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甄二爷头脑一片空白。自己打死别人尚可解释为误杀,怎么就偏偏打死了这个与自己家有过节的李红卫的父亲李廷德了呢?这回,自己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阵子,桦树湾同全国一道,正在进行着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运动。而桦树湾第三司令部司令、造反派头头,正是这李廷德的儿子李红卫。
这李红卫小名叫五十八,大名叫李富国,是李忠孝五十八岁那年得的长孙。这孩子出生之时,正是全国解放不久,一切百废待兴的时候,为此李忠孝老爷子为了祈愿国富民强,给孙子起了这么个名字。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李富国觉得这名字不够革命,于是自作主张,不顾他们家谱中的排行,给自己改了这个十足红色的名字。
这李红卫是胜利公社胜利中学初中三年级的一名学生。大革命伊始,他在全公社贴出了第一张大字报。这张大字报如一团酵母,立即引得所有的老师学生争先恐后地贴大字报。一时间,学校那用青砖砌成的长达七八百米的临街墙面上,贴满了用白纸黄纸红纸写就的大字报。每至午后歇工或下班的时候,人们成群结队地来到大字报墙前,或仔细地阅读或粗略浏览那些字体或遒劲飘逸或刚劲有力或七扭八歪的大字报,蔚为壮观。
紧接着,学校开展了如火如荼的批斗运动。学校那个一年四季穿着深蓝色中山装,衣兜里常插着两支灌着红蓝两色墨水的杨校长首当其冲,成了第一个被揪上主席台挨批的“臭老九”。
几场批斗会下来,杨校长这个“臭老九”被那些被革命激情鼓胀得几乎丧失了理智的小将们批斗得体无完肤。最后一场批斗会上,嫉恶如仇的李红卫抡起精心准备好的半截祁连山河谷中生长的红柳棍,打折了杨校长的一条胳膊一条腿。
说起来,这李红卫还是杨校长的得意门生。杨校长对这个来自农村,却也算得上是出身书香门第的孩子钟爱有加。这孩子不但聪慧俊秀,而且刻苦好学,是一个读书的料是一块未曾琢磨的璞玉,自己只要用心教之育之琢之磨之雕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为此,他对他另眼相看,批改作业时格外细心格外认真,尤其批改他教授的语文课作业时,更是细致严格,从谋篇布局到语法修辞到遣词造句诸方面悉心指导。从初一到初三的短短三年中,李红卫的语文水平突飞猛进,从原先写一张请假条都狗屁不通都有三五个错别字,进步到了现在能写出构思精巧语言通顺甚至不乏文采的精美文章来。他的毛笔字更是在班里乃至整个学校里出乎其类拔乎其萃,颇有杨校长那一手柳体风范,不惟同学们,就是那些老师都每每啧啧称羡。
这一切,为今日写出足以引起轰动的大字报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杨校长对李红卫的举动先是莫名地惊诧,继而不解、愤怒、迷惘、失望,到折胳膊瘸腿后便彻底地绝望了。绝望了的杨校长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在关押他的车库里解下自己的裤腰带悬梁自尽了。
杨校长自杀后,李红卫曾感到了一丝丝的悲痛。老师对他这个来自乡下的穷小子的那种关心那种爱护,曾几何时,每每让他彻夜难眠。但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斗争是残酷的,对于那些“黑五类”、“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们,必须“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第二天,他就对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的杨校长由怜惜转变为憎恶了。这种憎恶又马上升华为崇高的革命激情,他已经不满足于在学校这个狭小的天地里贴贴大字报、批斗批斗老师们了。他决定要扩大战果,带领同学们去打倒那些资本主义当权派。
但世事难料,正当他们精心谋划如何将公社雷书记们打倒在地时,革命形势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学校里突然进驻了一支工作队,工作队宣布他们的行为是反革命行为,并对他们的行为进行彻底的清算。
工作组发起的“反干扰、查反革命”的运动中,首当其冲的自然是李红卫,再一个就是他的同学,一位叫马金花的16岁女同学。大革命运动中,她不知从哪儿弄了一套旧军装,穿在单薄消瘦的身上,腰间扎一条军用皮带,飒爽英姿,颇让同学们羡慕。开批斗会时,她不仅做语言上的巨人,更做行动上的巨人,不仅指挥同学们将杨校长们押成喷气式、黑鹰展翅式,更是解下腰间的皮带,虎虎生风地抽打。先是胡乱抽打,有几次皮带翻过来反而打了自己,但后来她技术娴熟了,居然将皮带抽成了一门艺术:先是高高举起,然后猛地抽下去,而后突然用力扬起,被抽的人身上的肉定会被皮带头上的铁扣子生生揭下一块来!而这时,人也定会惨叫一声,像一只打断了脊梁的落水狗一样软榻下去。
他俩原想这回可是遭了大殃了。自己用那么残忍的手段批斗人家,轮到被批斗,人们定然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出乎他俩意料的是,工作组组织的批判会似乎非常文明,即没给他俩挂牌子,押成九十度做黄鹰展翅式,更没有让他们坐喷气式。
批判会是在学校操场上召开的。篮球架与东边墙上插的一根木棍间拉着红底白字的大横幅,横幅上的字是:坚决打倒反革命分子李红卫马金花。横幅下摆了几张吱嘎作响东扭西歪的课桌,桌子后边坐着工作组成员,他们虎着脸威严地在那儿督战。桌子前边的空地上,他俩被押在那儿,低头接受批判。
同样是批斗会,但今日主客易位,物是人非,心境自然有了天壤之别。昨天晚上,他俩起草和修改了一个晚上的大字报,那是一张矛头直指公社雷书记,认定能给那些平时趾高气扬的“当权派”们致命一击的大字报。稿子改定后,马金花用一只破铁桶做糨糊,李红卫则用大号毛笔认真地书写。一切就绪后,他们兴奋得难以入眠,又一同对第二天的批斗会从引导发动、鼓动批判到抽打批斗等等每一个细节进行了精心的谋划。当一切准备得万无一失策划得天衣无缝时,天已经朦朦亮了。
天亮了,他俩反而觉得有些疲倦了,于是决定迷糊一下,就去学校开展工作。正当他俩在梦乡甜甜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时,宿舍门被人一脚踢开了。紧接着,几个戴着纠察队红袖章的学生一拥而进,将他俩从床上揪了起来,押着赶到了操场。还未等他俩回过神儿来,早已聚集在那儿的同学们迫不及待地跳到空地上来,振臂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李红卫!打倒反革命分子马金花!接着是周围不知几百几千人的回应和高呼。
李红卫这才从懵懵懂懂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意识到这点后,他已经顾不得同学们那些慷慨激昂的批判了,他在急速地思考着、判断着眼前的形势。同学们的发言尽管慷慨激昂言词激烈,但他知道,同他组织同学们对杨校长及其他老师进行的批斗一样,大都罗列的是一些子虚乌有的罪名,落实的是一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事实,因此,他干脆在耳朵中做了屏蔽脑海中做了过滤,在有意识的置之不理中几乎做到了充耳不闻。那些声音在他听来,就像来自一座千年的古墓那样遥远和飘渺,尽管李宏卫这三个字同反革命三个字鱼贯进他的耳朵时觉得有针刺般的感觉。
当务之急,自己应该怎么办?是向工作组认罪,还是同他们做不屈不挠的斗争?工作组是代表党中央毛主席的吗?工作组就是革命的吗?他们的革命行动表现在什么地方?仅仅反对他们这样的革命学生?如果他们是革命的,那么,自己就是反革命了?自己这多天来的行为是革命的还是反革命的?他闭着眼,思绪在脑海中翩若惊鸿,绞尽脑汁做着分析和判断。
但是,革命形势并不是他这个穷乡僻壤山村中学的学生所能判断和掌握了的。他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只是漂浮在激荡奔涌的河流中的一叶木板,尽管竭力挣扎,但任免不了随波逐流。
批斗会开到下午后,大家似乎都累了,于是工作组领导宣布会议结束,并命令几个学生分别将他和马金花关押到学校旁边生产队饲养院的牛棚里。于是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押着他走出了批斗场走出了学校大门走向远在东山边上的生产队饲养院。
走在村庄七拐八弯的巷道里,没有了工作组的监督,那些押送他们的人彻底将“要文斗不要武斗”告诫置之脑后,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之身,学着还是昨天他俩批斗别人的样子,将他俩双手反剪,押成了喷气式,前呼后拥地进行游街。混乱中,不断有人踢他俩的屁股,用皮带抽他俩的肩膀。在抽打中,没忘了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李红卫!”、“打倒反革命分子马金花!”
口号声惊动了已然在家里吃晚饭的庄稼汉们,很多人端了饭碗好奇地走出门来观看。有一个壮硕得像一匹瞎熊的汉子看见李红卫,竟然将饭碗抛在一边,三步并作两步,挤进人群,对着他左右开弓几个耳光,问:“妈妈的,脬蛋大的个娃娃,就反革命!说,为什么要反革命?狗日的还想让我们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也不问问我们革命群众答应不答应……你们说,我们答应不答应?”他回头问两边的黑压压的人群。
“不答应,我们坚决不答应!”人们同仇敌忾,齐声回答后接着高呼:“打倒反革命分子李红卫!”“打倒反革命分子马金花!”接着冰雹般的拳头砸向他,潮水般耳光抽向他,只打得他眼冒金花耳朵嗡嗡鸣叫头晕脑胀不辨东西。
这是他十八岁生命历程中走过的最漫长,也是最凶险的一段路。这段路让他魂飞魄散让他深刻地体会到了残忍、凶狠等等词汇的深刻含义,使他体会到人性中兽性宣泄的可怕,体会到了阶级斗争的残酷性。
晚上,他躺在牛棚的一堆干草上,回想着这段走过的路,心中的余悸就像沸腾的开水锅,兀自在翻滚窜动。今日的游街中,如果那个阶级兄弟不慎失手,将自己这十八岁的生命就此终结了,那么,他就像他的老师杨校长一样,死得“轻如鸿毛”了,不但毫无价值,而且会被人唾弃会给他的家族蒙羞。
他动了动手和脚,一阵剧痛袭来,使他不由得呲了呲牙,发出了呻吟声。他知道自己还活着,为此他感到庆幸。既然活着,既然劫后余生活了下来,就要好好活下去,不论天塌地陷,也决不能像杨校长一样用自己的裤带结束掉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一直想不透杨校长为什么要自杀。他不是常常教诲他们,生命是宝贵的,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一个人的生命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有的人死了,他却活着,而有的活着,他已经死了……”,“人总是要死的,有的人死得轻如鸿毛,有的人死得重如泰山……”杨校长常常用这些名人名言来谆谆教诲他们。那时候,他们几乎活在这些名人名言中,用这些名人名言树立自己的理想、规范自己的言行、陶冶自己的操守……杨校长不愧是当了大半辈子教师的人,懂得该用什么方法教育这些心智尚未成熟的学子……但是,他自己怎么就轻如鸿毛般自绝于人民了呢?看来,人大多是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只有少数意志坚强、性格刚毅的伟人,才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眼不眨,才能言行一致也才能成就伟业!“我就要做一个坚强的人,而不做懦弱的人!”他在黑暗中攥了攥拳头,鼓励自己。接着,他在心中朗诵毛主席的诗词:“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正西风落叶下长安,飞鸣镝。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朗诵着,他突然激动不已,在牛棚里一手叉着腰,一手挥舞着,就像毛主席站在长江边上,“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
朗诵得疲乏了情绪平稳下来后,他停下来,开始打量这个关押他的牛棚。牛棚屋面像门源川所有的民居一样,墙与墙之间搭了五根檩子,檩子上面铺了树枝,再上面是青稞草和厚厚的泥土……一切就地取材,虽然简陋,却既经济又保暖。四面是厚厚的用黄土夯就的土墙,朝南的墙上掏了一个大洞,供牛们出入。
此时正是仲夏季节,生产队的耕牛耕马都转场到祁连山麓斡尔多草原去了,牛棚里一片死寂。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看见洞门口拦了一道铁栅栏,铁栅栏上上了一把大大的铁锁。他摇摇了栅栏,不禁哑然失笑。说实在的,这种关押只是形式上的,如果他要逃跑,只有轻轻一用力,就可以将那道铁栅栏挪到一边。这让他想到了《封神演义》中那个“画地为牢”的故事。他想,肯定有民兵在门口守卫,民兵们此时要么聚在饲养员住的房子里谝闲传,要么喝酒要么掀“牛九”牌或者早跑到什么地方嫖风打浪去了。
他想,他不能逃跑,他要将这个牛棚开辟为新的战场,同工作组斗争到底,那怕粉身碎骨。
于是,在这以后的日子里,他一天只吃学生们送来的半个干粮和一茶缸开水,白天站在批斗台上,只是低着头接受批斗,一声不出拒不认罪实行软对抗。夜晚回来后,像没事人一样静静地在那堆干草上呼呼大睡。
十几天后的一天,有人将他带出牛棚,带他去参加公社召开的一个大会。在会上,雷书记宣布文化大革命中派工作队的做法是错误的。并说,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从武汉回到北京后,通过一系列坚决有力的措施扭转的局势。接着,他宣布了省委关于撤消各大专学校工作组的决定。
李红卫坐在主席台前的一张凳子上,仔细聆听和记录着台上雷书记的讲话的每一句。决定中的一句话在他的心中响起了经久不息的轰鸣,那就是:学校的文化大革命由学校师生分别选举成立大革命群众组织负责领导。
李红卫的脑袋又一次像一架高速运动的机器,急速地对自己所处的形势做着分析和判断。工作组撤走了,革命领导权又回到学校了。那么他下一步该怎么办?是捷足先登先人夺取,还是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被动等待自然不符合李红卫的性格。会议结束后,他立即召集马金花以及以前他的一些追随者,连夜召开了一个会议,会议决定成立胜利中学红卫兵,他任司令部总司令,马金花任副司令,其他人分别任宣传部部长、组织部部长等等职务。
第二天一早,李红卫在以前批斗他的操场上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动员会。昨天的大会上公社雷书记宣布今后一个时期学校不再上课停课闹革命时,学生们当即欢呼雷动。这意味着今后可以不必坐在冰凉的教室里,背诵那些枯燥乏味的课文、定律和公式,眼看老师那些生硬呆板的面孔,聆听那些道貌岸然的教诲,遵守那些刻板严格的纪律……一种被解放了的兴奋在人群中腾腾升起,自由、快乐的氛围在人群中迅速形成,并漫漶蓬勃,就像一场透雨后一夜间黄遍大地的油菜花。尽管如此,学生在往常上课的时间还是不约而同地来到了学校,来到学校看见了操场上的李红卫,便不约而同地聚拢在了李红卫的身旁。
李红卫的动员讲话很简单。首先他宣布胜利中学已经成立了红卫兵组织,由他和马金花任司令副司令,文化大革命的领导权已经重新回到了革命小将手中。接着他动员大家响应党中央毛主席的号召,积极行动起来,将伟大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深入持久地推动下去,彻底清除“四旧”,打倒一切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他尚不具备滔滔不绝作长篇大论的能力和水平,何况,现在不需要长篇大论,要的只是行动。发言结束后,便一马当先,率领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杀出了学校杀向了公社。
公社坐落在离学校三公里之遥的一个老城隍庙里。建政伊始,解放军们搬走了庙里的塑像,做了简单的改装后,就做了公社的办公室。李红卫们赶到公社,最先看到的是门口的两只石狮子。这是典型的“四旧”,岂容它虎视眈眈地蹲坐在那儿?于是发一声喊,将两只石狮子掀倒在地。接着,李红卫命令几个年龄大的学生搬来了几个大石块,将那石狮子砸成了一推碎石。
砸烂了石狮子,他们又在周围搜寻者,看有没有可打可砸的东西。突然,有个同学喊:“你们看房屋上的瓦!”
房屋上的瓦是琉璃瓦,屋檐上的瓦当刻有许许多多虎型狮型图案。毫无疑问,这也是典型的“四旧”,必破无疑。于是大家纷纷跳上屋顶,稀里哗啦地将那些瓦全部揭了下来,狠狠地砸在地上。随着一声声清脆的响声,那些古瓦立马分崩离析,这响声,这效果,让李红卫感到十分惬意和舒畅。
还未等大家揭完瓦,马金花突然“呵呵”笑了:“李司令,这瓦是四旧,难道这房子就不是四旧啊?”一句话让李红卫也让大家恍然大悟,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树木,这城隍庙不知建于何朝何代,不要说“旧”得不能再“旧”了,它还是封建迷信思想承载者和孽生地,毒害人民群众的毒瘤……初中生李红卫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表达他对这个城隍庙以及一些形而上抽象概念的表述,总之,刹那间他对着城隍庙以及它代表着的一切东西是那样的深恶痛绝。与此同时,他几乎是声嘶力哑地喊了一声:“将这城隍庙拆了!”
听说要拆庙,公社的干部们忙不迭地收拾文件及一些办公用品。雷书记站在旁边,脸色难看得不知想哭还是想笑,但却不敢出一口大气。
看到红卫兵们要拆庙,公社的许多年轻干部也激动起来了,踊跃参加进来了;先前围观的许多年轻农民也参加进来了,拆房队伍迅速壮大,一时间蔚为壮观。
但这房子建得非常牢固和复杂,尽管不见一根铁钉,但暗笷明锲挈合得那样严密、完美,致使他们忙活了半天,居然找不到拆开的突破口。于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开来了公社唯一的那台“七十五”拖拉机,在前檐上栓了钢丝绳,一下拖倒了事。
拖倒了城隍庙,天已经黑了。回去的路上,一个大胆的想法在李红卫的心中产生了,那就是从明天开始,首先将全县那些藏传佛教寺院拆了。想起那些巍峨高大、富丽堂皇的褐色寺院,以及寺院中穿着褐红色袈裟的喇嘛们,他便想起马克思的话:“宗教是人民的鸦片。”心中便涌起对寺院及喇嘛们的憎恶与仇恨。拆了佛教寺院,他还要将那些伊斯兰教清真寺院、城隍庙、关帝庙之类的统统拆了,以此为突破口,在全县迅速掀起文化大革命的高潮,继而燃起燎原之火,要在这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毕其功于一役,让宗教彻底消亡。马克思认为宗教的消亡是一个自然的、历史的过程,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马克思的想法太保守了!
但是,等第二天他们浩浩荡荡地杀到全县最大的藏传佛教寺院显明寺时,发现那儿的红卫兵们早已捷足先登,就跟他们一样,用拖拉机早将它夷为平地了。
这让李红卫大失所望。他知道,此时别的公社别的学校的红卫兵早已行动起来了,全县再也没有可供他们拆的庙宇寺院了。大失所望的他在寻求新的革命对象。但革命浪潮一夜间已经完全席卷了门源县的角角落落,如果没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就别想先人一步,就别想标新立异引起轰动,也就别想提高知名度扩大影响力,拥有更多的拥护者壮大自己的革命势力了。
“下一步该干什么?”马金花眨巴着那双杏仁眼问。马金花算得上是一个美女,身高适中,正如古典小说中所描写的,增一分太高,减一分太低;苗条的身材,走起路来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皮肤白里透红,鼻梁笔直匀称,嘴唇小巧性感,特别是那一口洁白而整齐的糯米牙,及那一双长长睫毛覆盖下的扑闪扑闪的杏仁眼,更让这张脸灵动飞扬……说真的,他的所作所为,除了他对革命的热情、政治上的野心,不能排除也为了这马金花。起先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继而想得到她的崇拜、她的爱情………现在,他的目标正在一步步地实现。他想鱼与熊掌兼得。
“你说呢?”他正在找寻目标,不由得反问。问完后马上意识到,作为一个领导者,自己应该有主意、有决断才对,于是紧接着说,“走,烧俄博去!”
在这祁连山麓,在广袤的藏区,凡是高高的大山山顶,或者山哑豁里,多有备受尊崇的“俄博”。人们认为,这是神山山神的驻跸地,人们的生产生活都受它的庇护。因此,除了每年定期要举行声势浩大的祭祀活动外,每逢农历初一、十五,人们也要大老远赶来进行小规模的祭祀。每当这时,桑烟缭绕,“风马”翻飞,经幡招展,嘤嘤嗡嗡的诵经声传遍山野……俄博是神圣的神秘的,也是不可亵渎的不可侵犯的,今日如果砸烂了它,并将它付之一炬,这将无疑是一个惊人之举,必将在全县引起非同寻常的轰动,也必将在人们心中引起非同寻常的震动……他为自己这个突然发现的新目标和即将采取的伟大行动而激动。说完后,便跳起来,率先前行,朝雪龙雪山的俄博爬去。
雪龙雪山高出河谷川地大约有三千米,且巍峨险峻。到夕阳西下时,只有李红卫和其他几个身体强壮者,也就是平时各个班里那些爬山冠军、亚军爬到了俄博前,其他人要么滞留在半山腰,要么望而却步,根本未跟上来。
李红卫看到身后的队伍,有些失望。如果在大队人马面前将这象征封建迷信思想的俄博砸烂烧了,让更多的人共同见证这样一起伟大的壮举,那将是一件多么荣耀的事啊?
事已至此,只好这样了,李红卫将遗憾抛在脑后,吩咐随从开始拆卸和焚烧俄博。这雪龙俄博经过几百年人们的经营,已经变得非常有规模了。四根粗壮的木头围成的足有十个平方的方框内,密密匝匝地插满了人们精心挑选的松木、柏木。松木柏木间,缠满了各色各样的经幡,塞满了不同面值的人民币纸币和镍币以及五颜六色的风马……对这俄博,拆、砸是没必要的了,于是有几个人从旁边找来了引火的干柴,放在底下点燃了。
俄博上的木材干燥易燃,加上上面抹遍了助燃的酥油,一经点燃,熊熊大火立刻腾空而起。远远望去,宛如古代烽火台上的狼烟。
这天晚上,他为自己这个先人一步的壮举激动得几乎一夜未睡,对这个事件可能造成影响也做了全面而详尽的分析和评估。但第二天早晨,马金花早早地跑来告诉他,也就是昨天,全县几乎各个公社的红卫兵都把本辖区内的俄博给烧了!不惟如此,县城机关的红卫兵们把县城的那座古钟楼给扒了,把“公检法”办公大楼给砸了。这两天,他们正计划攻打县委、县政府,将那些作威作福的书记、县长们拉出来批斗。
他沮丧至极,一时间竞坐在那儿不知所措。马金花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也静静地坐在他旁边的床上,垂下了长长的眼睫毛。
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同学一副失望的样子,他心中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痛楚。为什么别人往往抢在自己的前面,成为这个时代的弄潮儿,而自己精心谋划、雷厉风行的行动常常慢了半拍?如果长此以往,自己必将边缘化于这个风云激荡的革命洪流中,笼罩在自己头上绚丽的光环也会逐渐暗淡,马金花也必将渐行渐远,甚至离他而去。
“绝不能这样!”他心中对自己说,急速来回走动急速地判断考虑。
既然城镇没有他的用武之地,那么广大的农村牧区一定可以大有作为!中国革命就有一条铁定的规律,那就是农村包围城市。这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前途未卜,说不定会在城市遭到重创,而会以农村的燎原之势,最终包围城市取得最后的胜利,就像新民主主义革命。
“我们到农村去!”他有力地挥了挥手,斩钉截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