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9,237

  

  弄清楚了自己的家族渊源后,他一度为自己有这样的祖籍祖先而感到骄傲。但文化大革命,特别是看了那个大字报后,他突然间为自己的家族感到耻辱。远的不说,近的如曾祖父、祖父为什么不是地主家的长工短工、没有一寸土地的贫农佃户呢?

  但出身无法选择,路可以选择。现在到了选择的时候了!

  第二天,面对桦树湾几百号老少爷们,他郑重地宣布与家庭脱离关系。初听到这个近乎宣言的声明,人们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父子关系、母子关系是天然的关系,怎么脱离?真是闻所未闻!

  正在大家疑惑不解的时候,主席台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拍手声。抬眼望去,只见马金花面对李红卫狠命鼓掌,一张俊秀的脸因为激动憋得通红。掌声刚落,她突然振臂高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坚决不做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

  人们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紧跟着也狠命鼓起掌来,人群中爆发出了热烈而激越的掌声,响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口号声……

  在掌声和口号声中,李红卫感到一阵阵的眩晕,觉得浑身的热血开始沸腾,革命激情像地壳底下封闭、酝酿、奔涌多年的火山岩浆,正在通过开裂的火山口,带着万钧之力喷涌而出。“走,从村东头开始,家家户户搜,凡是属于‘四旧’的东西,都给我搬到经销店门口,统统破了烧了!”

  说完甩开大步冲村东头走去,马金花紧随其后,再后边是民兵队长领着的几十号荷枪实弹的民兵,再再后边,便是一帮看热闹的半大小子,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走到村中间自己家门口时,他突然觉得自己作为桦树湾红卫兵领袖、造反派头头,应该率先垂范,将自己的“四旧”给破了。想到这里,便回头挥手说:“先去我家!”说着便冲了进去。

  他们家的建筑格局跟桦树湾乃至门源川所有的农家一样,在高高的用黄土夯就的像古城的四方形庄廓里,靠北边的墙上搭建了美其名曰“黄鹰展翅”的三间土屋,两边是卧室兼客厅。如果不是婚丧嫁娶或有什么大事客人特别多的时候,一般都在卧室土炕炕头的火炉上做饭吃,因此,卧室也兼具着伙房的功能。中间是堂屋,堂屋里一般摆有两只面柜。左边面柜上供放着家谱的“堂子”,右边供放着灶神神位。面柜前边便是李红卫考证自己祖籍是否是南京的佐证的米柜。

  李红卫冲进家后,首先看到的自然是每年除夕、中秋等节日必须毕恭毕敬地敬奉和祭祀的家谱“堂子”、灶神牌位,他立马意识到这时“四旧”,于是便亲自动手,将供奉家谱的小阁楼搬下来,砸碎在院子里。

  父亲李廷德看见儿子如此大逆不道,居然将家谱“堂子”砸在污秽不堪的院子里,吓得脸色发白,接着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护住了那已然散落在外、泛着黄色的家谱,气得嘴唇哆嗦浑身战栗。

  “你这个逆子,居然敢动家谱……”四十七八岁的李廷德正值壮年,骂完后跳起来,一个脖留儿将儿子打出了两丈开外,“日你先人,你革命还革到老子头上来了……”不知他是骂儿子还是骂自己。

  “谁是你儿子?”李红卫翻起身,梗着脖子说,“我已经跟你脱离家庭关系了!我可不愿做剥削阶级的孝子贤孙!”

  “你跟老子脱离关系了?你也不想想你是从哪儿来的!没有老子,你能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你以为你是孙猴子啊……”

  父亲秉承了老李家的家法,对子女管束相当严厉。平时那怕自己少吃一口饭少穿一件衣,他夫妻俩都会满足儿女们要求,但决不允许他们犯错。只要犯了错,他们会毫不怜惜,拿起什么东西就是什么东西,不揍得他们鬼哭狼嚎鸡飞狗跳承认错误保证以后绝不再犯绝不罢手。他们教育子女的信条是:删繁就简三秋树,千锤百炼方成钢。

  刚才他在大会上宣布要与家庭脱离关系时,他简直不相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他想自己听错了,而他看到的,绝不是自己那个机灵、可爱,也因为肯钻研学习好让他倍感骄傲也寄予了无限期望的儿子。现在,他又着这么多人的面居然砸了自己的家谱“堂子”,还要烧家谱,他觉得要么是儿子疯了,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

  在这个疯了的世界里,直觉告诉他必须保住祖宗留下来的家谱,否则他便是不孝子孙,百年之后无法面对列祖列宗。于是他紧紧抱住家谱,抽出随身携带的刀子,缩在墙角像一只遇到敌人的刺猬。

  民兵们看见这个样子,碍于李红卫的情面,也不敢过于放肆,便齐刷刷地站在院子里,望着李红卫等待他的命令。李红卫看见父亲抽出了刀子,知道父亲起了狠心,便有些胆怯。虽说脱离了关系,名义上可以说与这个家庭没有了关系,但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自己也不好命令手下捆他绑他。

  “哼哼!”他看着父亲,鼻子里喷着冷气,“老封建,先让你抱着吧,等明儿我们把桦树湾所有的家谱都烧了,再来烧你们家的不迟……”说话间,看见了人群中看热闹的尕花儿,便挥手说,“去隔壁甄二爷,先把他家的‘四旧’破了!”

  一群人不顾尕花儿的阻拦,呼啦啦地涌进甄二爷家。进入堂屋门,首先跃入眼睑的便是左边面柜上面的灶神牌位。说是牌位,也只是象征而已,只是在墙上用黄表纸写了一副对联,上联是:上天言好事,下联是:下界言吉祥,横批是:天官赐福。对联下面,是用青稞面捏成的酥油灯。

  “这不是‘四旧’是什么?”马金花发一声喊,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似地扑了过去,三下五除二将对联撕了,将底下的酥油灯摔在地下,几脚踏成了一堆泥。

  接着,民兵以及不是民兵的年轻人们都行动起来,开始抄家。西边房间土炕一侧的炕柜上放着一摞书,马金花跳上炕,一件件地查看,凡她认为是属于‘四旧’的,便摔下来,准备烧掉。实际上,甄二爷家除了两个儿子正在念小学三年级和一年级,他夫妻俩可是斗大字不识一箩筐的文盲,女儿国芬就更别提了,尚在襁褓中咿呀学语。因此,那些都是国栋、国梁的课本和新华字典之类的学习用书。

  但今天是初次抄家,一定得抄出声势来。刚才在李红卫家破“四旧”,本来想一炮打响,却未曾想出师未捷身先死,李红卫看见父亲那不要命的样子,直接偃旗息鼓落荒而逃,让革命受到了小小的挫折。这在群众中造成了不良影响。现在,无论如何,要消除这影响,并要将革命推向高潮。

  因学校闹革命放了假的小学生国栋和国梁少不更事,看见这个穿一身黄军服的大姐姐居然将自己的书本丢在地下,任那么多人践踏,本能地跑过去在捡拾。

  甄二爷同大多数桦树湾人一样不识字,但他们非常敬重知识,这种敬重有时达到了迷信的程度。比如他们都有一个习惯,从不敢用写有字迹的纸张擦屁股,也从不乱丢乱扔,不惟如此,平时看见写有字迹的纸张,会虔诚而愧疚地捡拾起来,集中到干净的地方焚烧了……这种思想自小潜移默化,早就熔铸在这弟兄俩的意识里。

  当马金花将心爱的新华字典丢出窗外,落在一摊污泥中时,国梁火了。这是他弟兄俩共有的唯一一部字典,是用母亲攒了麻母鸡一年的鸡蛋钱换的。平时二人舍不得用,也为谁多用了一会儿或者不够珍惜溅上了水渍而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没少让父亲母亲断官司。

  当下他想也没想,跳上炕,狠命一推,将站在小凳子上兀自翻动书本的马金花推了个四仰八叉。

  猝不及防的马金花被推翻后,自尊心受到大大的伤害,也想也没想,翻起身的同时解下了腰间的军用皮带,劈头盖脸地抽向国梁。只有七八岁大的国梁哪遭到过如此猛烈的打击?一时间发出了凄惨的嚎叫声。

  看到儿子被打,一直躲在人群中不敢出来的尕花儿突然奋不顾身地冲过来,像母鸡护雏似地爬在了国梁的身上,身上早挨了马金花的几皮带。

  这几皮带打得她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跳起来,劈头揪住马金花那又粗又长的辫子,手脚并用又踢又抓。尕花儿是劳动妇女,看似孱弱实则强壮,而马金花乃一未长成的学生娃,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几个回合下来,马金花已然被她撕扯得满脸是血。

  旁边的民兵们看见马金花被打,便涌过来,将尕花儿双手反剪,押成了“喷气式”,问李红卫:“李司令,咋办?”这段时间,门源川成立了各种各样的红卫兵组织,什么“八一八”司令部、“卫动兵”司令部等等不一而足,这些组织的头头无异都称为司令。昨晚,李红卫和马金花一商量,连夜成立了桦树湾红卫兵组织,他自任司令,马金花任副司令,今天早晨的大会上一宣布,大家就不约而同地喊他为司令了。

  李红卫看见马金花被打,不由勃然大怒,从人群中挤过来,几个耳光抽向尕花儿,只抽得她头昏脑眩不辨东西。“妈妈的,你个反革命家属,敢破坏革命……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你两个哥哥杀害解放军被枪决,现在你还想反革命啊?……先吊在牛棚里,等我们破了‘四旧’,再召开大会批斗这些‘黑五类’不迟……”

  尕花儿被吊起来后,马金花将满腔的怒气泄在了她家的“四旧”上,将卧室墙上贴着的年画、纸窗上的大红剪纸等等都撕了下来,投进院子里燃烧着的火堆中。又撬开了那些箱箱柜柜,将里边那些精美的刺绣枕头、鞋垫,尕花儿结婚时陪嫁的钗子、簪子等等都烧了砸了,直到没什么可破了怒气仍未消解,坐在炕头上,眼睛兀自梭巡。

  突然,她从侧门看见堂屋正中供放着的毛主席半身瓷像似乎落上了灰尘。如果真有灰尘,那么可以充分证明这家人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不热爱、不尊敬,而这些完全可以作为反革命行为来做定论的。

  她走过去,双手毕恭毕敬地拿起主席瓷像仔细端详。这不端详不打紧,一端详,连她自己都被几乎吓出声来。她分明看见,瓷像的脖颈处断裂了!有人曾将主席的头砸断了,又粘合在一起!这说明,砸主席瓷像的人,对我们敬爱的毛主席怀有怎样的深仇大恨啊?

  “说,这是怎么回事?”她捧着瓷像走到尕花儿身边问。

  尕花儿看了一眼主席像,心便彻底地凉了。她知道,这回可是有口难辩了。大约是半年前吧?小儿子国梁偷吃放在主席像旁边的蜂蜜,不小心将主席瓷像碰落在地上,将主席的脖颈摔断了使主席身首异处。当时她也没有多想,觉得丢了可惜,于是便到木匠家讨要了一点驴皮胶粘在一起,重新摆在了那儿。

  “是我孩子不小心摔断了……”尕花儿有气无力地说。

  “哼哼,说得轻巧!”马金花鼻子里吹着冷风,皮带早就带着风抽向了吊着的尕花儿,“这分明是对伟大领袖毛主席怀有刻骨仇恨,不然怎么会有恶毒的反革命行为呢?”说到这儿,她停下来,环视众人良久后,加重了语气继续说,“这也不难理解,她哥哥就是杀害解放军的反革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是他们反动的阶级属性所决定的……对于这样的有现行反革命行为的一贯反革命分子,我们的政策是:坚决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她永世不得翻身……”

  说道这儿,她请示李红卫:“今天就召开批斗会吧?对这样的反革命分子,决不能让她有片刻时间逍遥法外!”

  李红卫看了看她那由于激动而显得绯红的脸,沉吟不语。他觉得,不能打无准备之仗。批斗会是他此行上演的重头戏,如果草率行事,效果必将大打折扣。在他的计划中,今天的抄家、破“四旧”,只是批斗会的垫台戏,目的是通过今天的大革命行动,争取更多的革命群众站到自己的身旁来,挖出隐藏在群众内部的“黑五类”分子,如今天甄二爷的老婆。甄二爷头上顶着剿匪英雄、民兵队长、劳动模范等等迷人的光环,连他的老婆有如此的反革命行为,居然是潜藏在人民群众中反革命分子,那么这桦树湾里肯定还潜藏着其他“地富反坏右”分子!看来只要继续抄家,在桦树湾里挖出大批“黑五类”分子是没有问题的……

  “批斗会明天开,今天的主要任务是抄家、破‘四旧’。大家一定要认真负责,挨家挨户仔细搜,将封、资、修的东西全部搜出来,全部给破了……”说完,他抛下尕花儿娘仨,带领红卫兵们冲向了其他人家。

  这天,他们将桦树湾绝大多数人家的收藏的古董、图书,就是他爷爷李忠孝当年精心收藏、极其钟爱的那些古字画、砚台狼毫,更不用说是他抽签算卦的《麻衣神相》、《推背图》之类的封建迷信书籍了,都统统收缴了焚毁了。就连那些村民们视之为生命,没来得及藏匿的家谱也都强行没收,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其子孙的哭喊声中付之一炬,只有为数不多的党员干部家里,如谢队长家的《资本论》、《哥达纲领批判》、《黑格尔哲学》等等经典马列著作幸免于难。

  第二天,自文化大革命以来,桦树湾声势最为浩大的批斗会在李红卫他们的精心谋划、周密部署下如期召开。在大队经销店门前那片较为开阔的场地上,红卫兵们用木料搭建了一个较为简易的主席台。主席台上,摆着一溜儿学生课桌,课桌上铺上了大红的毯子,连同上方的大红横幅,四周贴满的大红标语及大红纸上写就的大字报,烘托得批斗会热烈、喜庆甚至有些疯狂、血腥和恐怖……

  课桌后边,坐着李红卫、马金花以及火线任命的革命干将,有谢队长。底下是黑压压的桦树湾以及别的大队赶来的近千号群众。群众的周围,则是如临大敌持枪警戒的民兵。

  旁边电线杆上的大喇叭里,反复播放毛主席语录:“领导我们的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的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会议由李红卫亲自主持。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发言:“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全世界人民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底下群众立即举起手中的红宝书,激情澎湃地齐声高呼:“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

  一通口号后,李红卫直奔主题,厉声命令道:“将黑五类分子押上来!”

  底下早就准备好的民兵们两人一个,将十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双臂扭在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押了上来。等他们一字儿站好,又给他们戴上了纸糊的高帽子。李红卫双手叉腰,威严地踱到他们面前,去看他们帽子上写着的打了大大红叉的名字。四九年中秋节惨遭土匪袭击、跳上房逃之夭夭侥幸活命的地主陈有德,甄二爷的老婆反革命分子杨尕花儿,解放前杀害了两名解放军战士的马匪兵痞韩三爷,土改时有一石土地两头牛的富农陈工集,……他每走到一个人跟前,那人便战战兢兢惶恐万分。李红卫感到了“革命群众吼一吼,大地也要抖三抖”的威力,感到了“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豪迈,感到了……正当他品尝美酒般品尝这种美妙的感觉时,侯共恩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跳上了主席台。

  这侯共恩一直是各种运动的积极分子,批斗人简直上了瘾,一日不批人不打人心痒痒手也痒痒晚上就睡不着觉。今日跳上主席台,没有控诉没有声讨,直接奔到“地富反坏右”分子面前,轮开大巴掌,噼噼啪啪地一路抽了过去。也许长期的抽打练就了非同常人的功夫,还是熟能生巧掌握了打人的技巧,反正随着他走过,身后的被打的人一无例外地鼻血长流,一溜儿斑斓如花!

  底下靠右边的人群中传出了压抑的啜泣声。那些是台上那些“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家属,他们也被当做另类,在底下划定了特殊的场地集中站着陪斗。看到台上自己的亲人被打,他们不敢出声,甚至连抬眼看一眼的勇气和胆量都没有,只是低着头默默站在那儿,暗自饮泣。刚才的啜泣声,不知是哪个女人忍不住哭出来的。

  侯共恩的暴打以及那些汩汩而流的鲜血,似乎激起了潜伏在人性深处的兽性。人们,尤其是那些年轻人已然不顾会场秩序,一窝蜂似地涌上台去,大打出手,只打得那些“黑五类”分子们鬼哭狼嚎。

  马金花看见群众的革命热情这么高涨,她自己也被激动得热血沸腾,便不由自主地解下腰间的军用皮带,直直朝昨天撕扯了她的尕花儿抽去。只抽了几下,尕花儿就软瘫了下去。

  “住手!”一声惊雷般的吼叫声在她耳边炸响,紧接着,她高高抡起的皮带仿佛被卡在了半空中,拽了几次都丝纹不动。她回头一看,原来是谢队长虎着脸站在她旁边。

  也许被谢队长的这声怒吼声所震慑,那些卯足了劲暴打的年轻人刹那间如一座座雕塑,姿势怪异神情惊诧地愣在那儿。

  也就在这一刹那,谢队长仿佛又回到了文化大革命前,找到了当初当队长时发号施令,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感觉。也许是他觉悟低文化水平不高的原因,说实在的,他对这文化大革命不太理解。连篇累牍的社论,狂轰滥炸的广播,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名目繁多的革命组织,城里那些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人读了一张报纸、听了一通广播后似乎都疯了,相互检举揭发,血腥残酷武斗……就是自己这些自小看着长大的像李红卫一样的半大小子们,也在一夜之间跟着疯了,全然将桦树湾里所有的道德礼仪忘得一干二净了,抄家“破四旧”,砸了所有的值钱的东西不说,居然连自家的家谱都烧了连自己的父亲母亲也不认了!最后大人们也疯了,居然父子反目、夫妻成仇,断关系的断关系,闹离婚的闹离婚……不理解归不理解,但他得承认现实面对现实。大革命开始后,作为一队之长,他不得不积极服从大队支部王书记的指示,配合下乡工作组召开会议、组织批斗等等,但今天的批斗会太血腥了太残忍了,已经超出了他的道德底线容忍极限,所以素来耿直的他不由得拍案而起。

  也因为余威尚在,那些革命小将们顺从地停止了暴打,纷纷拿眼望着李红卫。

  这谢队长自打自己记事起,就在桦树湾是个呼风唤雨的人,队里几百号人见了他不说耗子见了猫,也是躲着走绕着行,对他是敬而远之。在这个极度集中、高压的社会形态中,聪明的社员们总结出,“惹下了干部见孽障(遭罪),惹下炊事员喝清汤”,惹了干部,不说别的,光派活一事,就可以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让你天天干又脏又累又危险的活儿,挣的工分还远远没有那些活儿清闲的干部家属,或者与干部关系亲密的人多,所以他们个个都隐忍着,表现出了惊人的忍耐力。自己自小潜移默化,也对谢队长充满了敬畏甚至畏惧。实际上,就像全世界大多数地区一样,权力上的控制,久而久之可以演化为精神上奴役,所以世界上才有了奴才。刚才谢队长的那一声断吼,使一向怕惯了他一刹那有了深深的挫折感。

  “你算什么东西,敢阻挠伟大的文化大革命?”马金花刚刚认识谢队长不久,看到他一声断吼,桦树湾的革命小将们居然差不多偃旗息鼓了,这让她很不理解。“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上究竟谁怕谁?”在汹涌澎湃的革命洪流中,他一个人螳臂当车,岂能阻挡得了?他敢阻挡?想到这里,她将皮带折在右手中,很红卫兵地拍打左手,睥睨着谢队长问。

  “他是我们生产大队的谢队长!”有人在她耳旁悄悄说。

  “哦!你就是谢队长啊?”她似乎这才认识似的说。李红卫曾经对他讲过谢队长在他爷爷李忠孝的葬礼上,叫他父母跪在炉渣上,接受封建礼教法庭审判事儿。那时她就意识到,这谢队长是封建思想的典型代表,是桦树湾里顽固抵抗伟大的文化大革命的最后一个桥头堡,必须彻底摧毁之。但这两天忙得昏了头,居然将这茬儿给忘了。

  “你公然袒护这些地富反坏右分子,分明就是他们的孝子贤孙!”她对着谢队长义愤填膺地声讨,“……你在桦树湾里横行霸道,别的不说,光是让李红卫李司令的父亲跪在你们面前,述说他们的种种不孝行为,就足以说明你是一个典型的老封建,是封建礼教的维护者、继承者、捍卫者……”她掏出红宝书,举在手中朗朗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对这样的反动分子,我们就要遵守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教导:坚决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

  “坚决打倒地富反坏右分子的孝子贤孙谢队长!”侯共恩突然振臂高呼。文化水平不高的他没有多少时髦的新词儿,只好鹦鹉学舌。

  大约谢队长这些年当干部惹了不少人,随着侯共恩的口号声,底下群情激愤起来,不但很多人跟着喊口号,而且很多人纷纷跳上台来,准备批斗谢队长。

  看到革命对象突然发生了变化,李红卫偷偷笑了。他知道,这些“黑五类”已经是砧板上的肉,无论怎么批斗都不为过,也批不出什么足以在全公社引起震动的新鲜花样来。别的大队已然将几个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给活埋了,这已经是登峰造极的伟大行动,他们无论无何是超越不了的。再说,他李红卫残存的那点良知,几十年桦树湾潜移默化形成的道德准则,也使他做不出能够超越这个举动的更“革命”的行为来。但打倒谢队长就不一样了。这家伙在桦树湾盘踞几十年,从农会主席到生产队长再到生产大队长,一直牢牢掌控着桦树湾,也就是胜利三大队的领导权。这桦树湾简直就成了他的独立王国,在那个“一大二公”,大家都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年头,他居然偷偷地允许社员留自留地、养自留畜,别说是带头割资本主义尾巴了。不唯如此,逢年过节他还瞒着公社,趁黑偷分生产队的粮食、菜籽油。远的不说,爷爷去世的前一夜,这狗日的还将甄二爷和他二叔打的五驮野生肉给社员们分了,全然没有一点共产主义思想。打倒了他,也就是打倒了桦树湾的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革命领导权就会牢牢掌握在他们革命群众、红卫兵,准确地说,他李红卫的手中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激动万分,转过身,对着荷枪实弹的民兵们坚决的地命令道:“把这个……嗯……谢队长押起来!”他一时间不知道给他按个什么罪名好。好在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晚再好好跟马金花他们合计合计,再定他罪名不迟。

  那时候民兵们训练有序,押人技术娴熟。两个年轻力壮的民兵听到命令后,“刷”地一下就将谢队长押成了喷气式。

  还未等谢队长会过神来,侯共恩跳过来,噼噼啪啪左右开弓,只打得谢队长脑袋发懵双眼发花不知身在何处,也将他一股无名怒火打得腾腾地升了起来。谢队长是一典型的北方大汉,壮硕得跟一头牦牛差不多,二十郎当的时候常常拔松树跟人比力量来着。现在虽然年近五十了,但力量仍不减当年,这尚未长成的毛头小子们他自然不放在眼里。当下他双臂一振,那两个押着他的民兵便一个趔趄往后退去,接着飞起一脚,就将站在他面前酣畅淋漓地抽他耳光的侯共恩踢出了一丈开外!

  “脬蛋娃们,头上的胎毛还没褪尽嘴角的胶奶还没晾干,就蹄蹄爪爪地想打人!日妈妈给你个鸡毛你就当令箭了,你们知道啥是革命?老子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多,都还没搞清楚啥是文化大革命……”

  但谢队长这回低估了革命形势低估了革命小将们的战斗力。他的动作未停话音未落,后腿上便挨了一枪托,使他双腿一软跪在在地上。紧接着,人们围了上来,枪托棍棒皮带齐下,不消一刻,刚才似乎正气凛然的谢队长已然像一只打断了脊梁的落水狗,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看到这个情形,马金花将一直攥在手中当作武器的皮带重新扎在腰间,整了整她那皱巴巴的军装,一只脚踏在了谢队长身上,给“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句革命豪言作了具体形象生动的诠释。

  马金花和侯共恩睥睨了一眼谢队长,似乎余兴未尽,转身朝尕花儿走去。这时,翘着二郎腿坐在凳子上的李红卫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尕花儿,心想再打下去,这娘们儿恐怕就一命呜呼了。她死了不打紧,那甄二爷可不是好对付的,那家伙从斡尔多草原回来后肯定会来找自己算账的。一想起甄二爷,他心里不禁打了个冷颤,于是便下意识地站起来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怎么个文斗法?”侯共恩不解,侧过身神情谦卑地问。

  是啊,该怎样文斗呢?他在桦树湾的文斗,决不能跟城里人的那些比如剃阴阳头之类的斗法相类同,东施效颦是取不得轰动效应的。他现在的目的是通过一些出其不意或者不落俗套的举动,在全公社甚至全县引起轰动,为他今后的夺取更大的权力积累政治资本、营造舆论氛围……

  他脑子骨溜溜地转着,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他二叔李廷瑞跟她那点破事,便有些兴奋地命令侯共恩:“去,找只破鞋,挂在她的脖子上!”

  大家都知道给一个女人挂只破鞋意味着什么,于是便吃惊地望着台上,一时间台上台下竞鸦雀无声,安静得似乎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这种心理上的震撼是空前的。这是比任何批斗和体罚更严重、残忍的惩治,

  等侯共恩将一只红缎面上绣着蝴蝶戏牡丹的破鞋挂在尕花儿的脖子上时,只见她突然双腿发颤,面容惨白,接着惨叫了一声,竞直直地晕了过去,像一堆泥似地瘫在了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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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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