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5,995

  

  甄二爷来到这里,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拜访扎西阿扣,去看看李廷瑞那小子过得怎么样。大约是三天后,他赶着牛羊,游牧到了阿扣家的冬窝子附近。

  好长时间没有见到扎西阿扣一家了,真有些想念他们。远远望见阿扣家帐房中飘出的淡蓝色的炊烟和帐房后飘荡的“打千”,心中便充满了温馨。拴在柏木桩上的昂多和僧格拖着粗重的铁链转着圈奔突、撕扯,它俩警告巴顿和他不准靠近领地的吼叫声,在他听来格外亲切,不亚于老朋友的热情招呼。

  阿妈听见狗叫声,躬身钻出帐房,手搭凉篷张望,如第一次看见他和李廷瑞撑着木席划雪而来时一样。她认出是甄二爷后,“呛、呛”地呵斥被拽得木桩摇摇欲折两只藏獒,一边朝甄二爷快速走来。

  “乔代冒、乔代冒!”甄二爷一边双后合十向阿妈问好,一边双眼紧张地望着昂多和僧格。它俩因巴顿侵入它们的领地,比陌生人侵入它们的领地更为愤怒,吼叫如雷鸣,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巴顿显然不想与它们争锋,大概为自己无意中闯入别人的领地而愧疚,它低着头夹着尾巴紧贴着甄二爷慢慢行走,眼睛不往狂躁叫嚣的昂多和僧格望,唯恐对视使它俩更为愤怒。

  但昂多竟然在转圈奔腾中“哗”地一声,生生地将铁链蹦断了。蓦然蹦断铁链的昂多失去约束,在草地上翻了个跟头,而后如飞般奔袭而来!

  巴顿低眉顺眼依偎着主人行走,突然觉得不远处的两只藏獒的吼叫声沉寂下来。巴顿暗叫不好,抬头一看,果然看见昂多拖着半截铁链,从草丛中纵跳而来。

  “呀!”阿妈惊叫了一声,想去拦它。但它一个纵跳,径直越过阿妈,朝身后的巴顿扑去。巴顿在看见昂多扑来时,已然拉开架势,做好了准备。当它意识昂多会伤及横亘于它们之间的主人时,主动发动进攻,纵身也朝昂多扑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嘭”的一声,两只在斡尔朵草原和金银滩草原一等一的藏獒在空中相撞,巨大的力道使双方被弹开两丈开外。紧接着它俩又纠缠在一起,顷刻间狗毛横飞、吼声如雷。但只过了一会儿,如人类高手过招,几个回合之后胜负已分,只见昂多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似乎已魂归九泉,而巴顿则蹲在一旁,舐着浑身血淋淋的伤口疗伤。

  阿妈扑在昂多的身上“昂多、昂多”地喊叫着,声音里充满了悲戚。而甄二爷看见重伤了昂多的巴顿,气愤至极,顺手拔起帐房杆子,狠命地朝它打去。巴顿被昂多撕扯得体无完肤,浑身没有一处不在流血,骤然又遭到主人的重揍,痛得嗷嗷直叫。但它没有攻击也没有躲避,只是不解地望了望气喘吁吁暴怒得变了脸形的主人,然后悻悻地朝远处走去,翻过一道山梁后不见了。

  甄二爷丢了帐房杆子,俯下身子查看昂多的伤势。诚心诚意地来拜访朋友,却不经意间重伤了主人钟爱的藏獒,甄二爷不知该用什么方法来表达满腹愧疚。他一边一个劲地对阿妈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去翻看昂多的眼睛。就在这时,他发现昂多颤抖了一下,耳朵在耸动浑身的肌肉因恐惧而颤栗。

  “它没死!”他安慰阿妈,“它的神志还清楚,赶紧抬到帐房里叫阿扣治疗吧!”

  “他不在!”阿妈一边查看昂多的伤口,一边说,“这狗硬朗着呢,敷一些药,过几天就会好的”。说着从一些皮袋中找出了几味藏药抹在了伤口上,又用水化了一些,灌进了昂多的口中。末了,赶紧生着了“塔不卡”上的牛粪火,烧了一壶酥油奶茶,双手端给甄二爷。

  “阿扣他们去哪儿了呢?”甄二爷接过刚才的话头问。

  “他们呀?”阿妈坐在“塔不卡”旁边,“他跟阿俄‘木华’采药去了……”

  原来甄二爷赶着五头大驮牛回桦树湾的前一个月,扎西阿扣和阿妈看李廷瑞和措毛恩爱有加,便决定招李廷瑞做他们家的“木华”。有了这个决定后,阿扣就在他家黑牦牛帐房旁边搭起了一顶小白帐房。

  那顶小白帐房搭起后,阿妈便安排已经成年的措毛独自一人睡在其中,说是看护那些牛接连中的牛犊儿,而实际上是为这一对年轻人谈情说爱提供便利。

  小白帐房搭起的那天下午,甄二爷看着李廷瑞暧昧地笑个不停,笑得懵懂无知的李廷瑞浑身不自在:“甄哥,你今天这是怎么啦?一直看着我笑,我哪儿不对头吗?”他检视着自己浑身上下说。

  “笨蛋,好事来了,自己还不知道?”

  “好事?我能有啥好事?甄哥,你就甭耍笑我了……”

  “呵呵,把你那驴耳朵给老子凑过来……”他附在他耳旁,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说得李廷瑞像一滩泥似的坐在草地上,双眼瞪着小白帐房,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晚,李廷瑞在甄二爷的一再鼓励下,像做贼似的摸进了小白帐房。之后,这里便成了他们的乐园,有时候太阳老高了都晒着屁股了,李廷瑞还不起身。李廷瑞梦里不知身是客,到甄二爷赶着牦牛回家时,他已经跌在温柔乡里,死活不肯回去了!

  “不去看看老父亲?”那天早上,甄二爷搭好牦牛驮子后再一次问他,“我可是带着你出来的,回去后你父亲向我要人,我咋回答啊?”言下之意是:桦树湾人会认为我公报私仇,寻了一个什么由头将情敌给灭了呢!

  “不去了,他有我大哥大嫂照顾呢!”他看着措毛姑娘,闪烁其词,全然是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

  “哼哼,”甄二爷鼻子里喷着冷气骂,“真是一只白眼狼,娶了媳妇忘了娘!”但心里却对李廷瑞充满了理解。他如果跟他一块儿回去,说不定一场大雪封了山,不等到明年开春乃至初夏季节无法回来,谁能受得了这相思之苦的煎熬?换了自己,守着个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打死也不肯离开。

  “看来,这小子阿扣家的‘木华’是做定了!”他赶着牦牛离开斡尔朵草原时,这样想。

  正因为这样,春节回到桦树湾后,他才板上钉钉地说李廷瑞做了阿扣家的“木华”。垂垂老矣的李忠孝因儿子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高兴得哈哈大笑,最后含笑九泉了。他当时抚着李忠孝渐渐冰凉的躯体心中喃喃自语:“李廷瑞,这也许就是你最大的孝了……”

  他回去后,扎西阿扣完全把李廷瑞当做自家人了。但做他家的“木华”,仅凭吃苦耐劳、勤劳能干以及品行端正等等还不行,还得有一身绝活。阿扣年轻时候曾在青海湖边一个著名的寺院出家为僧。在出家为僧的十年里,他不仅学习佛学经典,险些取得“噶玛巴”学位,同时还学习了唐卡制作、酥油花雕塑等只有为数不多的高僧才掌握的藏学绝活,特别是学习了诸多藏医学经典著作,并在大量的临床实践中不断总结、提高,拥有了一手高超的医术。他想将这些绝活,特别是藏医医术倾囊传授给这个未来的“木华”。但学习深奥的藏医药理知识,必须读懂藏医书籍才行,特别要熟读并深刻理解《甘露中心八分秘诀典》等藏医经典著作。为此,他制订了一个严密的学习计划,打算先让这个未来的“木华”学习藏语,然后再由自己言传身教,教授这些知识。

  几个月下来,他对这个未来的“木华”信心大增。尽管他以前不懂藏语,但他学习藏语的悟性很高,现在已经能够流利地、无障碍地跟他们交流了,看得出来这小子对学习语言有着特殊的天赋。阿扣一直固执地认为,人学习知识除了必须有一个好的环境和条件、自己必须勤奋努力外,天赋是决定性的因素。而有些特殊技艺的掌握、特殊能力的拥有,须神灵的授予才行。如草原上那些《格萨尔王》的传唱艺人,他们先前大多数是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也没有走出过草原的普通牧人,有些人甚至性格内向,言语木讷,而经过神灵的授予后,刹那间便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将格萨尔王的英雄故事几天几夜地说唱下去。

  除了学习藏语,他还利用牧羊的闲暇,教李廷瑞识别和采集各种藏药。在藏医药理及阿扣的行医实践中,祁连山麓及高山草甸上的一切东西皆可入药。他带着他一边采集这些珍贵或一般的药物,一边给他讲授药物知识,一段时间下来,李廷瑞的眼中,这草原上,除了牛羊,剩下的全是各种各样的药物。

  傍晚时分,阿扣和李廷瑞回来了。李廷瑞看见从阿扣家黑牦牛帐房中钻出的甄二爷,兴奋得两眼放光,将身上的药皮袋往草滩上一扔,跑过来抱住他,在草地上翻滚起来。阿扣一家站在旁边,看着这两个来自门源川的汉族小伙子那股亲热劲儿,呵呵笑着。末了,李廷瑞迫不及待地问:“我大大他还好吗?”

  甄二爷一下子黯然了,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他……他……”

  “他老人家到底怎么样了?!你快说啊?”他揪住甄二爷的胸口声嘶力哑地吼叫。

  “他老人家……已……已经归天了!”

  李廷瑞像一堆泥似的瘫在了地上,好久,他才哭出了第一声。之后大放悲声,那声音悲恸欲绝,惊天地、泣鬼神,任谁也劝不住,直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就让他哭吧!”甄二爷对阿扣说。他知道他跟许许多多的同龄人一样,苦于生活所迫,对父亲母亲没有尽到人子的孝道,在平时的言行中未免粗暴,不免顶撞,既无孝也无顺。特别是大跃进那三年,饥饿使人们几乎丧失了人性,将世间弥足珍贵的亲情、友谊泯灭在令人不耻不齿的兽性中。每每想来,惭愧得无地自容!本想现在日子好过了,打算今年夏天春暖花开的时候,领着妻子措毛,带上酥油、羊肉,以及自己特地准备的黑羊羔羔皮大衣,衣着光鲜、风风光光地回去,好好尽尽孝道,弥补弥补过去自己的不是,未曾想“子欲孝而亲不在”,父亲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人世,离开了自己!今日突然听到父亲去世的噩耗,怎不令他悲痛至极?此时此刻,非如此酣畅淋漓地痛哭一场,无法化解他心中的愧疚。

  哭毕了,他按照门源川人的习俗,用人民币象征性地印了几沓冥币,朝门源川桦树湾方向烧了,又用一些奶茶当做奠茶,做了祭奠,这才回到帐房中来,在众人的一再劝解中兀自欷歔不已。

  在李廷瑞为父亲的去世而悲恸欲绝痛哭流涕的时候,甄二爷神色黯然地站在一旁,表面平静,内心却在翻江倒海。他李廷瑞可以为父亲的去世而痛哭嚎叫,一抒胸臆,自己却连父亲死活的消息都不知道!尽管他对父亲未尽到孝道,但他父亲却能含笑九泉,按照桦树湾的最高礼仪得到了高抬深埋,而自己的父亲也许早在某个战场上成了炮灰,尸体被野狗吃了,尸骨还抛在某个臭水沟或黄土岗上!或许还活在世上,在某个地方孤苦伶仃地生活着。

  父亲自从一九四九年那个风雨如磐的夏天深夜被衙役们一绳子捆走以后,再也没有了消息。之后的几十年中,他利用一切机会打听父亲的下落,却始终杳无音讯。人们都说,他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月,门源川抓走了多少年轻的小伙子啊,可又有几个活着回来了呢?

  残酷的战争如一口巨大的黑洞,吞噬了数以万计的鲜活生命。工作队队长不是说,解放军消灭了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吗?全歼了蒋马匪帮吗?父亲作为战败方的一名普通士兵,自然早已死在战场上了。

  但他始终觉得父亲仍然活着。他被张子龙裹挟进土匪队伍后,他向那些来自马步芳队伍的土匪们打听父亲的下落。“甄次仁?不知道!”那些土匪们摇着头纷纷说。父亲以及爷爷都在祁连山麓里以打猎为生,与当地的藏族、蒙古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于是乎就起了这么个藏汉结合的名字。

  “娃娃!你没见过打仗的那个阵势,吓死人啊!……枪响得就像炒豆子,大炮把人的耳朵都震聋了,到处都在冒烟,到处都是死人……你爹八成是死了!”土匪们心有余悸地说。

  “他枪法很好,四十八岁,长得高高大大的……”

  “呵呵……”土匪们笑着说,“我们队伍里枪法好的多了去了,长得高高大大的更是数不胜数,难道那些人都是你的父亲?”

  “可他是一个神枪手,如果在你们队伍里,肯定会很出名的……说不定,还得了一官半职了呢……”

  “憨娃娃,你以为马步芳的队伍里有本事的人就能当官啊?”一个年老点的土匪拍着他的肩膀说。

  “……”

  “好了好了!”一个土匪不耐烦地说,“甭再打问了,你大大肯定死了,那么多人死了,他能活下来?……我看你赶紧寻两沓纸,给你大大烧了,让他老人家在阴曹地府有俩银子花,也还知道后人还在,祖坟上还有香火冒烟!说不定那天解放军剿匪大队一到,连你的小命都报销了,他老人家……”

  “呸呸呸……”土匪们连声吐口水,禳解那土匪的不祥之言,“你能不能说点吉祥的?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那时节,正是他们洗劫了门源川的陈有才家,被解放军们追剿得四处乱窜的时候。

  但他没有去烧纸。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亡命天涯,没处找那种黄表纸去,更重要的是,他始终坚信父亲还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些土匪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既然他们活着,父亲怎么就不能活着呢?

  后来,他也向姚县长咨询过这事。“小甄啊,我估计你父亲真的不在了……”姚县长用中指背敲着桌面思考着说,“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会回到家乡来的……我知道你们青海人很恋家的,有一句青海话怎么说来着?……你看我这记性,记不起来了……但他没有回来,说明他不在了嘛!再说,那马步芳根本没留下什么档案之类的东西,即便是有,像你父亲这样的一般的兵,是他战事吃紧是时候抓的,不可能备有档案,所以我们也没处查啊……”

  “不过你放心,你这事我会放在心上的……我一定通过老关系帮你打听打听……”他神色黯然地出来时,姚县长似乎安慰性地对他说。

  但姚县长没有食言。大约是半年后的一天吧,姚县长秘密召见他,安排他借放牧打猎的机会,进祁连山麓秘密侦察土匪的行踪时,顺便说:“小甄,你父亲的事我向几个正在服刑的马步芳的军官打听过,他们都不知道你父亲……看来你父亲是真的不在人世了……这也是将马匪帮残酷统治劳动人民的结果,你一定要认识到将马匪帮的反动性、残暴性,化悲痛为力量,尽快侦察到这股土匪的行踪,帮助我们将他们彻底、干净地消灭掉,替你父亲报仇……”

  但他仍然觉得父亲还在人世。在以后的放牧、打猎以及剿匪生涯中,他不断地向人们打听,自己也在人群中仔细寻找,希望能够找到他。他多么希望有一天,他与父亲突然在乾隆沟、哇里玛那些他们一块儿生活过山沟里、草原上突然相遇,让他们抱头痛哭,从那以后永生永世再也不分离!

  可惜十几年下来,父亲一直音讯皆无。他想,父亲即使健在,他们相见,也许已经不认识了。十几年的风霜刀剑,父亲早已不是那个正当壮年,穿着老羊皮皮袄、戴着蓝缎子狐皮帽、高大英俊、身形矫健的父亲了,也许早已像生活在这里的那些老农民、老牧民一样,变得身形消瘦、脸色黝黑、皱纹密布、言辞木讷的老者了。再说,自己也已经从瘦小孱弱的一个青年,变成了一位高大健壮的汉子了,即使父亲见了,也未必认识。

  多少年下来,他寻找父亲的愿望几乎泯灭了,有好多时候,他已经忘记了寻找父亲。但是今天,李廷瑞那悲恸欲绝的哭叫声重新唤醒了他寻找父亲的愿望。他突然觉得作为人子,不能寻找到父亲,是一种大逆不道的行为。父亲即便是死了,也应该将他的尸骨收拾回来,安葬进自家的祖坟才是。

  这个晚上,他毅然决然地决定,自己毕生之年一定要找到父亲,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但眼下的任务是必须将这些羊侍弄好,让它们度过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在阿扣家住了一夜后,从第二天开始,他逐水草而居,不停地转场、迁徙,心无旁骛地精心侍弄他的羊群。但是,他们门源川汉人的牧场大多贫瘠,虽然经他精心照料,羊群的体质有了明显的改善,但比起其他的羊群,仍然瘦弱不堪。

  一个多月后,他又回转到了斡尔朵草原,找到了扎西阿扣家的夏窝子,他知道,此时的斡尔朵草原,水草已然丰美。尽管这里没有他们公社的夏季草场,但凭着他与扎西阿扣的关系,阿扣一定会允许他在他们的草场上放牧的。

  他是在夕阳西下时分到达阿扣家的帐房的。到那儿后,他吃惊地发现,阿扣家的帐房旁边,围了七八十个牧人,他们群情激愤,一个个摩拳擦掌,嚷嚷着要去找角什科人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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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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