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场争斗后发生不到一个月的这个黎明,他居然将李廷德一枪给毙了!
他瘫坐在地上,久久无法起身。他知道自己这次是倒了血霉了,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难道真的是李菊香那一口带着血污的唾沫,将自己一生的旺运给彻底地唾没了?也真他妈疑心处有鬼,自从那天挨了一唾后,他是处处小心事事谨慎,到底没能逃过这个劫难。
他清楚地知道,明天只要公安局的人一来,不用费什么周折,就可以判断出是凶手是谁了。不说根据他俩那人所共知的过节,他是最大的嫌疑人,就是那个公安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一看他的土铳枪枪弹,凭什么弹道轨迹鉴定,一下就可以确定出是他是杀人嫌犯。之后等待他的,将是逮捕,将是在万人大会上公审后押赴至县城西边的乱石滩上被枪毙!
想到这儿后,一种恐惧感让他不寒而栗。他不是害怕死亡,自己是在枪林弹雨中混过来的,无数次看到过死亡,对死亡有着独特的理解,觉得死亡只是短暂的痛苦后的长眠,某种意义上说,是对苦难的解脱。他是恐惧那种死亡的方式。那种众目睽睽之下五花大绑地押赴至刑场,一枪毙命在乱石滩中的毫无尊严的屈辱的死,是他无论如何无法想象和接受的。
“我不能这样死!”这个念头突然窜进了他的脑海。本来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是天理所在,刚才看到躺在地上的李廷德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去投案自首。但现在这想法变了,他觉得为了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儿女日后能够体面地活人,自己不能这样死!
有了这个想法后,他反而镇定了。站起来,裹紧了身上的衣服,将土铳枪斜背在肩上,朝大山深处走去。本来他想去家里看望一下妻儿的,但那样会有一场呼天抢地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那是他于心不忍的。就这样玩个失踪,也给他们留个念想留个希望吧!
走到楚码沟深处后,他找了一个旱獭的古塘,脱下单衣,将土铳枪包了塞在深处藏好了。他知道,这回他是不能再背着这杆枪到处转悠了,因为这将会成为他一个突出的特征,写进公安局的通缉令的,人们也会因为这个特征举报他使他落入法网的。作为一度的剿匪英雄,他深知共产党人民战争的威力。
藏好枪后,一轮红日已然从楚码沟东边的山哑豁里喷薄而出,那漫天的霞光将高耸入云的“措哇尔则”山染得通体橘红,凭空给人一种血腥的恐怖感。此时已经是初冬,白桦树、柳树等阔叶林的树叶差不多落尽了,显得稀疏和萧条,挂在枝头的为数不多的几片黄叶在早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松树、柏树等常青树倒是碧绿如常,但在满山枯枝败叶的映衬下,也是绿得孤独碧得凄凉;盛夏里滔滔而下的楚码河此时也瘦小成溪,在两岸薄冰的约束下淙淙而流,呜呜咽咽似乎唱着一首哀伤的歌……
走上桦树湾后边高高的大山后,他俯瞰着卧在山根里的桦树湾,突然间泪如泉涌。此时桦树湾人已经晨起,家家烟囱里冒出了淡蓝色的炊烟。炊烟在上空袅袅婷婷升腾漫漶,最后漫漶成一袭轻纱罩在上面,使村庄显得格外的宁静与温馨。他揉了揉眼睛,竭力地寻找着自己的家,发现自己家的烟囱里也已经在冒烟。不用想也知道,此时妻子已然在土炉上为他炖好了醇香的奶茶,等待他的回来;国梁和国栋也已经将牲畜操心完了,背了书包走在去村小学的路上;小女儿国凤也许正躺在被窝里,咂吮着自己的手指头踢腾着小腿咿呀学语……这里是他幸福的港湾,但这个港湾已经抛弃了他,自己正走在一条不归路上永远地离它而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擦干了眼泪,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桦树湾,然后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走了。
他不敢走大路,只能走在有灌木掩护又比较低洼的楚码河的河床中。那实际也不是什么大路,那只是牧人们转场时形成的一条窄窄的砂砾路一条不平整不规则的牧道。但那里不时有牧人、猎人或者其他什么人骑马行走,他不能让他们看见他知道他的行踪。命运真会捉弄人,一夜之间,他突然由一个人人尊敬剿匪英雄变成了全民共诛的杀人犯,变成了一只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流窜在壕沟里的老鼠!
河床乱石嶙峋,道路崎岖不平,行走极其艰难。河水恣意穿行河道不断改道,使他不得不不时地涉水行进。这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日头偏西时,他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响了。他不相信自己似地掏遍了身上每一个衣兜,发现除了中山装上边的口袋里有五元钞票和五斤淡红色的全国粮票、两丈购布证外,其余衣兜空空如也,能吃的东西一点也没有!
他将钱、粮票以及购布证等平时看来非常稀少珍贵的纸张举在手中,透过阳光看了看,苦涩地笑了。他知道,这些东西,对于现在的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些废纸。他抬起手撒开,它们随风飘走了,一如放飞的风马。
找点吃的填填肚皮,成了萦绕在他脑海中的唯一念想。平时活跃在河滩中的青蛙、壁虎等等小动物都冬眠了都销声匿迹了,只有几只苍蝇在向阳的地方嘤嘤嗡嗡的飞舞;那些欢快游动的小鱼呢?难道也冬眠了?倒是有许多又肥又壮的兔鼠在觅食,但它们过于机警,他是根本无法捉到的。此时此刻,他觉得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他会毫不犹豫地吞下去。但是没有!
这个时候,他想起了小狼王,想起了它在草原上吹捕兔鼠的情形。他是多么地羡慕、钦佩它。它及它们狼族的生存能力是多么的强大啊!
河滩中找到吃的的希望彻底地泯灭后,他借一条壕沟,向旁边的丛林中潜伏过去。这半天来他饿得受不了时,不停地喝水,此时离开河滩远离了哗哗的流水声,他肚子里的水“咣当咣当”地响了起来。这响声不停地暗示他更加剧了他的饥饿感。
来到丛林后,他迫不及待地扑向一棵棵大松树,在那里,他果然找到了松籽。他像一只勤劳的小松鼠,不停地在遍地的松果中取食松籽,那些松籽果实饱满,但生吃过于苦涩极难下咽,而且空腹吃多了极易引起腹泻等等不适。所以饥饿感缓解后,他又急急地赶路。
他想,天黑前必须翻过两重达坂山,进入到山那边莽莽的丛林中才能得到安全。此时,也许人们已经发现了河滩灌丛中李廷德的尸体,乡亲们已经报案公安局刘局长已经毫不费力地查出了凶手,正在部署干警和民兵们四处搜捕他。
天完全黑下来时,他的胆子大了起来。他从河床中爬出来,行走在相对平坦的高山草甸上。好在他夜行的经验比较丰富,看着北斗七星,就辨别出能够翻过哇哩嘛达坂的那个哑豁。但那达坂高耸入云,且有大雪覆盖,哑豁里那条牧道极难行走。他知道,如果自己不饱餐一顿不休息一会增强体力,要想翻越那个极度缺氧的达坂哑豁,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可是,在这个漆黑的夜晚,到哪儿去找点吃的东西呢?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正在他彷徨失望的时候,一声狼的嚎叫声从一座山那边清晰地传了过来。他听见这熟悉的声音,顿时有些兴奋,急急往山那边爬去。爬到山梁后侧耳倾听了一会,他就知道这是一群不少于六只的狼群,它们正在山下的一个山洼里布阵。
既然有狼在这儿打围,那么对面的山洼里肯定有牧人的圈窝。既然有牧人的圈窝,那么他就可以借助狼的打围,找到吃的东西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苦笑起来,心想这世事真是难料,以往与狼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今日却成了共谋食物的同盟,以往与刘局长是一个战壕里战斗的战友,今日却成了水火不容的敌人,以往自己是剿匪英雄,而今成了被人追剿的罪犯……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右边不远处有一只狼发出了一声诡异而悠长的嚎叫声。他听出来这是狼王在命令部署收拢兵力、准备进攻。听到这个叫声,他也不敢怠慢,匍匐着潜行着,快速朝山洼里移去。翻过一个小丘陵后,他发现在丘陵下边果然有一顶俗称“一颗印”黑牛毛帐房,帐房的缝隙中,透出了一丝丝酥油灯的微光。帐房的旁边,积聚着一群三百只左右的羊群和六十头左右的牦牛群。牛群羊群旁边,是两只壮硕威猛的藏獒,在那儿安步当车不温不怒地巡逻、警戒。也许它俩的注意力全给狼吸引过去了,对甄二爷这个陌生人的莅临毫无察觉,或者是察觉了,只是无暇顾及。要在平时,藏獒对侵入它们领地的陌生人毫不客气,只怕此时已经扑了上来。
他潜伏在一丛灌木后边,静静地等待着时机。
这时,狼群围了上来。
牛们察觉到情况后,立马团结一致,刹那间组成了一个坚不可破的牛阵,跟往常的牛阵一样,牛犊们处在同心圆的中心,其次根据大小、羸弱层层排布,最外圈,是那些公牛和大驮牛们尖利的犄角。
那匹头狼蹲坐在离帐房几十步远的地方,显然在近距离地查看对方的阵法布局。甄二爷在稀疏的星光下,看见灼灼狼眼中透出的缕缕狡黠,就知道今晚这群狼可大获全胜,而自己也可以分得一杯羹,不由觉得欣喜和激动。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头狼放弃了牛阵,轻轻地吼叫了一声,转身朝羊群的所在地走去。其他狼心领神会,在两匹藏獒的吼叫声中行走窜动,看似不经意,实在是左右照应、前后互补,俨然是一攻防兼顾的绝妙阵法。往常的时候,他是作为一战斗员参与其中的,虽然也清楚敌人的作战意图及战法布局,但忙于应对,从未作为一个旁观者的身份这样冷静、客观地去观察、揣摩双方的斗智斗勇、博弈厮杀。今日细细看来,不禁又一次为狼的勇敢、聪明以及高度配合的团队精神所折服。
就在他惊叹之际,只见群狼纷纷在羊圈周围占据了制高点,摆出一副一旦时机成熟便要全面出击的架势。那两匹藏獒也已然察觉到了狼群的企图,面对着四面楚歌的局势,明显有些慌乱,吼叫声由沉稳变得急躁,开始自乱阵脚,呼呼有声地追击临近身边的狼。
这时羊圈的主人也从狗的叫声中意识到了危险。作为经年累月在草原上游牧的牧民,对这种事儿早已司空见惯,本来可以置之不理的,但今晚怎么了?莫非是熊瞎子闯了进来?于是男主人掀开帐房的门帘走了出来。
就在这时,那匹头狼向离它不远的那匹壮硕的藏獒扑去。那藏獒是蹲坐在那儿,虎视眈眈地监视着它的,突然发现这小子居然不顾死活向自己冲来,不由大大地吃了一惊。要知道,这匹看来是头狼的家伙虽然体格健壮,但较之自己,是那样的瘦小羸弱,按理说是根本不敢攻击自己的。今日这小子莫非饿疯了,竟然采取这样自杀式的攻击方式?意念翩若惊鸿之际,它本能地收拢四爪于腹下,将尖利的指甲插进垡皮中,准备在它临近之际,给这个狂妄不羁的家伙致命一击。
但就在它全部意念集中于奔腾而来的头狼时,它右边那匹一直显得漫不经心的母狼突然向它扑来,还未等它回过神而来,那母狼尖利的牙齿深深地刺进了它的臀部,并借助身体的惯性,撕开了几道常常的口子。顿时,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令它在发出了一声惨叫声的同时,本能地转过身去护卫臀部。但这样它把致命的脖颈毫无防护地暴露给了奔袭而来的头狼了。就在它意识到这点,急忙转身护卫时,已然迟了,那匹头狼已然张开血盆大口紧紧地咬住了它的命脉,意图很明显,是想闭住它的呼吸,就像它们狼族杀死所有猎物的方式一样,想让它窒息而亡。
它俩的纠结,让狗的主人大吃一惊。情急之下,那个年轻的小伙子顺手拽下一根帐房杆子,赶了过来。但狗狼纠缠在一起,让他投鼠忌器无从下手,跟着狗狼在那儿转圈。
那头狼显然意识到了不妙,趁一个转身的机会,巧妙地松开了口,借助狗甩动的惯性,倒在厚实的草丛中,紧接着一个漂亮的翻身和跃动,向远处遁去。
甄二爷在灌木丛后边看得目瞪口呆。这头狼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大有一气呵成之感,飘逸、潇洒得令人叹为观止。
但那藏獒显然被激怒了,不顾主人的吆喝和阻拦,奋不顾身地朝那头狼追去。看见头狼和藏獒离去,那匹母狼轻轻吼叫了一声,便率领狼群杀入羊圈,左突右奔,把整圈羊搅得惊慌失措惨叫连连。
甄二爷本以为这些家伙使个调虎离山计调开藏獒后,会在羊圈里杀死几只羊,要么就地大快朵颐,要么背了离开,想不到它们志不在此。只见羊们受惊不知所措之际,狼群阵型一变,网开一面留开了一缺口。羊们不知所以,顺着那缺口,懵懵懂懂地在狼的裹挟下如一股溃堤的水,朝旷野涌去。他知道,这些羊今晚要遭到灭顶之灾了。
羊的主人自然也知道这个狼的意图,大惊之下,连忙吆喝妻子跟在羊群后边一直追去。
刚才喧嚣的羊圈顿时一片安静。甄二爷像一只黑色的幽灵,迅捷地飘进了那座帐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