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二爷和李廷瑞如同放逐西伯利亚的囚犯,冒着漫天飞雪顶着刺骨的寒风向祁连山麓进发了。两天后,他俩终于跋涉过了三座达坂山,来到了多年前剿匪时土匪们住过的那个石洞里。这个石洞是他俩能够抵御严寒并储藏食物的大本营,而这石洞周围的丛林和丛林下广阔的高山草原是他俩理想的狩猎之地。因为近年来门源川附近山麓里的野兽早被其他猎人赶到这里了。从雪地上那些凌乱的脚步,丛林中被啃食的灌木和草原上狼藉的牧草,便可知道这里野生动物的繁多。
可这些动物几乎都是在这个空前绝后的饥馑之年从人们冒烟的枪口下侥幸逃生的漏网之鱼,灾难带给了它们劫难的同时也带给了它们机警与智慧。甄二爷和李廷瑞背着那支土铳枪,在山里转悠了两天,连一根野兽的毛也没有打着。那些站在高高的巉岩上放哨的岩羊,在草甸迁徙的黄羊,以及大鹿、麝什么的,大老远地看见两条腿走路的家伙,以及闻见他们肩上扛着的管状物里散发出的浓烈的火药味时,便望风而逃,以它们与生俱来的腾挪跳跃和飞速奔跑的本领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他俩望而兴叹!
第三天早晨,从石羊皮皮袋抖出仅有的一点青稞面搅成能照见人影的青拌汤喝了后,他俩就彻底地断炊了。今日如果再打不到什么东西,别说是给生产队打猎,就是他俩也得挨饿了。
“甄哥,今日可一定得弄点野兽啊!”早饭后,李廷瑞一边穿厚厚的毡靴一边说,“今天我俩是上东山,还是下西山?”
“不,今天我俩去北山坡,掏哈拉!”
“这天寒地冻的,哈拉能掏得上吗?”他有些担心地问。
“能!只要你吃得了苦,就看我的吧!”甄二爷胸有成竹。
他俩带了镐头和铁锨,顺着山谷一直朝山下的草甸走去。连绵起伏的丘陵地带是水草丰美的高山草甸,草甸的每一个向阳的山坡和山沟都有喜马拉雅山种属的哈拉在栖息和繁衍。它们在山坡上挖掘了无数的洞穴,用来繁衍子孙和躲避敌人的攻击。整个夏天,它们靠祁连山高山草甸丰美的牧草,将自己养得体壮膘肥,浑身的皮毛发着缎子一样的光泽,肥嘟嘟的身躯跑起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潜伏在草丛中的食肉动物们馋涎欲滴。等到霜降白露节气的时候,秋风萧瑟百草枯黄,它们便会成群结队地潜行到山坡下的溪水旁,拼命地喝水,将自己的胃洗得一尘不染,然后回到老洞里蛰伏下来冬眠。等来年春暖花开的季节,它们才打开封闭的洞口,出来享受又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水草丰美的夏天和绚烂多姿的秋天。哈拉们舍命不舍山,在山坡上掘穴而居。正是那些自以为是融避难所与安乐窝为一体的洞穴暴露了它们的行踪,屡屡给它们招来杀身之祸。每当秋后哈拉们养得体壮膘肥时,祁连山的丛林狼、青海湖畔的湖滨狼和藏东草原的草原狼们便会放弃牧人的羊群,一窝蜂地蹿到山坡里逮哈拉吃。它们常常借助丘陵地带草甸上的鞭麻丛,悄没声息地滑行到哈拉们的领地,等待时机,将离洞到远处山坡或沟壑中吃草的哈拉追赶、扑剪、捕捉。更多的时候它们则静静地趴在哈拉洞口的上面,很有耐心地等待,等耐不住饥饿的哈拉一出洞,就骤然发动攻击,猝不及防地逮个正着。更有那些熊瞎子,在这个季节也挪腾着肥嘟嘟的身子,来到这里捉哈拉。它们捉哈拉时凭着体壮力大,找见有哈拉的洞,便将前爪塞进去,生生地将垡草皮掀开,直直地往里挖去,直挖到哈拉的老窝,将哈拉一家子一一捉住,捉一个在腋下夹一个,又捉一个夹一个,先前捉的哈拉便拖着夹得半死的残躯歪歪斜斜地逃逸而去。一窝中倒霉的往往只是最后一只,被熊瞎子夹了它到山沟里享用,做了它们的美餐。为此,门源川有一句歇后语:“瞎熊抓哈拉——抓一个丢一个。”形容人做事不能始终如一、丢三落四。
白露霜降后,哈拉们冬眠了,从此它们深藏洞里,安全地在厚厚的干草堆里睡觉,度过整个冬天。这个时候它们是安全部的,除了没尾巴狼——人类之外。
甄二爷和李廷瑞来到一个哈拉洞最多、牧草又格外丰厚的山坡上。李廷瑞埋灶烧水,准备煮尚在洞中熟睡的哈拉。甄二爷一边捡拾用作燃料的干牛粪,一边仔细地踏勘所有的哈拉洞。哈拉们是非常狡猾的,为了防止人们发现它们冬眠的老洞,它们将许多洞封死,让人真假难辨,找不到它们真正的冬眠之洞。甄二爷踏勘了一圈后,便在几个洞口用石块做了记号。“就是它们了!”他脸上露出识破别人奸计时得意的笑容。
“甄哥,你保证这些洞里确实有哈拉吗?”李廷瑞看他标记的那些洞,跟别的洞并无二致,迟疑着不动镐头。“要是没有哈拉,挖上几丈掏进去扑个空,那可是黄犍牛配种——白受苦的事儿!”
“没问题,你就挖吧!”甄二爷说着,率先抡起镐头干了起来。
他们轮换着干了下去。尽管长期的饥饿使他们身体极度虚弱,可极度饥饿后即将得到美味的诱惑使他俩干劲十足。一个时辰后,他俩便挖到了哈拉的“封口”。
冬眠的哈拉在离洞口不远的洞道里,用獭粪将洞道封死。这既是哈拉们防风堵寒气的屏障,也是保障它们安全的警戒线。没有经验的掏獭人往往会将这层警戒线捅破,哪怕是针眼大的一点缝隙,有一丝半毫的寒气透进去,冬眠的它们便会立马惊醒,逃到一直延伸到地层深处的后洞中,让费尽心机、耗尽体力的人们如黄犍牛配种——白受苦,只好望洞而兴叹!
“小心!”甄二爷看见封口后,急忙喊道。可说时迟那时快,李廷瑞的镐头还是轻轻地碰在了“封口”上。“走开!”甄二爷喊了一声,抹下帽子赶紧堵住了破裂的地方。“糟糕,说不定惊动了哈拉!你这笨蛋,咋就不小心呢?”他埋怨道。
“我不知道……不知道这档子事!”李廷瑞像一个犯了错误的毛孩子,搓着手嗫嚅着说,“再说,我俩这么大动作地刨挖,大声说话,恐怕早将哈拉惊到后洞里去了!”
“你懂个屁!除了风,别说是说话,你就是在洞口放炮炸它,也惊不醒它的!……闲话少说,你赶紧去找干牛粪,我俩熏它……”
李廷瑞赶紧找来了干牛粪。甄二爷小心地在封口处燃着,将火皮袋的铁管塞进火堆中,然后迅速地在火堆外砌了一道土墙,将火堆完全封死在洞里。然后,用火皮袋的铁管捅破了火堆里边的獭粪“封口”,用娴熟的技术使劲鼓起风来。火皮袋强劲的风将封在里边的牛粪吹得熊熊燃烧,浓烈的牛粪烟便源源不断地顺着捅破的“封口”直向哈拉一家冬眠的窝里涌去。如果事先没有惊动哈拉,这一家子便会无声无息地被熏死,让他俩满载而归。
熏了半个时辰后,他俩估摸着里边的哈拉被熏得差不多了,便撤了火,奋力向里边挖去。果然,挖了不到二尺,窄小的洞便豁然开朗。在宛如人类居室客厅的宽阔之地,哈拉们铺了一层足有尺把厚的干牧草。牧草铺得非常规整、平展。在厚厚的干草中,哈拉一家井然有序安然入眠。小哈拉在中心,其他哈拉从小到大,依次由里向外,睡在草中,宛如人类铺着褥子盖着被子睡觉一样。哈拉一家冬眠的老窝里弥漫着关爱弱小、尊老爱幼的亲情,透着一种人类才有的脉脉温情。
李廷瑞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心中惊叹不已。他不忍心破坏这个温馨的家,迟疑着不肯去拿这些已经熏死或熏晕了的哈拉一家。
“赶紧往外扔啊!”甄二爷在外边喊,“莫非哈拉全跑了吗?”
“没有!”
“没有?那你干嘛不往外扔?”
“我怕!”
“你怕个球!出来,我去拿!”
甄二爷抓住李廷瑞的双脚,将他从洞里拽了出来,然后自己爬了进去。进去后,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他看见哈拉老窝中最外边的一个地方空空如也,留下了一个偌大的洞。“不好!”他心里惊呼。赶紧伸进去抓那些似乎被熏死了的哈拉。可就在这当儿,那些哈拉就像刚睡醒的醉汉,一个个跳起来朝后洞跌跌撞撞地蹿去,眼疾手快的甄二爷只逮住了两只半大的,其他的眼睁睁地一个个蹿进了后洞。
他将那两只半大的哈拉摔在山坡上后,气得大骂李廷瑞笨。他知道,李廷瑞那一镐头插进“封口”,他用帽子堵住裂口的那一刹那,里边的一家之主——那只睡在最外边的公哈拉已然惊觉了。当后来浓烟源源不断地涌进洞的时候,大公獭已然知道它家遭到了不幸,于是毅然决然地用自己的身躯堵在洞口,努力地将浓烟堵在外边。但由于洞较大,浓烟仍从缝隙中钻了进来,弥漫在一家老小七八只哈拉睡觉的地方,直把自己乃至一家都熏了个半死。它坚持着堵在洞口,一直坚持到外边的人撤了火,往里掏来时,它才被迫无奈地朝后洞逃去。也正是它堵住了洞口,不让烟进来,才能使他们一家其他成员在清风进来后不久苏醒过来侥幸逃命。
李廷瑞睁大眼睛,吃惊地听完了事情的原委后,歉疚地说:“甄哥,是我不小心,才使我俩受了这大半天的苦,挖到这俩小哈拉!”
“也不怪你!”甄二爷摆了摆手,“你把那两只哈拉的剥了,我俩先美美地吃上一顿,然后再干,下一次我看它龟孙子跑到哪儿去……”说着咽了咽口水。几天的饥一顿饱一顿,少油寡肉的清淡日子早让他受不了了。今日看着这两只肥嫩的哈拉,直馋得口水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