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灭了小狼王后,桦树湾一时间天下太平,呈现出祥和安宁的新气象。没有了狼的袭击,人们在公社驻队干部的催逼下,将时间和精力集中到农事上了。“一年之计在于春”,队长组织桦树湾的男男女女开始一年的农事。因为狼害和天灾,生产队的羊死了半数,吴国良再也不适合继续放牧生产队的牲畜了。除了那几千亩十种九不收的庄稼地外,这些牛羊便是桦树湾几百号人一年吃喝用度的主要依靠,因此必须找几个可靠的人来放牧。放牧那些耕牛耕马及牦牛的人好找,唯独放牧这些孱弱绵羊的人不好找。思量来思量去,这甄二爷是唯一人选。
当谢队长在生产队大会上宣布了这一决定时,甄二爷一蹦子跳得有三尺高,“我不去!这些瘦乏羊老鹰都能叼着飞过九架山去,它们能度过春荒?说不定哪天一场春雪,它们就全死了。你谢队长叫我干别的啥都行,就这羊打死我我也不去放!”
“呵呵……”谢队长冷笑着说,“怪球得不行,你不去,我不去,那谁去?如果你是队长,你咋分派?”
“我不管,反正这些羊我放不了,”甄二爷急了,“你不是也没见着,这些羊……”
“好了好了,”谢队长截住了甄二爷的话头,“我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生产队的这些羊成了什么样子,不仅我清楚,在座的社员同志们都清楚,也知道放牧这些羊的后果是什么。正因为这样,我们认真研究后,才决定今年由你去放牧,”谢队长不愧当了半辈子的干部,知道怎么做人的思想工作。他先给甄二爷戴了一个高帽,让他有了大人物受命于危难之中的感觉,然后一二三地以理服人,“叫你去放羊,一是我们考虑到你在山里打猎的时间长,跟山那边斡尔朵草原的牧人们关系好,我们的羊可以到他们最好的牧场上去吃草……你知道,这羊没有好的草场,是万万不行的。……二是这狼娃子这么厉害,预防狼害,没有一条好藏獒是不行的。而我们生产队,最好的藏獒就是你家养的巴顿了……这狗认生,除了你,它还听谁的?还谁有胆子、有本事带它去放牧?再说,有你那打眼睛不着眉毛的好枪法,狼娃子咋说也怕你三分,不敢来扯我们生产队的羊……这第三嘛!我就不明说了,你是最清楚的……”
“第三是啥?”甄二爷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地问。分派他去放牧生产队的这些羊,无疑给了他一个铁馒头啃。他真不知道怎样侍弄这些奄奄一息的瘦羊,才能保证到秋季不仅能保本,还要完成总增率、成活率、出栏率、商品率以及羔羊繁活率等县上下达给公社、公社又下达给大队、大队又下达给生产队,且层层加码的硬任务、硬指标。
“呵呵,”谢队长笑着,他知道这任务算是交代下去了,甄二爷肯定会答应的。“你年纪轻轻的,忘性咋比我大?姚县长,不不,姚书记就没交代过你啥事,分派过你啥任务?我是党员领导干部,不能在大会上泄露军事机密啊……”
甄二爷哑然了。的确,就在他和扎西阿扣将土匪排长李宝儿交给公社后不久,姚书记召见了他,要求他借打猎、放牧的机会,继续秘密侦察那些逃窜的土匪的行踪,特别要侦察、寻访那个土匪头子张子龙。
“不将这个土匪头子缉拿归案,我的心不踏实啊,小甄!”那次,姚书记吸了一口烟,忧心忡忡地说,“今年你抓的那个土匪,就是那个已经枪毙了土匪排长李宝儿,临死前交代出张子龙还活着,他正躲藏在什么地方……我怕这个土匪头子会在草原上兴风作浪,会残害我们的阶级兄弟,会做出一些损害各民族团结、草原稳定和谐的事来!”
“依我看,他们也成不了啥大气候了!最多也就像李宝儿一样,躲藏在牧民家里混口饭吃……”甄二爷小心翼翼地说。
“千万不能放松警惕哟,我的同志哥!”姚书记用中指背敲着桌面,“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亦将余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对这些穷凶极恶的土匪,我们一定要彻底、干净地消灭之!……决不能对他们心存仁慈!要知道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犯罪……”姚书记滔滔不绝地给甄二爷讲了一大堆革命道理,末了说:“小甄,这次叫你来,就是要布置给你一个十分光荣而又艰巨的任务,就是要继续侦察、寻访那些土匪残余势力的行踪,然后及时报告,让我们尽早彻底、干净地消灭掉他们……你知道,对付这些小股土匪,我们组织力量大规模进山围剿,无异于大海捞针,很显然是不现实的。鉴于你对祁连山特别熟悉,对土匪有着深仇大恨……最重要的,你认识土匪头子张子龙,因此,县委、县政府决定要求你一定要趁放牧、打猎的机会,暗暗侦察这些家伙的行踪……”
“……”
“如果发现土匪的行踪,你不要擅自行动,要千方百计地向我们报告,我们会派部队围剿!……这行动属于机密,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的妻子!”
“是!请姚书记放心,我坚决完成任务!”甄二爷经过那个时代民兵们严格的准军事化训练,回答得响亮而坚决,其敬礼的姿势气派绝不亚于一个真正的军人。
但随后他又犹豫起来,“我怎么向谢队长说啊?他要不派我去打猎,我还真拿他没办法……”
“这点事能难住你?如果这点小事都能难住你,我还敢派你去啊?”
“书记,县官不如现管,我们谢队长派活在我们桦树湾可是绝对权威,谁都不敢违抗啊……”
“说得也是,这事我找机会安排……”姚书记起身送客,“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可我不会放羊啊?你叫我去打猎,我到愿意去……”他兀自在那儿争取。
“没啥可说的!”谢队长挥了挥那只粗大的右手,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现在劳动力紧张,你是打猎、放牧还有那个啥三不误,就这么定了!”
甄二爷只好服从谢队长的分派,接管了生产队的那一百多只孱弱不堪的羊。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谢队长怎么知道了姚书记派给他的秘密任务呢?是不是为了他顺利完成任务,姚书记秘密召见谢队长,特地的叮嘱了这事儿了?
牧谚云:羊盼清明马盼夏,老犍牛盼的是四月八。清明过后,桦树湾后边山坡上已经长出了鲜嫩的青草,羊儿们已然禁不住青草那诱人的芳香,不顾人们的阻拦,迫不及待地奔向山坡,去啃食那些青草。也难怪,一个冬天、一个春天,它们只吃人类提供的青稞秸秆等干草充饥,它们的胃差不多裂开口子了。
按照公社的统一安排,清明过后不久,所有生产队的羊都要转场,转到达坂山那边的斡尔朵草原去。这祁连山南麓的草原,作为秋季草场,要派专门的护草员保护起来,待秋天斡尔朵草原等祁连山北麓高山草甸的草吃得差不多时,才在公社的统一安排下,转场到这里放牧。
甄二爷到村东头的李二爷家,查了查老黄历,选定了一个易于往北出行的黄道吉日,牛背上驮了帐篷罗锅、炒面干菜等一切吃喝用度的物件,骑着枣红马,背着土铳枪,领着藏獒巴顿,赶着那一百多只羊,慢腾腾地朝祁连山麓里进发了。
他的这群劫后余生的羊委实太瘦弱了。好多羊大白天走着走着就突然倒地而死,而且几乎每个晚上,都有羊尤其是那些被视为宝贝的生产母畜死在羊群中。特别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就一下子死了十多只!
这些羊可是他们生产队百十号人半年的活命粮。如何精心饲养和呵护它们度过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让它们尽快茁壮成长起来,成了甄二爷日思夜想的头等大事。
因此他走走停停,走一天,停两天,差不多半个月之后才到达斡尔朵草原。等到那儿一看,属于门源县的牧场上,早已布满了帐房。那些有经验的牧人们先前赶来,早已将水草丰美的草场给抢占了,留给甄二爷他们的,只是一些海拔较高、布满金露梅银露梅且狼害猖獗的次等草场了。
原来,这片草原上突然从青海湖北岸举家迁来了许多牧民,他们带来了大批的牛羊。已然退化得不成样子的草场,突然增加了这么多的牛羊,更加不堪重负。在北国初夏料峭的寒风中艰难生长的牧草们刚一冒头,就有齐刷刷的牙齿和尖利的蹄子在等待着它们。直到端午节,往年这个时候一片嫩绿的草场今年像舔了似的干净。牛羊们也还没有像往年那样度过艰难期,在早晨傍晚阳光下蹦跳着撒欢儿,依然半死不活地捱着。
门源川乃至斡尔朵草原的人自然不喜欢这些不速之客。但上边的领导说了,在他们世居的那片水草丰美、被人们称之为金银滩的草原上,国家建设了一个代号为“二二一”的保密厂。为了国家的利益,他们响应国家的号召,毅然决然地举家离开了千百年来生活的地方,分散迁徙到各个地方。来到这里的,仅仅是他们当中的一部分。我们要真诚地欢迎他们到来,并以兄弟般的情谊对待他们。
这些没说的。门源川人斡尔朵人素来深明大义。但人欢迎草原不欢迎。这些尚未恢复元气的草原不堪重负,根本无法养活这么多的牲畜,看今年这个时候牲畜的膘情,不要说完成公社下达的“三高一低”的目标,就是保持住现在这些牲畜也是不可能的。
为了在这个难得的夏季秋季给牲畜们抓好膘,储备好度过严寒的冬季和青黄不接的春季的营养,人们不得不开辟新的牧场。牧人们为了让牲口吃饱肚子,有时甚至赶着牛羊偷偷地到角什科人的草原上去觅食。但角什科人的命运也跟他们差不多,那边的农民们正在进行着大规模的垦荒运动,耕地几乎扩展到了雪线以下,别说是你去吃人家的草,人家早在觊觎这水草丰美的斡尔朵草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