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3,769

  

  原来,进入夏季,所有的牲畜都转场到斡尔朵草原和角什科草原后,双方便开始有了摩擦。

  由于去年牲畜数量达到了顶峰,草原严重超载,草场退化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地步。时值气候温热的夏季了,那些被牲口啃食光了的草场牧草依然稀稀拉拉的,像大旱之年盐碱地里的庄稼。尤其是那些下过帐房、圈过牛羊的地方,一个个都成了寸草不生的黑土滩。那些黑土滩像人头上的癞子,十分刺眼地密布在草原上,让那些视草原为生命的牧民们痛心疾首。

  但大自然的自我修复能力也叫人叹为观止。今年开春时节那一场几十年不遇的白毛大雪,使草原上的牲畜遭到了灭顶之灾。虽然政府曾经派来了飞机空投饲草料,但那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济于事。有些人家得到了空投的物资,羊群保住了,有些住得比较偏远山洼里的人家,飞机根本就没发现他们。那场大雪过后,政府的救灾队好不容易寻找到他们时,他们的牛羊全部饿死了。尽管草原依然严重超载过牧,夏季温热的气候,充沛的雨水,使牧草开始疯长。似乎一场透雨过后,第二天人们惊奇地发现,整个祁连山草原遍地嫩绿。又不经意地过了几天,草原上已然百花盛开,牧草也已经长得能淹没两岁大的“杂麻藏”羊了,又呈现出了“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胜景。

  祁连山不愧是甲天下的金牧场。每年的七、八月间,与草原相接的祁连山依旧银装素裹,而草原上却碧波万顷,一群群马牛羊点缀其中,微风吹来,使人产生回归自然,返朴归真,如入梦境的感觉。

  自古祁连山就已富庶闻名遐迩。匈奴歌曰:“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繁衍。”丰美的草原滋养得这里的牛羊异常肥壮,也使这里变得格外富庶。据说,民国末年,有一个人从河西走廊一路乞讨来到了这里,看到这里的水草丰美、牛羊遍山,便留了下来。留下来后他夏天采药、狩猎,冬天给寺院做“塔娃”,日子过得比任何地方都舒适。人们对这个来自山外的乞丐不叫名字,只以本地对乞丐的蔑称“要馍馍”称呼他。因为偌大的祁连山麓,“要馍馍”出身的就他一个。这“要馍馍”后来入赘到一个牧户家做了“木华”,后来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头母牛。也许这人活该发达,那头母牛当年就产下了一头母牛犊。有道是“母牛下母牛,三年五头牛”,几十年过后,这里漫山遍野都是这“要馍馍”的牛。人们提起他时已经不叫“要馍馍”,而叫“馍馍家”了。据说,后来连“馍馍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家有多少头牛,这些牛长年累月地散放在这山麓、旷野中,与那些野牛杂交、群居,已经变成了真正的野牛了。外地的客商到这里来买牛,找到“馍馍家”后,付了银子,却怎么也赶不走那些野性十足的大牦牛。有时候赶走了,却无法制服它们,它们又逃了回来,重新成为了“馍馍家”的财富。

  但这种胜景从大跃进那年开始遭到了空前的破坏。农区放“卫星”,一亩地产一万斤粮食的时候,牧区也在放“卫星”,一年之内牲口数量要增加百分之二百甚至三百、四百。在桦树湾里李廷瑞的父亲李忠孝柱着拐杖骂街的时候,斡尔朵草原上的老人们也在摇头叹息:“这一百只羊,到年底要变成三百只!这可能吗?这羊不下羔牛不产犊,我们跑到牛肚子羊肚子里去挖啊?”

  牢骚归牢骚,在全国人民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特殊时代,牲畜数量翻倍增长乃是政治任务。于是乎,统计报表上牲畜数量在成倍增长,牧人们饭碗里却连一点肉星都见不到。同那个时代全国人民一样,祁连山草原上的牧民们也以挖野草、摘野果为生,也在捡拾牲畜的尸骨、研磨“乱麻”做代食品果腹。

  不论人们怎样评价大跃进运动,可有一项功绩有目共睹,那就是祁连山草原上的牲畜数量确实实现了大幅度的增长。这不难从那些密密麻麻地下在草原的帐房上看出来。但牲畜的数量增加了,质量却下降了,过去随便在羊群里逮一只羯羊,酮体就有七八十斤。如果挑做好的杀了,最重的居然能达到一百二十多斤。现在你在羊群里千挑万选,能挑出杀五十斤肉的羊,算你能耐!

  有经验的老人们说,这不光是牲口多了草场退化了牲口膘情不好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打狼队将狼消灭光了,牲口没有了狼的骚扰,吃草都无精打采,一副懒洋洋的样子,自然体格下降了膘也不长了。

  人们还陶醉在牛满圈、羊满山的发展成果中没有缓过神儿来,劫难便发生了。来年春季,牲畜开始大面积的死亡,死得触目惊心死得叫人心惊胆战。也从那一刻起,人们似乎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草原的重要性了。保护好属于自己草场,已经成为人们的共识。这种行为从当初生产队牧民们的自发行动,成为各地区本位主义思想主导下有组织的政府行为了,各个乡镇、各个苏木、各个大队、嘎查都组建所谓的“帮牧队”,由民兵们荷枪实弹地跟随牧人放牧。

  由于双方千百年来有约定俗成相对明确的草原分界,一般都不允许对方的牲畜到自己的草场来放牧的。这里的人们虽然时有争端,但总体上仍世代睦邻友好。这方的牲畜跑到那方的草场了,那方的牧人们赶过来就是了。即便是牲口混群了,双方也会按照印记隔离开来,从不为你家的羊吃了我家的草,我家的牛钻了你家的地而发生矛盾。有道是“有脚的牲口无脚的地”,谁能保证自己的牲畜永远不会跑到别人家的草场上去呢?但今年的情况明显不同于往年,形势似乎有些紧张。

  一天早晨,措毛像往常一样,太阳还没出山,就将羊放上山坡,让藏獒僧格跟随放牧,而她帮助阿妈挤奶。她们家有四十多头奶牛,阿妈一个人是完不成挤奶任务的。何况,挤奶仅仅是一个环节,奶挤下来后,还要打酥油,还要做酸奶,还要将坏了的奶子做成“曲拉”(干奶酪)。牧区的妇女们是十分辛苦的,工作量较之男人大一倍都不止。

  羊放上山后,那些羊在头羊的带领下,追逐着向阳的好草,边吃边走,不知不觉就进入到角什科草原上去了。这也是很平常的事,本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可今天那边的人如临大敌,只见两三个牧人骑着马吆喝着赶来。他们对羊没有了平时的怜惜和痛爱,手执木棒狠命地追赶,似乎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只赶过这边很远后才回去。

  “以后看好了,尽量不要叫我们的牲口到他们的草场上去!”晚上,阿扣听措毛的诉说后忧心忡忡地说。昨天,公社李书记召开会议,通报了近期角什科草原人故意寻衅滋事的几次事件,研判了最近斗争形势,认为这草场纠纷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一再要求各大队、各生产队以大局为重,以团结稳定为第一要务,务必克制忍让,不要与他们发生矛盾纠纷。

  但角什科人似乎将他们的大度、克制和忍让视为了胆怯、懦弱。这天早晨,措毛像往常一样,将羊群放上山坡不久,就发现羊群突然改变了方向,直朝另一个山头涌去。措毛放下奶桶,惊异地望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往,羊群会顺坡而上,绕过角什科人草场旁边的山头,回转回来,一天的日子也就过去了,羊们一般也就能够吃得大腹便便了。今日怎么突然改变了方向了?莫不是狼在前面突然伏击了羊群?

  但她很快否决了自己的判断。如果有狼在伏击,藏獒僧格绝不会无动于衷,昂多也不会安然入睡。昂多被巴顿重伤后,在阿扣的精心调治下,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但行动仍然不太便利,康复如初尚待时日,但它的责任心、敏锐性依然如初。如果有狼袭击羊群,即便是离得比较远,它一定会有所察觉的。而此时,它则躺在山坡上,沐浴着早晨温暖的阳光,睡得安逸而舒适。

  措毛翻身上马,风驰电掣地朝羊群跑去。翻过那个山头,看见一个壮硕的汉子正骑着马追赶她们家的羊群,僧格挡在前面,正与他对峙着。

  “喂,你是谁啊?赶我家的羊做啥?”

  “这些原来是你家的羊啊?”那人一边提着铁镫,提防僧格发动攻击,一边说,“你家的羊越过界了,吃了我们草原上的草了!”

  “你说什么?”天真的措毛姑娘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明明是他的羊群此时正扑在她家的草场上低头猛吃,他却颠倒黑白说她家的羊吃了他家的草。

  “我说你们的羊过界了,吃了我们草原上的草!”那人一字一顿地说,“你耳朵聋了还是咋的?还需要我重新说一遍吗?”

  “你咋能这样啊?”措毛眼里含着委屈的泪水,“这明明是我们的草场,你红口白牙睁着眼睛说瞎话,说成是你们的,也不害羞!”

  听到这里那人“扑哧”地笑了。这尕阿切看起来容貌姣好身材窈窕举止成熟,一听这口气却是个还没长大的尕羊羔儿。“我不跟你说,回去告诉你家大人,这片草原是我们的,你们以后不准再来放牧……”

  “啥时候这草场变成你们的了啊?”措毛气愤地质问。从她记事起,这片草场就是她们家的夏季草场,年复一年,每当春暖花开的季节,她们家就从遥远的冬季牧场转到这儿来放牧。这片草原的每一根草、每一朵花记录了她童年的欢乐、青年的浪漫,寄托了她人生的憧憬、希望与幸福……从什么时候起,它又属于角什科人了呢?

  “嘿嘿,”那人冷笑着,“你没生下来的时候,这片草原就是我们的!只不过你们白白吃了我们几十年……现如今我们要收回去了!”说毕打马飞驰而去,留下措毛僵在那儿,像一截栓狗的木桩。

  “唉!”晚上,阿扣听了措毛的哭诉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让让吧!从明天开始,我们再也不要到那儿去放羊了,也看好那些驮牛、奶牛,千万不要让它们跑到人家的草场上去……”

  “我们不能这么忍让,我们越忍让,人家就认为我们越软弱,就越会蹬鼻子上脸地欺负我们……”李廷瑞摩拳擦掌地说,“赶明儿,我跟帮牧队的民兵们一起,要狠狠地教训教训他们……”

  “你胡说什么啊?”阿妈不高兴地说,“你阿爸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听你阿爸的准没错!”

  措毛狠狠地踩了李廷瑞一脚,痛得李廷瑞龇牙咧嘴地躲到一边去了。“你们就听我的话!”阿扣不放心地一再叮咛,“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县上、公社会马上派工作队来的,相信事儿总会得到妥善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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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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