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神经战
何楚舞2025-11-28 11:308,666

  

  佛诛谷一战极大地震撼了美军,此时,其他五支志愿军游击队四处开花,神出鬼没地战斗在联合国军腹地,其中葛连长率领的第二游击分队以袭击美军炮兵为主,多次夜袭美军炮兵阵地,一次成功炸毁了美军某炮营的后勤部队,使炮营上了前线后发射了几枚炮弹,炮膛还没热乎便没有炮弹可打了。

  志愿军游击队频繁作战,联合国军人人自危,美军士兵更是怨声载道,他们认为最安全的地方随时可能被掀上天。

  阻击战打得漂亮,陈子忠却高兴不起来,游击队损失过半,这些老兵都是千金不换的宝贝疙瘩,并肩浴血的好战友、亲兄弟。更让他恼火的是,游击队在返回的途中迷路了。

  熟悉地形的朝鲜战士几乎全部牺牲,断腿的朴东明昏迷不醒,掖在军装里的地图被血湿透,无法分辨,烧得黑漆漆的丁儒刚发高烧,说不着边际的胡话。

  “队长,咋办?这都快断气了。”

  侯疯子急得嘴唇青紫,护在丁儒刚身旁,丁儒刚的军装烧得精光,他把棉衣给了他。丁儒刚后面还有十几个重伤员需要及时治疗。

  陈子忠闷头带路,他不认识路,但待在原地就是等死,天快亮了,下蛋的美军飞机不好惹。

  “队长,到底咋办?”侯疯子真要疯了,这是急疯的。

  担架上的丁儒刚机灵一下睁开眼,一把扯住侯疯子:“怎么啦?”

  侯疯子吓了一跳:“迷路了。”

  “老朴有地图。”

  “地图毁了!”

  “我记得。”

  丁儒刚连翻带爬下了担架,侯疯子扶他,被他搡开。

  一片平整的草地成为了丁儒刚的沙盘,他手揪草、脚蹬坑,扣下身上烧焦的皮肤做标志,中间略微沉思几秒,随后动作更加迅速。丁儒刚这是在拼命,他心急火燎地摆弄着属于他的沙盘,怕自己突然昏厥过去,怕再也醒不过来,怕身边的人和留在佛诛谷的战友一样死不瞑目。

  沾血连皮的黑炭皮灼痛了陈子忠的心,他沉着脸喘粗气,一句话含在嘴边吐出又吞进,终于下了决心,却被丁儒刚一嗓子拦了话,情真意切的“老丁”便结结实实地塞了回去。

  “好啦!”丁儒刚几分钟便弄出完整的地形图,他歪着身子指点着山脉走势,需要绕开的韩军驻地详细解说。

  “你真认识路?”陈子忠不信。

  “我看过老朴的地图,错了你枪毙我。”丁儒刚痉挛着倒吸了口凉气,眼白上翻,又昏了过去。

  死马当活马医,陈子忠按照丁儒刚所说的走,竟然找到了路。

  侯疯子寸步不离地护着丁儒刚:“别看老丁脾气倔,脑瓜子真灵,瞅了几眼地图就记住了。”

  “最少三分钟。”陈子忠还是不松口,可他又点点头,不要说游击队,在整支野战部队里看三分钟能把陌生的地图记得如此详细的人怕也是凤毛麟角。

  侯疯子的忧心忡忡表明他对丁儒刚已是尽弃前嫌:“你看刚才他那架势,眼睛冒光,手脚麻利,哪像受重伤的人,要我说……这是不是回光返照?”

  “放他娘的罗圈屁!”陈子忠火了:“狗日的比你的命大。”

  吼了一声,陈子忠轻轻地扇自己嘴巴:“娘的,不是狗日的,是狗东西命大。”

  侯疯子改口称他为“老丁”,陈子忠也叫他“狗东西”。

  翻过最后一个山头,大河村隐约看见,偏在这个时候,远处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两架F-86佩刀眨眼间到了头顶。

  游击队在初春的原野中展成一条黑线,四周缺乏可利用的遮蔽物,避是避不开了。

  “飞机!快撤!”侯疯子大喊。

  陈子忠背起丁儒刚,用背包带捆结实,打了死结,死也要绑在一起。

  “跑个球,脚丫子能跑过铁翅膀?”陈子忠抬头看天:“把他娘的毛巾都用上,保不齐还能给咱扔个仨瓜俩枣。”

  去年六月份的一次战斗,陈子忠所在的部队将韩军某营围困,双方阵地犬牙交错。美军的六架“空中堡垒”前往轰炸时,韩军士兵纷纷挥舞白毛巾,以免误伤,陈子忠立即醒悟,命令战士们照葫芦画瓢,结果只有尖刀三排的阵地免遭轰炸。

  陈子忠的绰号叫陈大胆,胆长在他身上,悬在所有战士的心头,他一声吆喝,战士们便恢复了冷静。

  生死关头,战士们不慌不乱,头上扣钢盔,卡宾枪改斜挎为单肩挎,迎着F-86又喊又跳,仅剩的白毛巾上下翻飞,一个老兵恶作剧似的迎着飞机屁颠屁颠地跑出去半里地,喊着美国人不懂,中国人更不懂的英语:“Handsup!Noharm!”

  经过几次战斗,游击队携带的弹药已经消耗殆尽,苏制步骑枪换成了卡宾枪,M-1步枪之类可上刺刀的枪械,土黄色军装变成了肥大的美式军裤,军靴和青色头盔,乍一看和韩军的无异。两架F-86绕了两圈,认定这是一支被打残的韩军,喷了股青烟便扬长而去。

  朝鲜老乡盼亲人般地盼着龙腾虎跃的战士回村,没想到盼到的是伤号连营。游击队几乎人人挂彩,担架上的重伤员无处不流血,几名伤重的战士半路上便停止了呼吸,回到村里尸体都凉了。

  游击队进村便被成群的朝鲜老乡围拢,他们眼眶湿润,焦急地观望,堵住了并不宽敞的村路。两天没合眼、急行军、恶战,游击队损失惨重,两名副队长都受了重伤,陈子忠几乎被击垮,摇晃着站在路口疏散,朝鲜老乡不懂汉语,仍是围拢不去。

  “你赶紧歇着,我替你指挥。”金顺玉用袖子在他被枪火熏黑的脸上抹了一把,回身把鞋子抓在手里,手腕一甩,鞋子擦着几个人的头皮掠了过去,“嚷嚷有个屁用,都听我的!”

  陈子忠在战士们面前一呼百应,朝鲜老乡对金顺玉言听计从,杂乱熙攘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后来,陈子忠跟战友提起了金顺玉,仍是竖起大拇指,说她很有些领兵打仗的本事,要是在部队起码能当个班长。她把轻伤员安排到略懂医术的老乡,腾出游击队驻地附近的房子安置重伤员,年龄偏大的阿玛尼照顾伤员,大姑娘小媳妇上山采草药,焦急茫然的人群被安排得井井有条,路也就通了,陈子忠总算是喘了口气。

  战斗中损失最重的要数爆破小组,几乎全部牺牲,其次是卫生员,战斗打响后他们在阵地上迎着炮火辗转,也是非死即伤。前不久缴获的美军医疗设备全是洋码子,除了丁儒刚没人能摆弄明白,可他已经是深度昏迷了。在前线缺少药品绷带陈子忠着急,现在有药无医他更是急得冒火,火线上生死了几个来回的老兵可以处理轻微的枪伤,要处理严重的炸伤非得握了十几年柳叶刀的专业外科医生不可。

  金顺玉跟着死去的猎户男人学会识用草药,她亲自带着一群半大的孩子采了一种可以和强效止血药媲美的草药,伤员们的血是止住了,却不能根治。

  安排好伤员,陈子忠立即给大部队拍发了求救电报,报告阻击战战况,报告部队损失,急需外科医生。大部队很快回电,告知陈子忠,医疗队马上出发,同时给他补充了两个排的兵力。

  安静下来,陈子忠才觉得左臂酸麻,手指肿胀,他伸手摸索,皮肉间竟然夹着枚黄铜弹壳,他这才想起来,战斗时左臂被子弹咬出了血窟窿,战况紧急他没理会,可血偏不争气,沿着手臂往下窜,窜到手心黏糊了枪柄,他随手捡起个弹壳硬塞进去,血还真停了。

  回村那会儿,金顺玉还真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个够,他也以为身上的血全是别人的。

  陈子忠给自己动了个手术,用指甲较劲抠出弹壳,用匕首挖出弹头,用泡好的盐水冲洗几遍再敷上纱布。折腾了一会儿,左臂疼得抬不起,虚汗湿透了军装,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等待是残酷的,尤其是看着一个个战友在痛苦中死去,陈子忠每每想起安置在老乡家的伤员,心都像在油锅里煎了几个来回。当天傍晚,金顺玉带着小熙珍找到了陈子忠,他正对着电台出神,满屋子烟雾呛得熙珍连连打喷嚏。

  “你不是说天塌了有你陈大胆顶着,咋这就熊啦?”金顺玉抱着一坛子酒,熙珍端来一盆泡菜。

  陈子忠咧了咧嘴,算是笑,没心思吃喝。

  金顺玉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坐在陈子忠对面:“我是个妇道人家,不懂得啥大道理。我一直把你们这伙人看成是一个大家庭,居家过日子得有个家长,你和老丁、老朴就是家长。家长不在,长兄为父,侯疯子那些人算是长兄。说句不中听的,家长是房梁,能死不能倒,房梁倒了屋子就得塌,死了那么多好小伙子,连尸体都没找回来,别说你难受,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战士和班排长的关系,陈子忠琢磨过。他把这种情绪叫作找奶吃,新兵住院或外出,归队后首先找班长,找完班长找排长,就像半大的孩子在外面耍够了,回家就找娘,不为了吃奶,只为图个心里踏实。新兵就是班排长的崽,新兵崽子。

  陈子忠忽然就哭了,哭得震天动地,谁都知道陈大胆死爱面子,从不在旁人面前掉眼泪,可他在金顺玉面前却哭了,哭得像个孩子。金顺玉也不劝,软声细语地说话,拍他的背,她懂陈子忠这样的男人,哭出来便又龙精虎猛了。

  “老丁,老朴是你的左膀右臂,是你贴心的弟兄,他们受伤你担心,这我也知道,我就想着让你喝一口,睡一会儿。不过我也担心你这根顶梁柱躺下就起不来,屋子也跟着塌了。”

  陈子忠收住眼泪,原来金顺玉的酒还有这种味道。他抓起酒坛,把红布塞子咬进嘴里,咕咚咚地劈头浇下。

  金顺玉脸上捉不到惊讶,她给他擦脸,擦他眼角浑浊的泪花,使劲儿地戳他的脑门子:“你跟熙珍一样,都是孩子,烟都能熏出来眼蛋子,以后少抽点儿。”

  陈子忠哈哈一笑,抓起枪查哨去了。

  自从做了游击队队长,陈子忠便很张狂,甚至有些小人得志的放浪,不了解他的人笑他浅薄,了解他的人看不懂。游击队有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的舒坦,但吃饭穿衣都要靠自己,打起仗更难,要打乖巧仗,不能打败仗。游击队无法补充兵源,损失大了就算是败仗,像这次,陈子忠觉得他打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败仗。陈子忠被首长、战友宠坏了,离开大部队如同离散了亲娘老子的独子,心虚得厉害。可越是心虚,他越是脆弱,几乎经受不起任何挫折,游击队损失过半,两名副队长生死难测,眼看着游击队就要垮掉,首长赋予的重任就要泡汤,他是要塌了。

  金顺玉却能懂他,帮他骗自己,说烟熏出了泪蛋子。

  医疗队和补充部队快得不可思议,第二天傍晚就和他们取得了联系。陈子忠亲自带人迎出去,一见面,咧开的大嘴便再也合不上了,医疗队的“一把刀”是在野战医院嚷着要给他做全麻的眼镜医生,率领补充部队的是被喷火枪烧焦半个脑袋的青面兽,上海仁济医院志愿医疗队的那名年轻的女护士也在其中,都是老相识。

  这些人哗啦啦地往他身前一拥,陈子忠又是激动又是感激,就像金顺玉所说的,兵是孩子,首长是家长,团首长摸透了他的脾气,派的人个个合他的意。

  这支部队可谓大摇大摆地走了一路,他们身上套着美式军装,肩上挎着美式装备,屁股上坐着美式军车,一路招摇过市,竟然没遭到盘查,就这样抵达了离大河村最近的公路,要是熟悉山路,游击队的暗哨恐怕得把他们当作韩军放冷枪。

  青面兽的体貌特征太醒目,脸被喷火枪亲了一口,外带罗圈腿。别人的罗圈腿是缺陷,他的罗圈腿却是种荣耀——好骑兵都是罗圈腿。青面兽原属骑兵团,常年骑马落下了罗圈腿,两条腿有千斤力,加入步兵部队后一次抓了几个不老实的俘虏,他用拳头砸倒一个,胯下牢牢地夹了两个,其他战友赶过去的时候,两名俘虏竟然被夹得生生背过气了。青面兽心思细,喜欢摆弄炸药、炮弹,火药不够用的时候经常抠掉引信,倒出火药作炸药包,也是个名气在外的爆破高手。

  “都说我胆肥,你比我还邪乎,他娘的咋不整个上将军服穿?”陈子忠拨拉青面兽肩上的金星,青面兽长得很唬人,遇到关卡车不减速人不下车,守卡的韩军动作稍慢就鸣枪,每次都得打光整匣子弹。

  “能整着,你以为我不敢穿?”青面兽也是个吹死牛的货色,能跟陈子忠搭伴唱双簧。

  笑骂两句,战士们也觉得轻松,行军速度可不敢含糊,医疗队成员体力差,战士们轮流背负肩扛。战争让人在绝望中成熟,来自上海的小护士麻包似的被战士扛在肩上,不说疼,也不推让,她知道,他们赶的不仅是路,是在追赶伤员稍纵即逝的生命。

  这支大多数由非军人组成的医疗队多次经历迎接的场面:离开祖国时锣鼓喧天;在废弃的矿洞里,病榻上的战士们一次次地用沉甸甸的泪珠敬礼。这次他们看到了另一种场面:朝鲜老乡夹道相应,没有掌声,没有呐喊,颤抖的嘴唇中只有呼之欲出的急切。

  来自上海仁济医院的小护士后来说:“看得出来,我们在朝鲜老乡眼里不仅是战士们的救星,也是他们的希望,有这种希望在,我觉得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所有人不得不面对现实,超过半数的重伤员因为得不到及时治疗,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另有三分之一的轻伤员伤势恶化。医疗队立即展开救治,眼镜医生天生一副雷阵雨脸,忙碌中的脸色更让人畏惧。

  陈子忠心里着急,张嘴就和枪子沾边,他对眼镜医生嚷道:“给老子好好治,死一个我抠你一个眼珠子,死两个……”眼镜医生张嘴就骂,“滚一边去,别在这儿添乱,死两个我把卵子割了给你泡酒。”

  医疗队刚进村,眼镜医生便给了金顺玉一个难堪。金顺玉用止血草药遏制了很多战士的伤势,浓绿色的草药敷在伤口上凝成了痂,剥开后血像喷泉似的涌出来,金顺玉看着心疼,站在眼镜医生身旁咕哝:“这草药能救命,丢了怪可惜的。”

  “干什么的?”眼镜医生头也不抬,各种手术器械水似在手上流过。

  “我啥也不是。”金顺玉气鼓鼓地回答,游击队上下没人敢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话。

  “我看你也啥也不是,没穿手术服的都出去。”

  金顺玉被呛得脸色发青,又怕他发火治坏了伤员,便讪讪地离开了临时手术室,走出房门又被叫了回去。

  “让你走就走,傻呀,赶紧去烧开水。”

  金顺玉这个气呀,为了战士们她还是乖乖地去烧开水。吴小毛见她眉头拧成了疙瘩,便问谁惹她了,她哼了一声,说:“你们这群王八蛋,脾气一个比一个操蛋,还大夫呢,说话噎死人。吴小毛说眼镜大夫啊,他没骂你?怪事啦,他把我们骂个遍,没见队长都躲出去了。”金顺玉噗嗤一声笑了,寻思大夫待我还不错,手上就更起劲了。

  医疗队及时抵达,其他的事也只能听天由命,让陈子忠稍感心宽的是两名队副都没有性命之忧。朴东明截掉了一条腿,做截肢手术的时候他拿拳头砸眼镜医生,说:“老子还要骑马去汉城。”眼镜医生给他打麻药,说:“骑马够呛,骑你媳妇倒不耽误。”丁儒刚托美军的福,医疗队抵达前他高烧不止,陈子忠认识青霉素,不会打针干脆捏着他的鼻子灌进肚子里。丁儒刚运气好,浑身烧成炭,头发眉毛荡然无存,脸上却没有严重的疤痕。

  按照陈子忠的说法,大河村的三巨头虽然有人丢了腿,有人烧成了光秃,但都还在喘气,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伤员病情稳定以后,陈子忠又闲不住了,游击队打胜了阻击战,在他看来是吃了大亏,他陈大山人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没过几天便偷偷带着新补充的两个排出发了,新战士问干什么去,陈子忠说:“废话,当兵的能干什么,咬人去。”

  陈子忠恨得咬牙切齿,脑子比平时更灵光了,带着两个排忽隐忽现,炸公路、扒铁路、暗杀、爆破,杀得不亦乐乎,一周以后才消了心头的火,返回大河村。

  没进大河村,暗哨已经把消息在村里传遍了,陈大胆又打胜仗了,这回没什么伤亡。金顺玉正在蒸馒头,她抓起两个馒头心急火燎地往村头跑,看见战士们满载而归,便吐了口气,似乎把悬在嗓子眼儿的石头吞了下去。

  “出去咋不打个招呼?”金顺玉迎面拦住陈子忠,眼睛跟刀子似的。

  “咱是大当家的。”陈子忠嘿嘿一笑。

  金顺玉把两个馒头往他怀里一塞:“噎死你个大当家的!”

  回到村里陈子忠就张罗着喝酒,他一个人喝不够,还要叫上丁儒刚和朴东明,金顺玉不同意,说:“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他们的脸色刚见红,陈子忠便大手一挥:“他们那是装的,想多混几口吃的,我还不知道,安个翅膀他们能上天。”

  陈子忠原来和朴东明住在一个房间,陈子忠离开这里几天两人都说闷得慌,非要在一张炕上打针吃药。

  陈子忠拎着两坛子酒进屋,甩手就要给丁儒刚扔过去,惊得眼镜医生大骂:“愣头青,他连手都抬不起来,你想砸死他!”

  丁儒刚朝眼镜医生眨了下眼睛:“老陈,打胜仗了吧?”

  朴东明拽掉输液的管子,往炕头那边挪:“板儿上钉钉的事儿,你瞅他那嘴,都咧到后脑勺啦。”

  “那是,陈大胆什么时候打过败仗。”陈子忠左右端详着两人,冷不丁地喊了一嗓子:“他娘的,我不在家,你们两个睡到一个炕上啦。”

  所有人都跟着笑,朴东明心里痛快,嘴里也像跑火车:“那是,以前我和陈大胆光屁股睡一个被窝。”

  “行啦,行啦,没空跟你们闲嘎哒牙,把酒摆上。”陈子忠盘腿坐在两人中间,扭头对金顺玉说:“咋样,我说错了吗?这两个狗东西插上翅膀能上天!去,把青面兽、侯疯子和吴小毛都招呼过来,咱们喝个团圆酒。”

  “喝酒,好哇。”朴东明拿眼斜眼镜医生,别的大夫对病人有吓有哄,他是只吓不哄,最近不知从哪里搞了条锄头把,拐杖似的不离手,哪个伤员不按时服药就用锄头把敲。

  眼镜医生鼻子里哼了一声:“输液管都让你拔了,还瞅我干啥?我治得了病治不了馋嘴,喝死跟我没关系。”

  陈子忠跟眼镜医生打哈哈:“炮弹都炸不死,喝两口没事儿,就两口。”

  三名正副队长、十几名班排长和医疗队的人挤了满满一屋子,吴小毛烟瘾大,蹲在门槛上抽烟,头冲着屋里,上海护士受不了满屋子的汗臭味,文文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

  金顺玉把家里的酒都搬来了,一人发了一坛子酒,不用碗,对坛互灌。

  陈、丁两人心和面恶是不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以为陈子忠第一碗酒得敬丁儒刚,即便不服软,也会说几句场面话,没想到陈子忠端着酒坛子,先往地上泼了泼,朗声说:“先敬死去的战友,我陈大胆对不住你们。顺便给你们提个醒,在那边逮住美国鬼子给我往死里咬,我陈大胆的兵做鬼也不含糊。另外我宣布个事儿:以前呐,咱们的宝贝疙瘩是丁大队副,现在改啦,是眼镜大夫,他说往东就往东,他说撒尿不许拉稀。”

  朴东明趴在炕上,用酒坛子撞他的肋骨:“你瞎咧咧啥,又是鬼又是丁大队副,咋还不改口。”

  “忘啦,忘啦。”陈子忠放下酒坛子,规规矩矩地给丁儒刚敬了个军礼:“我陈大胆这辈子自认为没做过亏心事,可我对不起你老丁,这回我出去给你带个礼物,你要是原谅了我,你就得收下。”

  金顺玉在一旁酸溜溜地起哄:“大男人还送啥礼物,真稀罕。”

  朴东明笑得伤口疼:“陈大胆可是出了名的抠门,捡个马粪蛋都要当成金元宝掖着。”

  丁儒刚躺在炕上,醉酒似的红了脸:“马粪我也收着。”

  “好嘞!”

  陈子忠再次规规矩矩地立正,众人都拿眼往他口袋里瞄,他忽然啪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像是在屋里丢了一颗手雷,站在门外的上海小护士猛地缩脖子。

  右侧脸颊面包似的肿起,陈子忠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只嘀咕了声“好事成双”,左侧的脸颊再响一记,脸上的皮肤红彤彤的,透着血斑。

  陈子忠动作太快,旁边的人只觉得眼前闪过两道黑影,来不及拦他。

  屋子里的人都愣住了,缓过神来的侯疯子一把抱住陈子忠:“队长,你这是干啥,我给老丁磕一个也不能让你抽自己的嘴巴。”

  “老陈,你……真是,真是草莽英雄,草莽英雄……”丁儒刚激动得语无伦次,挣扎着想起身,刚刚愈合的黑痂抻开了,渗出了血,脏了被子。

  朴东明看看丁儒刚,眼角泛着亮光,再看陈子忠把真诚都摆在脸上,忽然笑得地动山摇,他用指头点着陈子忠说:“陈大胆,你成熟了,更像个爷们儿啦,来,我的酒呢?”

  陈子忠把手指头蘸点酒,往前一杵:“喝吧。”

  “你他娘的喂猫呢?”朴东明从金顺玉的手里夺过酒坛子,灌了两口,呛得翻了翻白眼。

  金顺玉正在抹眼泪,陈子忠这件事做得坦坦荡荡,但她心里不是滋味,耳光太响、太重,她疼得心尖直颤。

  “我呢?我的酒呢?”

  丁儒刚急得大嚷,他以前想说,有太多的话想说给战友们,说给陈大胆,面对如此质朴的情感,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他要喝酒,要和生死与共的战友一醉方休。

  丁儒刚此时此刻才醒悟,也许他早就该和战友们一醉解恩仇。

  朴东明灌了两口没什么大碍,丁儒刚便嚷嚷着要喝酒,眼镜医生立马不干了,夺过酒坛子就要摔:“行啦,该说的也说了,该喝的也喝了,散了吧。”

  陈子忠不高兴了:“不让病号喝酒行就直说,你咋搅局呢?”

  “我今天就搅局啦!”眼镜医生斗牛似的瞪眼睛,他跟陈子忠顶过牛,最后还是陈子忠服服帖帖。

  眼镜医生忘了,这是陈大胆的一亩三分地,可不是野战医院。

  陈子忠脸一沉:“他娘的,侯疯子,你愣着干啥,给老子绑啦!”

  侯疯子一个照面背剪了眼睛医生的手,抽出做腰带的背包带就给他捆上了。吴小毛蹲在门槛上笑,说我这儿有袜子,把嘴给他塞上吧。

  上海护士眨巴眨巴眼睛:“呀,你这人看着挺斯文,怎么一肚子坏水?”

  眼镜医生拼死挣扎:“他妈的都反了,首长要是知道了,非毙了你们不可。”

  陈子忠右手用力,强掰开他的嘴,咚咚咚地灌了几口酒:“跟你明说吧,大部队你是别想回去了,以后就在这儿救死扶伤,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你是不远百里来到游击队,回去我给你请功。”

  陈子忠一个劲儿地给眼镜医生灌酒,上海护士看不过去,想往里冲,说他不会喝酒,金顺玉抓牢她的手腕,连拧带推地把她拽走了。金顺玉脸上还是笑成一团花,嘴巴比蜜还甜,说这大妹子长得真白净,我领你去外面转转,大城市可没这儿的风景好。

  灌醉了眼镜医生,陈子忠放开肚皮开喝,嘴里也不闲着:“要我说,咱游击队真是牛上天啦,首长能把宝贝疙瘩似的医疗队派给咱们,那还不是因为阻击战打得漂亮。”

  始终没吭气的青面兽耷拉着眼皮说:“陈大胆,不吹牛,你饿吗?”

  说完青面兽就倒了,陈子忠低头一数,青面兽脚底下摆了六个酒坛子,他大嘴一咧:“好家伙,又他娘的来个酒鬼,还是个闷声发大财的。”

  闹腾够了,陈子忠开始说正事。他说咱尖刀连是游击队的骨干,在场的干部必须要把尖刀连的魂带到游击队。没有魂的部队就是孤魂野鬼,是草寇、土匪。尖刀连的魂是啥?是倔脾气!班排长要有倔脾气,每个战士也要有不怕死、不服输的倔脾气,有了这种倔脾气才能战无不胜,绝处逢生。

  “咱的任务是打胜仗,更重要的要把倔脾气传下去,不然牺牲的老徐和战友死不瞑目!”陈子忠越说越激动,用拳头凿着自己的额头喊道:“倔脾气在哪儿?不仅仅在拳头上,在这儿,在咱们的脑瓜子里!”

  陈子忠的一席话说得战士们群情激昂,热泪盈眶。

  朴东明说:“上级为啥没给咱们派指导员,我算明白啦。队长说得好,他说的倔脾气是一种精神,咱们以前有三猛精神,现在还要加上一条倔脾气精神,这种精神要刻进骨头里,就算死了,烂成泥,这几个字也要在骨头棒子上冒金光!”

  丁儒刚说:“拼将瘦骨埋锋镝,常使英雄祭血衣。”

  那晚游击队的陈子忠们喝了很多滋润心肝的酒,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众人散去时,眼镜医生躺在炕上打呼噜,震得战士们耳朵嗡嗡响,陈子忠指着他做总结:“这就跟娶媳妇似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听听,这呼噜打的,赶上榴弹炮啦。”

继续阅读:第十四章 史蒂文森特遣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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