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公社书记不在,还是太忙顾不上,或者更如有人猜测的那样,谢队长牛肋巴三尺——往里弯,根本就没去公社报告。反正谢队长逢人就说公社书记要来亲自处理,都一个多月过去了,桦树湾人连书记的影儿都没见到。但谢队长却明显地加大了对牛群的管理力度,白天责令放牧员跟牧,晚上收回牛圈,不但严令看守,而且将一名叫“火焰焰”的厉害的藏獒拴在牛圈的栅栏上。
此一系列的举措果然有效,生产队的牛安然无恙了。但桦树湾人却日渐消瘦且走路蹒跚了,有几个老头在墙根里晒太阳时便晒过去了……人们持续不断地被饿死!
在桦树湾里绝大多数人饿得面黄肌瘦走路打摆子的当儿,谢队长发现有一部分人却活得有滋有味。谢队长每日留意那些人家的毛庐(厕所),发现他们拉的屎与众不同,不但坚硬且散发着黄中透亮的令人羡慕的光泽。尤其是甄二爷家毛庐的屎,更是坚挺如山,且颜色纯正如凝固的奶油。他还发现,那些饿疯了的野狗每天在甄二爷一家出恭的时候,齐齐地蹲在他家庄廓后边的那道山梁上,眼巴巴地望着他们的屁股,犹如社员们早晨傍晚望着生产队的公共食堂。
这更坚定了谢队长的判断。在一个适当的时机,谢队长对甄二爷说:“娃娃,我跟你商量件事成吗?”
“啥事?”
“你看,我派到山里打猎的那些人这么长时间了连一根岩羊毛也没有送回来,不知是没打着还是打着了自个儿吃了;派到青海湖抓鱼的人到这时候了也没个音讯!眼看大家都饿得不行了,我想派你到祁连山里去打猎,救这全队几百条老少爷们的性命……”
“谢队长,你不是不知道,这门源川几万号人都到祁连山打猎去了,这野生动物这时候还剩多少?就算让我去打,我一个人打几只岩羊、麝、鹿什么的,交回生产队,还不是虎口里打苍蝇,能救得了全村老少爷们的性命?”
“娃!我知道你厮守着媳妇儿不肯出门,但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我不是不救,实在是这寒冬腊月的,祁连山里冰天雪地,我实在打不回猎啊!”
“我看你是鹰饱不拿兔!”谢队长有些愤怒。
“听话听音,打鼓听声。你这话是啥意思,谢队长?”
“啥意思,你自个儿清楚!”
“我不清楚,你给我说清楚。”甄二爷外强中干,说话有些底气不足。
“哼!”谢队长鄙夷地睨了甄二爷一眼,抬起屁股走人,丢下了让甄二爷心惊胆战的一句话,“贼没赃,硬似钢。等我叫你硬不动的那时候,我再给你说清楚……”
果然有了让甄二爷硬不起来、谢队长说清楚的一天了。
原来李廷瑞在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将喜鹊花犏牛肉及牛皮驮回去后,横竖没地方藏那张惹眼的牛皮。东藏西移之后,他决定将牛皮藏在他堂哥李廷祥家的草垛里。李廷祥与他家隔着好几个庄廓,隔壁邻舍都是老实巴交的人,是一不偷二不抢的守法良民,民兵们搜家时常常敷衍了事,就是真偷了抢了也不会去认真搜的。李廷瑞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将那张牛皮藏进草垛里刚起身,被刚好在草垛一旁抱草的嫂子——李廷祥的妻子李菊香碰了个正着。“他尕叔,你在我家草垛里藏了啥东西呀?……是不是吃的?分给我一点,也让我们一家得个活命!”
李廷瑞脑袋上的汗“刷”地冒了出来,“嫂嫂,我……我啥也没藏!”
“没藏?……那你在这儿干啥?”她径直走过来,三下五除二就将那些苫盖着的草给掀开了,那张黑白相间‘喜鹊花’牦牛的牛皮就赫然暴露在微弱的月光下。
“喜鹊花牛皮!原来生产队的那头喜鹊花大牦牛是你宰杀的啊!”李菊香惊呼!
“嫂嫂……”李廷瑞跳过去捂住嫂子的嘴,“……你千万别大呼小叫的,这事要是让谢队长知道了,还不剥了我的皮!”
“放心,我不会对别人说的!”李菊香赌咒发誓地说,“好歹我们还是一家人,就是砸断骨头也还连着筋哩!”
“这就好……这就好!”李廷瑞抹着头上的冷汗准备拿上牛皮开溜。
“你这是干啥?”李菊香一把夺过牛皮,重新塞进草洞里,用草苫好了,“放在这里不是挺安全的吗?东藏西藏的,说不定又要给别人看见了。”
“那是,那是!”李廷瑞恨自己恨得直想抽自己的嘴巴。
“别人看见可就坏了,说不定明天就告到谢队长那儿了!”
“就是就是,嫂嫂,你千万把那牛皮藏好了!不……送给你也中。”说完拔腿就走。
“等等,他尕叔,牛皮你就放心,我会藏好的,也不会对别人说的!”她故意将“牛皮”、“藏好”等这类在桦树湾关键时期特别敏感的词儿说得格外响亮,惊得李廷瑞心发凉腿发颤。
“嫂子,你千万小点声!这要是让别人听见了,我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哩!”
“你看你嫂子这张嘴!”她抽着自己的嘴,“大声大气喊惯了,心里连半点话也藏不住!”她忽然一本正经地问,“他尕叔,我问你,那么大的一头大牦牛,那么多的肉,你爷儿俩能吃得了吗?”
“吃完……当然吃不完,赶明儿我给你拿一坨来!”
“这就对了!”她在他身后笑着说,“这就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第二天夜晚,他极不情愿地将一坨冻得硬邦邦的肥牛肉送到了李廷祥家,乐得李廷祥的媳妇两眼放光。可三天后,大概那坨肉吃完了,她又冲他要肉。李廷瑞打掉牙齿往肚里咽,只好又将一坨肉送了过去。但她吃完后又要。终于有一天,他家的肉不剩一点肉渣时,她翻脸不认人了,“他尕叔!”她双手叉腰,大声大气地说,连续一个多月的肥牛肉滋补,使她元气恢复得差不多了。“那头喜鹊花大犏牛少说也有七八百斤,你就给我家那么几坨,剩下的你想独吞啊?好歹我们两家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来,你吃肉也得给我们点汤喝是不是?”
“嫂嫂,我家实在连一点肉都没有了!”李廷瑞一脸诚实地说。
“你哄三岁的憨娃娃啊,啊?”她几乎将手指头塞进他的眼睛里了,“那么大的一头牛,你们家吃得了?”
“不是我一家吃的,是……”李廷瑞情急之下说漏了嘴,慌忙将话打住,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
“哦!”李菊香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坐在炕沿上,跷起二郎腿,睥睨着李廷瑞,“敢情这牛不是你一个人偷的啊!……我一直纳闷儿,你瘦得跟猴似的,咋一个人就能把那么一个大那么壮的一头牦牛给宰了呢?原来你有同伙啊!”
“没有,没有!嫂嫂,你可别胡乱猜!”李廷瑞紧张得有些语无伦次,他可不能害甄二爷。甄二爷可是好心好意照顾着他,才让他分了这些肉免了饥饿之苦的。再说,害了甄二爷不就是害了尕花儿吗?
“乱猜?老娘可不是乱猜!你今天跟我说清楚,谁是你的同伙?说出你的同伙,也好让老娘向他要几疙瘩肉去。这牛可是生产队的,按说也有我的份儿,老娘吃也吃得着的!”
李菊香一口一个老娘,大大伤害了李廷瑞的自尊心,但他隐忍着不敢出声。
“说呀,咋不出声?当初偷牛的时候胆子可不是这么小吧?”
“嫂子,你就别再逼我了,好歹我也给了你那么多肉……你咋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哩!”
“我就这么个主儿!”她放下二郎腿,“你趁早将同伙给老娘我交代了,省得谢队长把你吊在屋梁上你才肯说。那时候说没有跟这时候说这么松泛吧?”
“妈的!”李廷瑞那点男子汉气概被激怒出来了,他跳起来喝道,“李菊香,你别吓唬我,老虎不发威,你当是病猫!你再逼我,看我老子不宰了你!”
“哎哟哟,哎哟哟!”李菊香故意大呼小叫,“还把自己当老虎哩,老娘咋看见一只瘦猴子急红了尻蛋子哩?还说宰了我,看你那三根筋挑一根骨头的样子,恐怕连老娘的奶头都扳不动哩!”
李廷瑞终于被激怒了。他跳起来直向李菊香扑去,骤然间将目空一切藐视敌人的李菊香袭击得人仰马翻,打倒在地上起不了身。初袭的胜利更加坚定了他取胜的信心,也激活了他男性的征服欲报复欲,他顺手捞起一根拇指粗的黑刺烧火棍,劈头盖脸地朝躺倒在地下的李菊香打去,直打得她头破血流鬼哭狼嚎……
“哎哟!杀人了,偷牛贼杀人了!”等李廷瑞暴风骤雨般的暴打过后,李菊香血头血脸地奔出门去,站在桦树湾的巷道里号叫起来。那号叫声阴森而恐怖,好似冬日夜晚饿狼的叫声。
不一会儿,社员们围了过来。接着,谢队长带着一帮民兵将李廷瑞吊在了马圈的屋梁上。终于,李廷瑞挺不住谢队长的拷问,供出了同伙甄二爷。
“小子,你不是让我说清楚吗?今日我还需要说清楚吗?”谢队长吊着旱烟袋,吧嗒吧嗒地吸着烟,并报复性地将一口浓烟喷到吊着的甄二爷的脸上,带有挑逗性地问,“今天可到了说清楚的一天了……”
“事情已经做下了,该杀该剐由你,我没啥说的!”甄二爷别过脸去,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杀也不杀你,剐也不剐你。还是那句老话,你给我到山里打猎去,赶过年给我弄十几驮野物来,救这桦树湾百十号老少爷们的性命!”
“我……”
“你还有讲条件的资格吗?你若不去,我就到公社告你!告你偷杀耕牛,判你个破坏社会主义生产罪反革命罪,让你在牢房里好好蹲上几年!……哪个好,你选择吧!”
“好吧!”甄二爷无可奈何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