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就算是被称为“东方莫斯科”的哈尔滨，也暗淡了下来。一趟火车带着浓郁的蒸汽缓缓进站，月台灯光不知为何熄灭，此时正有工作人员检修。候车的人挤满站台，他们只能靠火车头的灯光看清对方的脸。
“从莫斯科来的火车进站了！”
火车停靠好，人们抹黑挤来挤去，一名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年轻少女悄无声息地下车，隐入人群，没入其中。
“裕瑛，去马迭尔宾馆。”
他们走到街上，拐入偏僻的小巷，小巷狭窄，只能容纳一辆车单向行驶。而这小巷里正好停着一辆车。
驾驶位上，是个苏联中年人，他看上去也在可以隐瞒自己的身份，帽檐都快盖住他的下巴。
孙绍然敲了敲车门，三长两短。车窗摇下，那人用俄语问道：“哪个行动组的？”
“苏联远东情报局巴扬行动组，”姚裕瑛流利地回答道。
苏联人测过身子，从里面打开后座车门的门锁，随后挥挥手，示意二人上车。两人上车前不忘左顾右盼，确定无人跟踪。
繁华的中央大街，即便是夜晚也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这里和白日的人流相比没有减少，始终保持热闹。就在这热闹街道的中段，坐落着和其他中央大街相似的建筑风格，却因它四层的高度和那梨形塔尖和更加艺术的建筑立面，使它从中央大街的其他建筑中跳脱出来。
建筑的立面处理得精妙绝伦，西洋式的窗框和伴随着布满墙体的纹路，没有眼花缭乱之感，反而能体现出统一的和谐美。
马迭尔酒店门前，一辆车缓缓停下，孙绍然和姚裕瑛下车，那车没有多等一秒，再关上门之后立刻启动。刘铭似乎早已准备好，准时从马迭尔宾馆里走出来迎接二人。
“欢迎老战友回到哈尔滨，”刘铭还是那标志性的微笑和彬彬有礼，伸出手，孙绍然却没有接。
姚裕瑛见状，赶忙顶上前去握手，“刘会长，又见面了。”
刘铭点点头，示意二人进门。
三人一同来到马迭尔西餐厅，刘铭自然地向服务员打招呼，好像没有一丝要掩藏什么的意思。室内的墙壁或饰以优雅的壁画，或以镜子贴面，柱端饰有精美的雕刻，无不透出豪华典雅的气质。与环境的优雅相融合的是人文的优雅，食客无不西装革履，或用刀叉小心且优雅地切牛排，或戴上手套点燃那雪茄沉醉地吸食。传菜员步履急促，却昂首挺胸，宛如整齐行军的军队般。
“今日二人随意，我刘某请客。”
姚裕瑛见孙绍然一直保持沉默，她便主动承担起与刘铭对话的重任。
“刘会长真是客气，我觉得不必，您看，我就是哈尔滨本地人，肯定比刘会长更适合请客。”
“来者是客，更何况二位旅途劳累。”
几个人找了个安静的角落落座刘铭让姚裕瑛点菜，孙绍然终于打破了沉默。
“最近刘会长在哈尔滨是过得风生水起啊。”
刘铭怎能听不出孙绍然话里有话，但他知道，孙绍然只要见到他，就一定会产生负面情绪。
“是啊，当上了哈尔滨商会主席，是个苦差事。”
“有多苦？”孙绍然盯着刘铭，仿佛能看透他似的。商会主席之职务怎么会和之前的子弹、哀嚎和死亡相提并论？
“说苦也不苦，说轻松也不轻松，”刘铭只能闪烁其词，他知道孙绍然想问他什么，也知道孙绍然有多恨他。
正好传菜员上菜，他们端着菜走地飞快，手中的菜却始终保持平稳。姚裕瑛一看这菜，竟也是感到新鲜。孙绍然示意姚裕瑛先吃，姚裕瑛自知插不上嘴，也是不客气。
“你还记得套娃计划吗？”
“当然记得。”
套娃计划的核心任务是保卫中东铁路，之所以叫套娃计划，灵感来自俄罗斯套娃，一层又一层，而核心套娃便是刘铭。
孙绍然把刘铭带入了回忆，刘铭不禁仰头长叹，满是感慨地说道：“曾经，我们为了保卫中东铁路，而在炮火连天中冲锋陷阵，我都还记得。”
孙绍然直勾勾盯着他看，恨恨地说道：“是啊，我们流汗，流血，血流成河，不知道那血水里有没有你的那份。”
刘铭收回思绪，眉头紧蹙，问道：“你什么意思？”
孙绍然一字一字地，慢吞吞地说：“共产国际在我们几人之中选择了你做套娃计划的核心人物，即是不管是明战，还是暗战。当巴扬行动组遇难的时候，所有人都要保护你，刘铭。”孙绍然停顿了一下，语气中多了几分讽刺，继续说道：“保留我们最优秀的特工人员刘铭，以待在将来你能继续执行秘密潜伏任务。”
刘铭苦笑一下，他看着孙绍然，凄苦地回应道：“我并不认为我是最优秀的特工人员。”
孙绍然很显然在压制怒火，他的拳头紧握，姚裕瑛见状赶紧握住孙绍然的手。
“这你说的不算，共产国际选择了你，你就要成为那最优秀的人。”
刘铭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是核心套娃，你不能死，所以我老婆……孟玲就要牺牲自己吗？”
孙绍然一直为孟玲的死而感到痛苦，且把她的死归咎于刘铭。刘铭对此也深感自责，他也无数次地责问自己，如果能再早一点撤退，孟玲可能不会死。
刘铭深感惋惜地感慨说道：“对不起，绍然。我也不希望这件事发生。我深知孟玲对你的重要性，她也是我的好战友，我们之间也有深厚的感情。这几年，我也一直生活在愧疚之中。你要知道，任何牺牲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难过。”
“少说漂亮话了，可你知道我有多么的悲伤吗？你又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我本以为让她掌控火车是最安全的，因为我们要与日本人火拼，我们借助火车奇袭，应该能把日本人打个措手不及。”
“但是结果大家都知道。”
“抱歉，是我的错，”刘铭低下头，说道：“我怎样才能获得你的原谅？”
“人死了不能复生，”孙绍然叹了口气，缓和一下自己的情绪。刘铭也不好意思再说些什么，正好传菜员上菜，刘铭跟着姚裕瑛吃了起来。
“现在我们需要重启套娃计划了。”
刘铭抬起头，有些好奇地问道：“近些年来套娃计划一直处于沉寂状态，上次中东铁路的危机已经是五年前了，为何今日需要将这个计划重启？”
“中东铁路现在由中苏共同管理，自然少不了被其他势力觊觎的命运。”
刘铭点点头，继续吃饭。孙绍然看起来也平静了，他拿起刀叉开始切着牛排。
“只是，这核心套娃，可能不由你担任了。”
刘铭停下手，看着孙绍然的眼睛里多了几分深意，问道：“你的意思是？”
没人注意到孙绍然悄悄瞟了一眼姚裕瑛，只能看到他往嘴里送了一口牛肉，“中东铁路还是处于危机之中，但这危机已经与过去不同了。”
难道孙绍然想亲自担任核心套娃？刘铭不知道孙绍然在打什么算盘，但刘铭卸任核心套娃是需要共产国际的支持才能执行的。
“你认为我无法应对这时代的变化？”
“我听说你去苏联帮助中共六大顺利召开，功不可没。确实，中共六大若是没有共产国际的帮助，是不太容易的，”孙绍然吃了一口牛肉，继续说道：“你应该不止加入一个党派吧？”
刘铭没有回应他，只是默默地吃饭。孙绍然也不恼，接着说道：“我们就不一样了，我和姚裕瑛对共产国际十分忠诚，只能是共产国际的人。”
刘铭点点头，赞同孙绍然。
“是啊，我对你们的赤诚毫无异议。”
孙绍然吃完眼前的牛排，擦了擦嘴，然后起身欲要离开。姚裕瑛还在吃，见状也赶忙站起来跟着孙绍然。
“谢谢了，马迭尔宾馆，果然不愧于它的名声。”
刘铭也站起身，向二人挥手告别。他目送二人离去，若有所思地坐下，盯着一桌子西餐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