸣玉背甲的侧袋中。
“异势都没见过,竟如此大言不惭……”李桃揉着胳膊,说完还不忘白陶如篪一眼:“有办法不早用,不是你的胳膊,当真不在乎!”
得,他算是体会到了吕洞宾的感受。
见言信曜许久没有动静,以为他惊吓过度,谁知,他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容。
“我要是说,又听到了声音,你们还会信吗?”
“你就是听到天雷,今天也必须让我揍一顿解气……”
李桃张牙舞爪朝言信曜而去,两人在陶如篪身旁玩起了老鹰捉小鸡,搞得他头晕眼花,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安静!”周伯均突然道,“你们仔细听……”
李桃终于不闹了。陶如篪也闭上眼睛细细聆听。起初只是一阵沙沙沙沙,如风吹过落叶的声音。没一会儿,声音越来越近,动静越来越明显。此刻再听,又像是无数双脚从树林中飞快穿过。
“大哥!”睁开眼睛,陶如篪便喊。
“看来是追兵到了。”周伯均环顾四周,掏出一块鸣玉置换上,接着在一排四棵松树间穿梭,动作与形态似乎在布置一张无形的网。陶如篪猜,应该是【镜花水月】之势。
“有什么好紧张的,无非都是一些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来一个我打飞一个!”
陶如篪很是无语:“那来一百个呢?”
李桃:“我,我照样能行!”
“如果是近百位异士呢?”
“……”
“废话少说,来者不善,不是我们几人就能对付的,还是先躲为妙。”说罢,周伯均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迈步。
言信曜很是费解,不禁问:“大哥,马车可是在这边……”
未等周伯均回答,陶如篪拉起他的胳膊便跟上周伯均的脚步。
“别说马车了,来时的路一定都被堵住了,现在回去,就是送人头。”
如此说完,言信曜也不再犹豫,闷头向前,本来就瘦小的他穿梭在树林间更像一只猴子,灵活而又滑稽。
走出几步,陶如篪猛然意识到,李桃并没有跟上,回头一看,他仍站在原地,也就是一堆碎绳旁,怔怔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我背你?”陶如篪尽量用一种略带轻松的语气。
李桃笑一笑:“我去你的吧……我只是,只是感觉有点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
李桃摇摇头:“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一直有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他以为李桃所指,是松林的种种异象。再一想,身处光怪陆离的异势界,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个呢?
谁知,李桃突然说:“幸亏有你们。”
这一句话,让陶如篪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李桃对他们,无论是离开周家前还是之后,一直以来是白眼相向,阴阳怪气。突然说出感谢的话来,竟然让他有一种……呃,尴尬,且羞耻。
能看出,说出这话的一瞬间,李桃也有些害羞:“所以,所以才说不真实啊……”
气氛突然有些微妙。两人没有再谈论这个话题。
声响越来越近,毋须侧耳,如万马奔腾一般的声音,震得大地轰隆作响。
不再停留,两人紧追而去。
追上周伯均的时候,他和言信曜已经进了一所荒废破败的观音庙。
庙的位置并不隐蔽,【镜花水月】恐怕抵挡不了多长时间,有很大几率会被追兵发现,但是,他们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逃亡。松林深广不见边际是他们始料未及的,本以为可以穿过树林到达另一条通路,但四下探寻无果,只能暂时妥协。
进到庙里的一刻,周伯均将一身裹着灰的破烂衣衫扔给李桃,语气极不耐烦。
“赶紧将身上那身换掉,少给我们找麻烦。”
李桃嘟囔着“多事”,但还是转到观音像后,将身上的衣服换了下来。那一身能几乎能拍出一亩田地的衣服,穿在李桃身上,随着他一瘸一拐的脚步,丐帮范十足,就差手里再捏一只打狗棒。
只不过周伯均仍是不满意。李桃虽然换下了一身桃纹练服,但因为最后一丝倔强,他将原来的腰带当做发带,巧妙束在头上,并且工工整整地露出了一朵浅灰色细线绣的桃花。
无疑是欲盖弥彰。
未等周伯均发作,但听一声凄厉叫喊,只见言信曜惊恐万状,闪电一般逃到周伯均的身后,手指着庙堂右侧一块破损飘摇的帘布,战战兢兢道:“那里,有,有人死了!”
陶如篪身上汗毛顿时竖起,努力克制着,随着周伯均向帘布方向慢慢探去。帘布随风悠悠晃动,不时有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声音很轻,像是喘息又像是哭泣。
余悸未消,周伯均也异常谨慎,走在队伍前面,用手慢慢捏起帘布的一条,徐徐拉开。方扯开一指的宽度,他们的目光还没来得及朝里探去,帘里突然冲出一团快速移动的物体,除了周伯均,包括陶如篪在内的三个人,几乎喊破了嗓子,没被吓破胆的四下奔逃撞到供桌、廊柱喊声更是凄厉。像言信曜这种胆子豆大点的,已经魂飞魄散,跌坐在地上,一双眼睛直愣愣的,完全忘记喊叫和逃跑。
陶如篪抱着一根廊柱,闭着眼睛嚎了几声,直到耳边传来周伯均的声音,尽管没有听到内容,但还是颇有些安心地转过头。
那团突然冲出来的,并不是物体,而是一个大活人。且是一位年迈的阿婆。
“几位好汉,救救我们吧……”她匍匐在周伯均面前,如同在拜一位救世菩萨。一双又干又皱的手颤抖着举过头顶,合成十字,又颤颤巍巍地落下。沟壑纵横的脸上满布着泪水,泣不成声,凄入肝脾。
她嘴里只重复着一句话,如果没有人制止,似乎要永不停休地虔诚地拜下去。
“快起来吧。”
周伯均以不同于平时的温柔语气说出这话时,阿婆终于停止了叩拜,一只手抓着他的衣角,另一只手指着帘布内:“菩萨,救救我孙儿吧……”
此时,惊悸消散,陶如篪轻手轻脚上前,终于掀开了那团破烂的帘布。
与刚才的惊吓相比,他觉得,眼前这幕也让人好不到哪里去。帘布后,脏乱的柴草堆上,静卧着一位大概七八岁的孩子,是个男童。
男童脸色惨白骇人,微闭着双眼,鼻翼翕动,气若游丝。若不细看,那瘦削且毫无血色与神采的模样,真的很像一具死尸。方才言信曜看到的,应该就是他。
见他们微有动情,阿婆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冲进帘中,抓着男童的手往饱经沧桑的脸上贴。
“诸位大善人,好心人,救救他吧,我求求你们了……”
周伯均走进她身边,探下身子,两指贴在男孩额头与脖颈处,接着,扒开男孩前胸的衣服,那一瞬间,几乎不用阿婆解释,他们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男童胸前,有一处伤口,不同于寻常磕碰之伤,淤青之上冒着黑气,并且随着男童呼吸的加深,黑气流失的越快。
周伯均将手附上去,虽仍有黑色的气丝从他指尖流走,但相比之前少了许多。
是异势无疑了。
男孩与他们一样,也是一位渡过势的异士,只不过,男孩渡有的异势属下等,此种异势,轻则不痛不痒,有碍行动,重则痛苦难耐,家毁人亡。
“这个样子,铁定没救。要我说,还不如直接了断轻松些……”
从未有过比如今更强烈的想要将李桃的嘴缝上的想法。他一个眼神投过去,李桃略有些尴尬地吹了声口哨,带着一身尘烟晃晃悠悠出去了。
阿婆一双眼睛顿时失去了神采,抓着周伯均的胳膊:“方才那位小兄弟说的是玩笑话,对不对?孙儿他还有救,你们一定有办法,他会好起来的,对不对?”
周伯均低沉着头,将阿婆的手慢慢推开。
“崩坏之势,无可解之法。”
这是异势界众所周知的异势的局限性。尽管人们往往讳而不谈,但就如周伯均所说,下等异势,一旦渡有,便不能再祛除。说不能祛除太过绝对,如果有一块哑玉,将崩坏之势引渡到哑玉上,也算一种方法。只不过,宿主必死无疑。如此解法,与李桃所说的自行了断并无分别。所以周伯均才会说无法可解。
“怎么可能?异势不是很厉害吗?各式各样……难道找不出一种可以让我孙儿好起来的异势吗?”
阿婆说着,枯如干柴的手攀上周伯均的胸前:“这里,一定是鸣玉吧?既然你们有这么多的宝贝,为什么不拿出来试一试,说不准,其中就有能治愈我孙儿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