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二爷知道这这一切时,已经是三个多月以后了。在这之前,他虽然感觉到了异常,但打死也没有想到李廷德那个嘴角里奶都未干的脬蛋娃居然敢批斗他的妻子,而且要不是谢队长,险些将她逼死!
他从斡尔多草原回来时,由李红卫和马金花掀起的革命高潮已经过去了。桦树湾里已经没有什么“四旧”可破了,所有的书籍,包括李红卫他们自己家的家谱等等都烧了、砸了,“黑五类”分子也被批斗得奄奄一息,被专政得像一只只乖猫。本来按马金花的意思,是要烧死或者活埋两个,作出在全公社甚至全县引起轰动的伟大壮举来,但她发现桦树湾人的旧思想是那样的根深蒂固,她的号召除了那个骨瘦如柴的侯共恩热烈响应外,其它人的反应是那样的冷漠,甚至是强烈的抵触。
而此时,门源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正进行得如火如荼,保皇派与革命派的斗争异常激烈。据说,由学生为主的红卫兵们几次三番想冲进县委大楼,将姚书记揪出来批斗,无奈被农牧民和工人组成的保皇派们日夜自发地守卫在大楼周围,与之对峙。那些农民牧民们腰壮膀圆力大无穷不说,就是他们那些悬在腰间的满尺藏刀也让他们无限顾忌,双方来回进行了多次的拉锯战,最终仍然未能攻进县委大楼。
这李红卫和马金花热血沸腾。他俩觉得那里才是他们的用武之地,于是草草商议后,便急不可耐地奔赴县城去了,按他们的话说,实现了由农村包围城市向先占领城市再占领农村的伟大战略转移。
当他知道妻子挨斗的种种细节后,立马跳了起来,拍着桌子质问她:“你为啥我回来的时候不说?”那时节,李红卫和马金花还在桦树湾里,要是他知道他们是那样对待尕花儿的,狗日的一土枪不把他俩的脑袋打成浆糊,他才枉称枪王了!
“这都是谢队长的意思……”尕花儿的声音小得像一只蚊子在嗡嗡,“就你这脾气,谁还敢告诉你?……要是当初告诉了呢?我们一家现在还团团圆圆地能坐在一起?”
那天批斗回来后,她是半夜时分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跟往常一样,醒来后,借着透过土屋的窗户的光亮,她看见孩子们都已经睡了,国梁也像往常一样,将被子蹬在一旁,光着屁股睡觉。她习惯性地翻身去拉被子时,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不由叫出来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受伤了,也才想起了白天那场惊心动魄的批斗会,响起了那只绣着花的破鞋!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猛然袭击了她,使她不由地将被子紧紧攥着手中,紧接着眼泪像屋檐下的秋雨,绵绵不断地流了下来。
她坐在土炕上围着被子默默饮泣,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眼泪流干了,她才坐起来挣扎着下了炕。她到灶间,和了一大堆面,为孩子们烙了足够吃一个月的馍馍。然后又将家里仅有的一点小麦面找来出来,给孩子们做了香喷喷的一沓俗称“扫鸡毛”的油饼,放在了他们一眼能看见的桌子上,这才精心梳妆打扮起来。等一切准备好后,她站在土炕前,就着油灯的微光,静静地看着三个孩子稚嫩的脸,看着看着,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她一边流泪一边轻轻地逐一抚摸着孩子们的脸。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第一声鸡叫声响起时,她才毅然决然地站起身,找了根绳子,走进了自家的马厩。
正当她将脚下的木凳踢翻,觉得自己将要进入一个无忧无虑的极乐世界时,却没来由地掉在了地上,掉在了那堆用来煨炕的马粪上。紧接着,他听见谢队长在她耳边怒骂:“就这么点破本事?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你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她睁眼仔细一看,发现谢队长提着铡刀,横眉冷对着她。原来谢队长回家后,越想越不对劲,他觉得那些挨了批的“黑五类”们无甚大碍,只是尕花儿这尕媳妇脸皮薄,也没经过这么大的阵势,恐怕一时想不开,于是便披了衣服,悄悄来到她家查看。来了不久,果然发现她想上吊自杀。于是来不及多想,就顺手卸下了旁边的铡刀,割断了绳子。
“谢队长!”她突然间哽咽不能成语,“我不想活了……在这个庄子里,我再也没脸活人了!”
“身正不怕影子歪,你鞋没斜脚没歪,这在大家眼里都是一副明镜儿,你有啥没脸活人了的?啊?”他大了声斥问。
“你看,今天……”
“今天怎么了?不就是几个娃娃做了些过火的事儿吗?有啥大不了的?天还没塌下来,就是天真塌了下来,还有大个子顶着呢!”说到这里,他的口气突然缓和下来了,“丫头,”尽管尕花儿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在他的眼里,仍然是前湾了那个扎着羊角辫扎着蝴蝶结的杨义德的丫头,“天下没有过不了的坎儿,忍忍,忍忍一切都会过去……啥时候乌云遮住太阳了?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多,知道人活一辈子要活几十几截,有好的一截,也有不好的一截,时下真是我们活得不好的一截,等这截过去了,好的几截就又来了……”
她突然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丫头……”他也竟然有些激动,站在她的旁边久久无语。等她哭得差不多了,这才又说,“回去睡吧,好好睡一觉,等到明天早上,你会发现太阳还是那个太阳,云彩还是那个云彩……再说,你死了不打紧,抛下这几个娃娃谁管?抛下甄二爷咋活?人啊,光不能想着自己……”
尕花儿突然大放悲声,哭声吵醒了国栋和国梁。“妈妈!”他俩揉着眼睛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未谙世事的弟兄俩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见母亲坐在谢队长面前哭得悲痛欲绝,便不约而同地围了上去,一左一右拉着母亲的膀子摇晃着安慰,“妈妈,妈妈……”
“国梁!”她张开双臂,将两个孩子揽在了怀着,“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站在旁边的谢队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底里欣慰笑了。他走过来,抚摸了一下两个孩子的头说:“跟你妈妈一块儿回去睡觉吧,天离亮还远者哩!……我也要回去睡一会儿,这一夜没睡,这时候瞌睡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说着转身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身来说:“这几天批斗的事,孩子他大大回来,你也先别告诉他,他那脾气,你比我清楚……”
甄二爷回来后,她尽管有一肚子的委屈,也没敢对他吐露半个字。但不谙世事的国栋国梁在灶神保被狼吃了,弟兄俩侥幸活命后被格外关照的暖暖温情中,情不自禁地将妈妈挨批斗的事断断续续地告诉了父亲。
甄二爷听后勃然大怒,去妻子那儿问个究竟。尕花儿知道瞒也瞒不住,只好一五一十地全告诉了他,说罢已是泪眼婆娑泣不成声。“你等等,我找他狗日的算账去!”他不顾妻子的阻拦,提了土铳枪直蹦李廷德家而去。
其时,李廷德刚从地里背了一捆牧草回来,坐在自家的屋檐下纳凉。看见甄二爷黑着脸走进了大门,便已然知道了来意,于是便忙不迭地站起来迎接:“他尕爸,你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我问你,你那宝贝儿子呢?”他对李廷德的热情迎接置若罔闻,冷冷地问。
李廷德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一时间脸上也挂不住了,也冷冷地说:“谁逑知道哩!我连自己都管不住,还管他呢……”
“你父亲活着的时候常不是说吗?‘子不教父之过’,你这父亲是怎么当的?连自家养的脬蛋娃都管不住……听说那狗日的娃娃还厉害得很,居然开批斗会想整死我老婆?”
其时,有许多闲人已然尾随而至来看热闹。大大小小不同形状的脑袋塞满了庄廓的土豁门。那些挤不进土豁门的孩子们要么骑在高高的墙上,要么攀在树杈上,有几个婆娘居然搬来凳子,坐在上面“吱儿吱儿”地纳开了鞋底,等待着好戏开场。
“甄二爷,你嘴里放干净点好不好?我父亲都已经入土为安了,你为啥还要吵嘟他的死身子,让他在阴曹地府都不得安宁?再说,老子怎么教育儿子,那是老子的事,你算个逑?跑到我家来说三道四?!”李廷德气愤地说。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计较,”甄二爷看了一眼看热闹的人,觉得两个大老爷们跟娘们儿似地吵闹,实在有失男子汉尊严,于是便挥了挥手说,“你那狗日的儿子呢?我找他说去……”
“你明明知道我家红卫上县城闹革命去了,偏偏来问我要人,你这摆明了是欺负我家没人,跑来想骑在我们头上拉屎拉尿……”
“我说也是,这个土匪出身的反革命,想把我们老李家全给弄死哩……”听见动静也来看热闹的李菊香一看见甄二爷便气不打一出来,乘机发泄儿子灶神保死后憋闷在胸中的仇恨,便在一边火上浇油地说。
“李菊香,这儿没你的事,你甭瞎掺和好不好?”甄二爷看了一眼李菊香,有些没好气地说。
“怎么没我的事?我们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的本家,大哥家的事就是我李菊香的事,”她转身对李廷德说,“这土匪说他尕爸李廷瑞在斡尔多草原的藏族人家招了女婿,谁又见着了?跟他进山这差不多两年年,连个口信都没捎回来过,我估计早被这土匪给害了,这时候恐怕来点骨头碴都找不见了……”
围观的庄员们面面相觑,这才想起那李廷瑞自从跟随这小子进山后,再也没回来过。至于入赘到藏民家做了女婿,也确实是他一人说的,也没有别的什么佐证。凭他俩的过节,这小子害了李廷瑞也未可知!于是纷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他。
“李菊香,你红口白牙地可不能乱说!李廷瑞明明在斡尔朵草原招了女婿,活得好好的,你凭什么说我把他给害了?”看见乡亲们异样的目光,似乎自己真把李廷瑞给害了,急得面红耳赤。
“嘿嘿,看你那猴子尻子似的脸,就知道你肚子了装的不是啥好水……呜呜呜,廷瑞死得好可怜啊……”她坐在地上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了起来,只哭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知道的,心里都清楚哭的是灶神保,不知道的以为她哭李廷瑞呢。
人群中有些眼软的女人看不过,也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在劝解她。李菊香看见有人同情她支持她,便索性躺在了地上,发挥她的特长,日娘捣老子地又开骂了。这次的骂,跟前一段日子国栋国梁和灶神保打架的那次骂不同。这次是自灶神保死后,她每天在胸中酝酿、发酵后的骂,其气势的宏大语言的恶毒,犹如积蓄了一个雨季的水库,一旦打开决口便裹挟着嶙峋巨石刺人荆棘一泻千里势不可挡。她是骂得那样的酣畅淋漓,甄二爷却是被气得死去活来,最后竟然头脑一热,像一匹发怒的豹子扑向了李菊香。
就在他临近李菊香时,李廷德从斜刺里义不容辞地冲了过来。他知道自己不是甄二爷的对手,但李菊香为他而战,此时受袭,他不能坐视不管,否则将无颜在桦树湾立足。
二人相撞,因实力悬殊,胜负立显,甄二爷像一根石柱似地立在那儿纹丝不动,而李廷德已然被反弹出一丈开外,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
人们看到这精彩的表演,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这笑声让李廷德无地自容,也让他男子汉的尊严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骂了一句粗话又扑了归来。这回甄二爷没有倚强凌弱,他左躲右闪,不让他近身。但李廷德显然已经丧失了理智,以为是甄二爷怕他。说实在的,自从这小子解放那年定居桦树湾成为三大队的一名社员成为他的邻居后,只听说他枪法精准机智勇敢是个剿匪英雄,但从没见他跟别人打过架,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说不定那些只是个传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绣花枕头一包草,今日面对自己凌厉的攻击,居然不敢接招便是明证。
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李廷德的错误断让他信心倍增也让他吃尽了苦头,看见甄二爷躲闪,他便顺手捞起了一根木棍,只朝他打来。
甄二爷看见他抄了家伙,便也不敢小觑,左顾右盼想找个东西抵挡一下。但同情弱者是人类的天性,围观的庄园们害怕李廷德吃亏,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跳起来扭住了甄二爷来劝架。被扭住了双臂的他一时行动不便,身上早挨了几棍。这李廷德也这够狠心的,招招见血棍棍狠毒,只打得他一股股锥刺般的疼痛直往骨子里钻,也打得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双臂一挥,挣脱了那几个小伙子,然后朝兀自抡棍抽他的李廷瑞一个飞脚,就将他踢翻在地。只见李廷德趴在那儿老半天起不了身,有几个女人慌忙奔过去,发现李廷德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于是捶胸的捶胸,灌汤的灌汤,忙活了好半天才将这小子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这场争斗让甄二爷后悔不已。这场争斗给桦树湾人一个不好的影响,那就是他甄二爷恃强凌弱,他与李廷德一家结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