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4,445

  

  这天晚上,甄二爷和扎西阿扣趴在雪屋中,静静地聆听着群狼的嚎叫声。从它们东一声西一声呼应、测试性的嚎叫声中,就可判断出这是一群经验丰富、聪明狡诈的狼。如果不格外谨慎,给它们重创是很难的。

  甄二爷清楚地知道,狼的嗅觉稍逊于狗,但也异常灵敏,特别对于能够致它们于死地的毒药、枪弹之类的气味特别敏感,敏感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常常,人们手无寸铁的时候,它们大胆地游走在你的周围,一副肆无忌惮的样子,有时候甚至于伺机攻击你。一旦你拥有一支枪,哪怕是在皮袄中藏有一支短枪,它们会在几十里外对你避而远之。就是那些狼们常常出没的地方,一时间也会安静空寂,不要说看见踪迹,就连一根狼毛也找不着。

  这一切,全部得益于它们那非同寻常的嗅觉。但人类与狼千百年的争斗中,发现有一样东西可以使狼的嗅觉完全失灵,这神奇的东西家家户户都有,那就是调味品胡椒。

  昨天下午,他派李廷瑞回去取帐篷等物件时,特地叮嘱他务必多带一些胡椒面来。夜幕降临后,他将那些胡椒面撒在了羊尸周围的雪地上。

  小狠王们在互通信息、互报平安后,开始向白天猎杀的羊群旁迂回移动。它们悄没声息地在雪地上滑行,当滑行到离死羊群有十多步远的时候,小狼王它们发现那些被它们撕咬死的羊原封不动地抛在那儿。

  小狼王立即警觉起来,命令部下不得擅动。它却耸动着鼻子,搜寻着危险的气息。空气中反常地没有人类那特有的气息,就是先前那雾带状迤逦而来的浓重的火药味到这儿后也戛然而止,但雪地上分明杂乱无章地发布着人类的脚印!

  小狼王暗叫不好,发声示警,并急速撤退。就在这时,危险降临了,雪地里突然间冒出了长长的火舌,它的部下立马在哀鸣声中,像一条条“科什加”皮袋似的抛在了雪地上。

  看见狼群撤退,扎西阿扣率先从雪地中跃出,端着冲锋枪猛射。

  雪花翻飞,狼踪缥缈,一梭子弹打完后,阿扣抱着枪痛哭起来。他在痛哭自己的疏忽,让牧业社失去了这么多的羊,遭受了这么大的损失。

  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尕藏终于请来了工作队侯队长。“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穿着中山装的侯队长下马看了一圈横陈在雪地上的羊尸后,脸色铁青,看着痛哭流涕的扎西阿扣说,“革命更不相信眼泪,这破坏生产的罪你可是逃不了的。”这侯队长就是县上派来、被小狼王它们猎杀了他的坐骑、吓得屁滚尿流的那个工作队队长。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对狼恨之入骨也怕得要命,看见这些被猎杀在雪地中的狼尸,不由毛骨悚然,不敢正眼看一眼。他将遭受狼灾的懊恼对狼的愤怒一股脑儿转移到了扎西阿扣的身上。

  “侯队长……”甄二爷走上前,“你看这些死羊怎么处理?”按照习俗,藏族、蒙古族以及回族等少数民族是不食未经宰杀的牲畜的。他想弄回去供桦树湾人食用。在这饥馑之年,桦树湾人连死驴死马的骨头都磨成炒面吃了,这些肥美的死羊对于他们来说,是天下最美最好的食物啊!

  “你是谁?”侯队长睥睨着他问,“在这个地方干啥?谁允许你在这草原上乱蹿的?”他口气凌厉盛气逼人,让甄二爷他们很不舒服。

  “他俩是门源川人,是他们生产队派他俩到这儿打猎的!”扎西阿卡赶紧过来解释。

  “打猎的?”他拿眼光上下逡巡着他,一副极不信任的神态,“生产队派出来打猎怎么拿这么支破土枪?我得查查你是不是土匪余孽!”说这话时,他下意识地打开了驳壳枪的盒子,手指放在了扳机上。

  “他们不是土匪……这么好的娃咋是土匪呢?侯队长……”阿扣用生硬的汉语在旁边解释。

  “不能放松革命警惕!”侯队长握着手枪走过来,似乎怕突然间遭到袭击。甄二爷看侯队长握枪的样子不免暗笑,“我若真是土匪,你小子十个命也丢在我的土铳枪下了,哪还有机会在老子面前吹胡子瞪眼?”脸上却装着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望着他黑洞洞的枪口,一一回答他那些近似无理而又无聊的话题。———他可不想在这儿有什么麻烦。

  盘问了约一炷香的工夫,侯队长似乎从盘问中得到了结论:这两个小子确实是到这里来打猎的农民,而不是什么流窜的土匪余孽。验明身份后,他便不再理他们,只是挥手指使扎西阿卡他们将死羊死狼全部驮在驮牛的背上,运回定居点去。他说要用这些死羊去完成县上下达的调拨食肉的任务。而那几匹狼,这个季节的毛皮又柔软又厚实又温暖,他剥了要做几件“虎抱头”的狼皮褥子,待明年调动工作时用。

  看着侯队长押着驮牛队渐渐远去,甄二爷他们发现太阳已经近中天了,肚子早就咕咕叫,几乎前心贴着后背了。

  “走吧,到尕藏的帐房里拌一碗糌粑再说!”阿扣牵着马说。

  越过两道山梁后,甄二爷觉得眼前的地形格外熟悉,猛然间醒悟,这正是前几天他和李廷瑞邂逅少妇卓玛的地方。看到洼里袅袅飘荡着淡蓝色炊烟和那顶黑牛毛帐房,他的心突然猛烈地跳动起来,并且有些痛楚!

  “前边就是我大儿子尕藏家的放牧点!”阿卡指着帐房说。

  说话间,帐篷旁边的两只大藏獒奔突着吼叫,将粗大的铁链左右前后拉扯得哗啦啦直响。听见狗叫,帐房门帘一掀,卓玛———那个娇艳无比、从乾隆沟复活的卓玛,身着长长的白板皮袄袍走了出来。俗话说,“若要俏,一身孝”,卓玛在那洁白皮袄的映衬下,愈发显得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她手搭凉篷看了看来人,然后“呛呛”几声喝住了狗的狂吠。

  “阿爸!”她几步迎上前来,很有礼貌地从阿扣他们手中接过马缰绳,利落地拴在了旁边的拴马桩上。“都是我不小心,才让羊群给狼扯了!”她用藏语说,一脸愧疚,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孩子,这不怪你,天灾人祸,是谁也阻挡不了的!”阿扣用藏语说,语气中充满了慈祥与疼爱,并回过身来向他俩介绍:“这,我大儿子尕藏的媳妇就是……”

  大家进入帐篷中坐下后,卓玛捅了捅“搭布卡”,加上牛粪烧茶。而那个叫钦德的汉族汉子则一声不响地将所有马匹的鞍子卸下,绊上三脚绊后放上山坡,然后又开始收拾牛接连中的羊粪之类的东西。甄二爷仔细打量着他,觉得他的言行举止跟长期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有些不同,似乎透出一种刁横和霸气。在这里,他似乎在以半个主人自居。

  更让甄二爷敏锐地感觉到的是,他投向卓玛的目光是那样的贪婪和痴迷。那眼光如老狼有倒刺的舌头,在卓玛娇嫩的脸上舔来舔去,似乎要舔下来吞进肚里。这让甄二爷猛然间有些心惊胆战,仿佛猛然间发现一只天真纯洁、懵懂无知的羊羔身边,蹲着一只垂涎欲滴的饿狼!

  他又一次不由地仔细地打量这个叫钦德的汉子。

  这是一个不修边幅的家伙。头发长得掩过了脖子,且脏乱如一块破抹布顶在头上,胡子蓬松如病刺猬的毛,横七竖八地罩在脸上,让他的表情深深地隐藏在毛发里。唯有那双眼睛,阴鸷而机警,让他难以忘记。

  他紧紧地盯着那双与众不同的眼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想从中发现点什么。但那双眼睛与他对视的刹那间,显露出了一丝莫名的惊恐,迅速地移向别处,如一只受到惊吓的黄鼠狼。

  这眼光似曾相识,在哪儿见过?他一边用无名指很地道、很娴熟地在尕龙碗里拌着糌粑,一边搜肠刮肚苦思冥想。

  在他三十多岁的生命历程中,见过无数的人也见过无数的眼光,慈爱的慈祥的真诚的纯真无邪的多情的恶毒的阴险的惊慌失措的,但这双阴鸷而机警的眼神使他莫名地联想到狼的眼神那些土匪的眼神。

  “土匪!”他心中倏然一惊,抬眼又朝钦德望去。他正低头拌糌粑。他拌糌粑的技术娴熟纯正,显然在藏区生活了很长时间后才练就的。他那无名指插在碗中随碗转动,其余几个手指很自然地翘在外边。这举止动作,跟一下普通农民、牧民没有什么区别。

  在离开卓玛家,与阿扣他们握手道别时。甄二爷有意识地握住钦德的手,将右手扳过来查看食指,食指上有一层厚厚的茧,显然是长期打枪留下的。

  “我也是打猎出身……”钦德看出甄二爷的用意,先发制人地笑着说,“你的手跟我一样,这儿也有茧……那一天咱俩比一比枪法,说不定我的枪打得比你好哩……”

  甄二爷见钦德识破了用意,便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一下“好、好!有机会一定比试一下……”

  走上一个山头时,甄二爷拨转马头张望,看见卓玛一直站在帐篷前目送他们离开。这让他蓦然间又想起十多年乾隆沟的卓玛姑娘,她也是常常这样多情地望着他赶着牛羊越过山梁的。两个卓玛在他心中站成了一道永不败落的风景,让他的心又有了莫名的痛楚。

  他突然觉得心口剧痛起来。他勒住马捂住心口,脸色苍白冷汗淋漓,如果不是强坚持着,就要栽下马来。自从那天见到卓玛突患此症,今日又是第二次发作。

  “你咋啦?”李廷瑞首先发现了他的不对,打马到他跟前不安地问道。

  “好端端地咋啦?”扎西阿扣和措毛也围了上来。

  “先扶下马来!”阿扣用不容质疑的口气说。李廷瑞和措毛小心地将他扶下马来,放倒在草丛中。

  阿扣俯下身来,详细查看了他的耳、眼、鼻口,又手搭在他的脉搏上揣摩良久,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过后,他从藏袍里掏出四个皮袋,从其中一个皮袋里倒出了一粒灰黑的颗粒,喂进了甄二爷的嘴中,说“没事了,扶上马回帐房吧!”

  扎西阿扣是斡尔朵草原上著名的藏医。他熟读藏医著作《甘露中心八分秘诀典》等宝典,深谙藏医药理。祁连山麓和斡尔朵草原上的藏药不胜枚举,仅名贵药材就有动物类的麝香、鹿茸、阿味、熊胆等;植物类如雪莲、虫草等,一般的如青海大黄、羌活、柴胡、白术、党参、秦艽等。按照藏医药理,动物、植物、矿石等皆可入药。这些东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阿扣常常攀山越岭匍匐草原,春采苗茎禽蛋,夏采花枝乳汁,秋采尖根果肉,冬采矿石鹿角,采集来,通过焖熏煎煮等多种手段处理好,研磨或煮熬成丸、散、汤、丹等多种成药,放在随身携带的小皮袋中悬壶济世。

  甄二爷吃了扎西阿扣的丸药蛋蛋后,顿觉神清气爽,胸口的郁闷如水库决堤一泻而空。但是那隐隐的疼痛依然在内心深处潜伏着。“阿扣,你的好药!刮真切!”甄二爷羡慕地竖起了大拇指。

  阿扣听到他由衷的赞扬和感谢后,只是微微地笑了笑。这样的赞扬和感谢阿扣几乎从每个居住在祁连山麓和斡尔朵草原的汉族、藏族、蒙古族、裕固族、回族人口中得到过。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时,他感到的是无限的快乐与欣慰,因为他已然给病人解除了痛苦。唯独今天,他在欣慰甄二爷病情得到缓解的同时仍然忧心忡忡。这个汉族小伙子,这个与他家结交不到一月,却急人所急帮人所忙,善良正直,品行端正,却不知受了什么心灵的重创,心火上升郁结成病,如不尽快治疗,将会落下病根遗患终生。以后每当内心受到重创时,便会急火攻心胸闷气短,严重起来会突然昏厥甚至窒息而亡!

  扎西阿扣知道,在人短暂而漫长的一生中,心灵受到的创伤与身体受到创伤相比,其严重程度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身体的创伤在肌肤上,敷以药物便可愈合,而心灵的创伤在灵魂上,恐怕魂归西天的那会儿才能愈合,更何况人心灵是那么的脆弱,那么地容易受到伤害啊!饱经沧桑的扎西阿扣是多么地熟知这一切。

  但根治这种病,须得一枚麝香与其他药物配制。

  麝因为肚脐里的这点宝贝疙瘩成为人们猎取的对象,于是麝也变得格外机警,在丛林中与人们斗智斗勇,使人们猎取它变得格外艰难。但再艰难也得弄回这味药治这孩子的病啊!长期的行医生涯使他把救死扶伤作为神圣的职责,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回到帐房后,他叫措毛给甄二爷送来了一些散剂和药汤,叫他按时服用,并叮嘱他好好调养,暂时不要出门行猎。

  打猎是甄二爷的老本行,可扎西阿卡怕他在打猎时突然发病,便暗暗嘱咐儿子尕藏带着钦德尽快去弄一只麝香蛋子和其他几样藏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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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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