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松明子熊熊燃烧,不时噼噼啪啪地作响。谢队长表情怪异地坐在马槽的槽沿上,两边列队站着荷枪实弹的民兵,那阵势,颇有点山大王要审判叛逆者的意味。
“你这瞎杂种!”谢队长心在泣血,表面大公无私心中却涌动着恨铁不成钢的愤懑,“你甭说给我这个当哥哥的脸上贴金,你倒抹起屎来了!……说,你跟谁是一伙?”
“没有谁,是我一个人偷的宰的煮的吃的,有啥事就冲我来!”谢公保头上冒着冷汗,头却别到一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为啥要偷牛?”
“为啥?你说为啥!你们当干部的食堂里吃香的喝辣的,往家里拿稠带好的,你知道我们社员们饿得两眼冒花是啥滋味?……你大伯饿得连屎尿都送不出去,你来看过吗?”
“你放屁!”
“哼!我放屁,你听听社员们咋说!”
“咋说?”
“说现在是‘三饱一饿’,干部饱、磨坊主饱、炊事员饱,社员饿!”
“我咋没听说?”
“谁敢当你面说?大家编了顺口溜说:惹了炊事员喝清汤,惹了干部遭孽障……”
“你……你给我少胡编!你老实跟我说,你到底跟谁搭伙儿偷了牛?”
“我说了,是我一个人干的!”
“嘴还犟!你一个人能把那么壮的一头牛宰杀掉?你再宰一头叫我看看?算是我白送你的!一嘴吃了颗李子——谁还不知道你的根子底子?”
“就我一个人宰的……”谢公保嘴还在犟,可低气不足,声音微弱得似月婆子的屁声。
“哼,牛大还有个拨牛的法哩!我就不相信你不说!给我吊起来!”
“呀!”民兵们齐声回答,三下五除二就将谢公保吊在马厩的梁上。谢公保立马杀猪似的喊叫起来。
“别人吃肉你受罪,你值不值?我看你能犟到几时!”谢队长斜睨了一眼,坐在马槽上就着松明子吧嗒吧嗒地抽起旱杆来,悠闲得颇有点“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的意味。可两支烟还未抽完,谢队长头上便挨了一闷棍,险些将他打晕。等他回过神刚想骂娘时,发现谢公保的父亲——他的大伯父拄着拐棍,颤巍巍地站在他面前,食指直直地指到他的眼窝里:“你这个畜生!你当了这么个破队长你就了不起了?你就不管乡亲们的死活了?”
“我……我……”谢队长摸着头上鼓起的包,诚惶诚恐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嗫嚅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个球!”老爷子显然被激怒了,“你拾了这么个破鞋(当了队长)就忘了本?放卫星说一亩地打一万斤青稞,把庄员们辛苦了一年的粮食全缴了公邀功请赏!你的良心是不是屙屎给屙掉了?”老爷子喘了口气又骂,“我老谢家祖宗八代当庄稼人,到你这辈子显了圣了,一亩地种出一万斤粮食来?种出一万斤粮食叫我们饿得前心贴着后背,明年你驴日娃种出十万斤,我们桦树湾人可就全死光了!”
“……”谢队长被骂得无地自容,庄员们有些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把我娃放下来!”老爷子厉声吼道。
“这……”谢队长不知所措。
“这个球,放下来!”老爷子一改往日的温文尔雅,当着全村的男女老少公然说了有长幼的时候绝口不说的脏话。
“呀!”甄二爷又是一声藏语,趁机将脸色青紫、两眼翻白的谢公保放了下来。
谢队长看着谢公保父子相互搀扶着近乎虚脱的身子蹒跚而去,心中窝了一肚子火。他狠狠地在鞋底上磕掉了根本未点着的黄烟末,对兀自围观的庄员们吼:“看什么看!宰了生产队的牛就是破坏社会主义生产!待明天我报告给公社,判他们反革命罪,看他们还硬不硬……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