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摸七八天后,甄二爷在扎西阿扣的调治下病情大为缓解,心静气爽大有痊愈之感。他再也坐不住了,这天下午,他在帐篷外收拾那杆土铳枪,准备从明天开始去打猎。
“阿吾阿吾!”尼玛骑着一匹枣红马从山梁那儿飞驰而来。马和人大汗淋漓,仿佛是刚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在冬日有些清冷的空气中散发着缕缕雾气。好刀、快马、美酒,一向是游牧民族所推崇和向往的,也是他们尤其是男人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是他们潇洒人生的基石。藏族有句俗言:“骑马图快、喝酒图醉”。那些马也熟知主人的秉性且训练有素,一旦认镫上马,不待主人扬鞭便奋蹄疾驰。许多好马(他们的座骑大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好走马)一溜烟跑出七八里路气不喘汗不流,若主人不加勒阻,仍会甩开大步或小步匀速飞奔。
甄二爷听到喊声抬起头,津津有味地看着尼玛小骑手的英姿,欣赏着枣红马那稳健如飞,四蹄贴肚皮,肚皮几乎贴地,对侧步整齐划一的大走步伐,心中暗暗喝彩:“好走马!”
赞叹间,尼玛已然来到了他跟前,“吁”一声勒住了马,翻身滚下马鞍朝他跑来,脚步没有了往日的矫健,却变得踉踉跄跄。
甄二爷吃惊地站了起来。
“阿吾……阿吾!”尼玛脸色蜡黄泪流满面,抓住甄二爷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咋啦,咋啦?有啥事你慢慢说!”他安抚着他。
“我阿吾……尕藏阿吾给瞎熊抓了……”尼玛声泪俱下,急切得说不出话来。
“啥,叫瞎熊抓了?严重吗?”他太清楚祁连山麓里那些壮硕如牛的哈熊了,人若与它正面相遇有所接触,十有九死,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
“……钦德阿吾驮回帐房去了,叫我来报信!”
“嘿!”甄二爷气得在草地上狠狠地砸了一拳,“咋跟瞎熊遇上了呢?”
“你病了,阿爸叫尕藏阿吾和钦德去山里给你弄药,想不到……呜呜呜……”尼玛索性坐在草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什么?”甄二爷吃惊地站了起来,手中的土铳枪无声地滑落在草地上。原想尕藏之死是草原或丛林中人与凶猛动物之间发生矛盾的必然结果,千百年来,这类故事发生过许多,以后将会继续发生,尽管残忍但在情理之中,但想不到今日尕藏之死居然与自己有这么大的干系,他将如何面对扎西阿扣?
“阿爸知道吗?”
“还没告诉!我怕阿爸阿妈知道了受不了,就先……先来告诉你……”尼玛抹着泪说。
是啊,善良的阿扣和阿妈怎么能承受住这突如其来如遭雷击的打击呢?但不告诉他们二老也是不行的。这个艰巨的任务该由谁去完成呢?甄二爷看看尼玛又看看一直在旁边不知所措的李廷瑞。
“我去吧,反正瞒也是瞒不住的!”李廷瑞挺身而出,转身朝阿扣家的帐篷走去。这小子最近跟措毛挺合得来,他时不时跑到阿扣家的帐篷跟措毛姑娘套近乎。
李廷瑞在前边走,甄二爷和尼玛在后边跟随。三人步履艰难,似乎负着千百斤重担前行。
听见狗拉扯铁链的哗哗声,阿扣和阿妈早就料定是有熟客到了。他俩礼貌地钻出帐篷迎接。
“这两天病好些了吗?”阿扣首先关切地问甄二爷。看到他们仨人一脸悲凄,眼中噙满了泪花,立即停下手中摇晃的“玛尼”轮,吃惊地问:“发生了啥事?”
“尕藏………尕藏叫瞎熊抓了!”李廷瑞终于在阿扣的一再追问下嗫嚅着说了出来。
“叫瞎熊抓了?”阿扣老俩口一生中与瞎熊打过无数次交道。好多时间,他们的帐篷边,圈窝里有瞎熊闯入。他们从不招惹它,只是煨上一炉浓浓的柏香,不停地诵经,祈求神把那些肥壮得浑身的毛闪着缎子一样光泽的瞎熊叫走。每当这时,那些瞎熊会慢腾腾地回望着香烟上山去。有时会在羊圈牛圈里捏死个把羯羊牦牛饱餐一顿后悠然离去,绝不会像狼那样贪婪而残忍地将所有牛羊都杀死。他们从来没有跟瞎熊正面交锋过,当然是不敢交锋而有意识地躲避。但他们却无数次见过与瞎熊正面相遇过的人,那结果似乎只有一个,以人的死亡而结束,很少有例外。偶有逃脱的,不是折胳膊瘸腿,就是整个人成了一个眼呆口歪,涎着哈拉子,吃饭不知道饭香,闻屁不知道屎臭的呆子傻子。
“人怎么样了?”阿扣抓住尼玛摇晃着问道。
“人已经没了,是钦德阿吾用马驮回帐房的……”
阿扣从尼玛手中夺过马缰绳,认镫上马,直朝尕藏家的帐篷跑去。阿扣不相信他儿子会死于熊口,因为此时正是隆冬时节,瞎熊们已然在石洞中冬眠了。难道生于斯长于斯的尕藏居然钻进瞎熊洞去送死不成?
熟知瞎熊习性的甄二爷心中也存着与阿扣一样的疑惑,从旁边的草场上抓了一匹马来不及备鞍就骑着追赶了过去。
赶到尕藏家的住处时,看见尕藏的死尸用一张牛皮苫着,放在帐房的阴凉处。卓玛趴在上面哭得死去活来,而钦德则蹲在一旁双手叉进凌乱如麻的长发中痛苦不堪。
他俩跳下马,翻开苫着尕藏死尸的牛皮查看。尕藏血肉模糊,大块大块的淤血凝结在头上身上衣服上,被祁连山的寒风冻成了一砣刚从血缸中捞出来的血冰疙瘩。
“到底是咋回事?”阿扣流着泪悲戚地问钦德。
钦德听到询问,抬起头来,一脸的痛苦不堪,涕泪涟涟哽咽不能成语,“我……我俩……”
“好好说,别哭!”阿扣在旁边坐下来,拿出鼻烟壶,倒出一撮鼻烟,放在颤抖的拇指的指甲上,深深地吸进鼻中,半晌后哽咽着说:“慢慢说……”
钦德抹干了眼泪断断续续地叙述。说他俩在祁连山的丛林峡谷中转悠寻觅了七八天后终于发现了一只麝的踪迹。前天早上,他俩早早埋伏在麝出没的路径旁等待。天放亮时麝出现了,迎着朝阳,他开了一枪。从子弹沉闷的回声,他俩分明感觉到麝被击中了。于是他俩跳起来直追过去,可那麝在他俩临近时一蹦子跳起来,带着伤在丛林中停停蹦蹦,直把他俩引进一个幽深的山谷。二人追猎心切,全然不知道危险临近,当那麝跳过一个大石崖下时,石崖下石洞中冬眠的瞎熊突然跳出来,扑在尕藏的身上,只几下就将他撕扯得血肉模糊。
“我端着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开枪怕伤了尕藏,不开枪又怕尕藏叫瞎熊捏死!直到瞎熊转身向我扑来时,我才慌乱开枪将瞎熊打死。”
“那———死熊在哪儿?”甄二爷接过话头问。
“死熊还在那个山谷里,我带你们去把它弄回来!”钦德背了枪,牵了马说。
阿扣和甄二爷互相望了望,翻身上马,跟在钦德的后面朝那幽暗的峡谷奔去。
这是一个十分险峻的峡谷,两岸山峰耸立如削,石壁的缝隙间,巨大的松树和柏树盘根错节,裸露的根部紧紧抓住岩石傲然挺立,仿佛金翅大雕强劲的爪子抓住了羔羊或兔子。树冠浓密而阴郁,将好不容易投进峡谷的一点阳光凭空迎走,使谷底变得阴暗冰冷。谷底灌木丛生,枯叶铺地,散发着浓重阴郁的令人心悸的腥气。甄二爷他俩知道这峡谷肯定是熊豹虎狼出没的地方。三人的坐骑喷着响鼻,在原地立马桩尥蹶子不肯前行。
“在哪儿?”甄二爷问钦德。
“就在不远处……”钦德下马,将马顺手拴在一个树桩上,背了枪前行,似乎根本不在乎这里的危险。
“胆子够大的!”甄二爷暗暗佩服。要是一般的人,进入这样的山谷闻着这凶猛动物所散发的特有腥气,不是双腿打颤裹足不前,就是枕弋待旦全力警戒了,可他居然斜背着枪一点也不在乎,大步流星地在前边爬行。
甄二爷提着土铳枪紧跟在后边,阿扣气喘吁吁远随其后。行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一个壁立千仞的石峰下。石峰下果然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天然石洞,洞口一只硕大的瞎熊被打死。血流淌了一地,在地下冻凝成血块,如随意倾倒在地上的红漆。
“就是这只瞎熊要了尕藏的命!”钦德不解恨地踢了一脚说。“当时尕藏离我十步远,当他走到这儿时,”他在洞前走动着比画着,“瞎熊突然从石洞中窜了出来,只几下就将尕藏抓死了!不得已,我才开枪。我一梭子弹全打尽了,它才慢慢倒下去!当时把我也得半死!”他抹了抹额头,仿佛当时的冷汗犹存。
“也难为你了,钦德!”阿扣手中快速地转动着佛珠,念着佛经黯然说。
甄二爷提着土铳枪,详细地查看洞前的地形,又对熊的周身检查了一遍,惊讶地说:“呀,你真是好枪法,一梭子弹全打到瞎熊的‘镫眼’里去了!”
“哪有你好!”一直端着上了膛“五四”冲锋枪的钦德谦虚地笑着说。
“你怎么知道我枪打得好?”甄二爷转身向钦德。
钦德一楞,收起枪说:“谁不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神枪手啊?甭说我们这一行当的,就是在整个斡尔朵草原和祁连山麓,不知道你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就这样了,回吧,天也不早了!”阿扣看了看熊凄然地说。
“这熊咋办?要运回去吗?”钦德问。
“运回去我看也没多大价值!我看这样吧,”甄二爷自作主张,且口气不容质疑,“山里的野物,见面分一半。这对熊掌我要了,熊皮就剥下来送给阿扣当褥子———阿扣老了,腰腿不好用得着这个。熊胆最值钱,就给你了……”
“这———不太合适吧?”钦德犹豫着说。
“这有啥不合适的,我看就这样!”说着抽出满尺的藏刀,三下五除二就剥下皮,掏出了熊胆,并将熊爪从关节处割下来揣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