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祁连山2023-06-28 09:555,329

  

  狼的凄厉而悠长的嚎叫声,几乎是陪伴着巴顿长大的,就像母亲的摇篮曲。它童年生活的金银滩草原上,世居的几乎是全民信佛的藏族、蒙古族。他们慈悲为怀,乐善好施,从来不捕杀野生动物。即使是狼、熊、豹子一类时时危及他们牛群羊群,甚至自己生命安全的凶猛野兽,他们也只是被动防御,利用同样凶猛的藏獒被动防御,从来不去主动消灭。于是金银滩草原环湖地区那片水草丰茂的地方野生动物成群,自然狼熊豹子也成群。在那绿色如茵、流水潺潺、幽静平和的草原深处,上演着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弱肉强食的精彩故事,如同平静的水面下上演着的弱肉强食的精彩故事一样。

  巴顿第一次与狼正面交锋,那是它半岁大的时候。那时候它已然是一条体重足有四十公斤、身高六十厘米的少年藏獒了。那天夜晚,狼群肆无忌惮地逼近活佛家圈窝。加吉———它的父亲,一无例外地率领着狗群,与狼对峙在离圈窝几十步的一个山坡上。

  加吉眯着眼蹲在那儿,睥睨地看着那群色厉内荏的狼群不出声。加吉知道,别看狼人数众多,但它们从来不敢与它们这些藏獒正面交锋,它们只会采取一些偷袭、设伏等卑劣手段袭击羊群,只会在引诱它们离开或乘它们防护疏忽的时机,向那些手无寸铁毫无防范能力的羊群下手。这正是加吉鄙夷狼群,甚至不屑一顾的地方。

  加吉知道,此时正值深秋,环湖草原的野生动物正是膘肥体壮的时候,不要说那些黄羊、羚羊、野兔等野生动物,就是遍布草坡山沟的哈拉们也都肥成了油皮袋。它们行动迟缓掘地而居,凭狼的狡诈不难填饱肚皮。狼们之所以还要在夜晚来攻击牧人的羊群,一则是它们贪婪的本性使然,更重要的是它们觊觎金银滩草原上这些由大自然长期演化遴选遗留至今的藏系绵羊———祁连羊那鲜嫩多汁、少腥寡膻肉的美味。

  跟那些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几天捕获一只猎物,饿得忘乎所以的狼群比较,它们还没有达到穷凶极恶的地步。再说,即使它们无所顾忌发动进攻,也绝不是它们的对手,它们一对二也绝对不会败给对方。

  因此,加吉跟无数次与狼搏斗一样,以轻松中有点期待和兴奋的娱乐心情,对待这场战斗的。它首先叫了一声,命令巴顿先上。这娃儿别看长得高高大大肥肥壮壮的,资质禀赋都不错,就是成天沉迷于声色中,领着一群尕母狗在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不务正业,该是让它好好锻炼锻炼的时候了。

  其时,巴顿正在一边躁动不安。它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种天生的征服欲在它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里躁动。当它一听到父亲的命令,立马一个纵步,学着父亲屡试不爽的“斩首行动”,越过其他狼,径直向那匹壮硕的头狼扑去。

  头狼吃了一惊,但马上镇定下来,闪身躲过了巴顿的撞击,然后一转身在擦身而过的巴顿的屁股上狠命地咬了一口。巴顿是一只纯种的青海藏獒,浑身的毛发不是太厚,尤其屁股胯下的毛更为稀薄。头狼是一匹战斗经验十分丰富的狼,它躲避、转身、下口撕咬,动作一气呵成,稳、准、狠,生生在巴顿的屁股上拉开了一条大口子。

  巴顿悲号了一声,更加愤怒,返身又朝头狼扑去。这次它径直向它的脖颈咬去。但头狼似乎怕了,转身就逃。群狼见头狼逃跑,便大面积溃败。巴顿信心大增紧追其后,完全不顾父亲在身后的喝叫。

  翻过两道山梁,越过一条沟时,头狼忽然躺在了小沟里,张开血盆大口对准了巴顿跳跃小沟时会完全暴露在它嘴上方的肚皮。它准备一口就将它的肝花五脏给倒了,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给灭了,剪灭在它的狂妄自大里。这是头狼在无数次的战斗中练成的绝招,百试不爽,屡战屡胜。

  但巴顿身躯高大,弹跳极好。看见小沟时,它早已蓄足了全身的力道,准备连越带扑将头狼给扑住。忽然看见头狼躺了下去,来不及刹车,高高地从头狼头顶飞跃了过去。那狼一躺一咬竟然只咬着一丝空气,自己的两只虎牙反而被磕得生疼!

  头狼见使计不成,便恼羞成怒。看已然远离了狗的领地,也无所顾忌了,翻过身低吼一声直朝巴顿攻去。狼胆敢主动攻击藏獒,这在巴顿的记忆里可是头一次。它惊恐之余仓皇应战,但群狼听从头狼的招呼,一蜂窝地向它扑来。

  顷刻间声震寰宇,狗毛飞扬、血肉横飞。

  若不是父亲它们随后赶来,狼们放弃了攻击仓皇逃跑,说不定巴顿会成为有史以来在金银滩草原被狼撕碎的唯一一匹藏獒。

  第二天天刚放亮时,活佛还在睡觉,忽然见加吉在门口吱吱叫唤,并不停地撕扯帐房角子。他知道出了事,赶紧披了袈裟,跟随它来到那条山沟。山沟里,巴顿像一条皮袋似的躺在那儿,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活佛趋上前,探了探鼻息,发现这家伙还活着,赶紧放在马鞍上驮了回来。之后,在活佛的精心调养下,过了两个月,它才恢复了元气。

  吃一堑长一智,自从有了那个难忘的第一次,巴顿在之后的每一场战斗中,都虚心学习,既不畏怯退缩,又不盲目出击,努力做到有勇有谋,百战不殆。就是这样的学习和战斗,一年多后,使它在那片草原上奠定了獒王的显赫地位。

  就在它好不容易夺得獒王地位正想大展鸿图之际,一条铁链将它带到了桦树湾,如同拿破仑被发配到了圣赫勒拿岛,沙俄的革命者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

  即来之,则安之,在愤怒挣扎、绝食抵抗等反抗都无效之后,它随遇而安了,认为自己一辈子将在铁链半径的方圆天地里度过余生。想不到有一天傍晚女主人竟然脱去了它头上的铁卡,使它重新获得了自由。获得了自由的它曾经想回到它念兹在兹无时忘之的金银滩草原。说真的,回乡的路对它而言只是一夜的工夫,即使是那条汹涌澎湃的门源河也阻挡不了。要知道,游水涉河如履平地是它们藏獒与生俱来的本领。

  但本能的忠诚和责任意识使它留在了桦树湾,并肩负起了守护一方水土、造福一方人们的责任。因为它很快发现,这里并非世外桃园,这里同样是某些狼群的领地,至少是它们势力范围。就像法度森严秩序井然的人类社会,总有黑社会组织在划分势力范围一样。它从狼们撒在各个山头的狼尿气息中知道了这一点。

  它枕戈待旦地率领着村庄的几十条狗———前几年剿匪时,除了生产队的牧羊狗之外,其他所有的狗都被枪杀了,但随着和平的到来,桦树湾人出于习惯又家家户户养起了狗——在村庄周围游弋。

  在牲畜转场到冬季草场,从桦树湾里早出晚归放牧的时候,狼们几乎是咬着羊的尾巴来到了桦树湾。这是一群来自金银滩草原的狼,它们在小狼王的父亲们远离桦树湾的这几年,将这片地区据为己有,开辟成了它们冬季猎狩场。因为只有冬季,它们才能越过冰封的浩门河来到这里,其他的时间它们不可能,也不必要到这儿来。

  巴顿对这群狼似曾相识。巴顿在那个夜晚见到这群狼的时候就有这个感觉。但它们根本不跟巴顿正面交锋,它们只是想采取它们惯用的伎俩,要设法引开它们,然后乘虚而入进行偷袭,袭击桦树湾人家圈养的牛羊猪鸡什么的。

  那天,这群狼的头狼指挥其他狼分别去攻击村东和村西,分散狗们的兵力。它自个儿直奔村中央的吴国良家旁边生产队的羊圈。自从火焰焰死后,谢队长又叫吴国良找了一只小藏獒。那小子尚未长成,成天跟在巴顿的后边屁颠屁颠地图热闹,那羊圈的防守几乎处于真空状态。

  多日的骚扰与攻击,早已使巴顿明白了:狼的企图在于生产队的羊圈。今晚,当村东村西狗叫狼嚎的时候,巴顿离开狗群,本能地来到了生产队羊圈旁边,不期然中,它与头狼邂逅了。

  巴顿一眼就认出了这条让它蒙羞城下的头狼。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巴顿恨不得一下子扑过去就将这狗日的撕成碎片。但它没有这样做,只是低吼了一声,如雄狮般守卫在狼打算跳进的一个土豁门前,半眯着眼睛看着它。

  那狼本来计划得异常周密,打算采用声东击西战术,引诱人们去对付村东村西的狼的时候,自己出奇兵,悄没声息地从早已侦察好的这个土豁口跳进去饱餐一顿。不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蓦然间杀出这么个家伙!它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它知道它的计划又落空了。

  它当然已经认不出,这是它远在百里之外的金银滩草原上曾想杀死的那只不知天高的小藏獒!它只是看见它壮硕如牙玛(藏语,二岁左右的牦牛犊),一身金黄色毛发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目光傲慢但犀利如剑,不由得毛骨悚然。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头狼看清了形势,但它得维护狼尤其一匹头狼的尊严。它得体面地退走,绝不能显出惊慌失措、狼狈逃窜的样子。

  但巴顿已然看清了它要逃窜的企图。它不能让它的企图得逞,它要报当年的一箭之仇,雪群狼围攻险些丧命之耻。它低声吼叫了一声,四只狗爪尖利的趾尖紧紧扣住封冻的地面,蓄足了全身的气力准备扑剪出去,想将这狗日的一举灭了永绝后患。

  就在它扑出去的当儿,“砰”的一声惊天动地响声在它俩不远处响起。一颗尖利刺耳的呼啸声从巴顿耳边擦过,在头狼的身后荡起了一团烟尘。

  原来放牧员吴国良留下那个土豁口,就是为了诱狼入瓮。他埋伏在他家土屋头顶的青草捆子中间,支好了土铳枪在等待时机,准备打一只狼用狼皮做一床虎抱头的狼皮褥子。

  头狼大惊失色,撒腿就逃。狼是以速度谋生和求生的,它既是短跑冠军又是长跑明星。巴顿知道追也无益,但本能驱使它拔腿直追,直将它追出它的领地范围才悻悻地回来。

  逃跑回去的头狼知道与巴顿打阵地战毫无获胜希望,为此他改变战略战术,不与它正面交锋,却在每个晚上骚扰它、偷袭它,让它疲于应付,这迫使巴顿像一位守卫古堡的将军,不得不调兵遣将分兵布防。

  日子就在这样的打打杀杀中度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冬天,直到小狼王的到来,才打破了这种平淡,使巴顿的日子更加丰富多彩起来。

  这天早上,小狼王吃过那只鸡,稍稍缓解了那难受的饥饿感之后,蹲坐在桦树湾后边的高高的山梁上,打量起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来。

  跟它童年记忆中的桦树湾相比,大有物是人非的感觉。桦树湾前山后坡那些有着浓密牧草的草场不见了,被人们开垦为耕地。冬日的耕地裸露在阳光下,如得了银屑病的皮肤,陆离斑驳。大风一起,刮起的尘土如一条巨龙,在祁连山麓里狂奔乱舞。山上的树木像剃头似的整片整片地被砍伐,甚至旁边楚麻沟那些生命力格外旺盛、长势葳蕤的灌木丛也在人类肆意砍伐下日渐稀疏,有些地方裸露出了白森森的石砾和砂土。野生动物们随着人类镢子斧头的蚕食,逐渐退却,退到了高高的寒冷的高山草甸上去了,且由于环境恶劣、食物匮乏,它们的种群日渐减少几近绝种。

  就是那些生活在高高山岩之上奔走如飞,常常让小狼王望羊兴叹的岩羊种群也如春天的雪人一样日渐消融。昔日那只率领一千多只岩羊,雄踞祁连山麓的白额羊王,也在小狼王几次漂亮的围猎后,如今只带着百十个瘦弱不堪的姊妹弟兄,在更加陡峭更加贫瘠的雪山峻岭中艰难求生了。

  而那些獭子、黄羊乃至兔子之类的也在三年饥馑期间被人们用铁夹、火枪、弓箭之类的东西消灭得所剩无几。因此,门源川里那些迅速壮大、如白云般漂移的牛群羊群,几乎成了小狼王它们唯一的食物源。

  人的饥馑之年就要度过了,狼的饥馑之年来到了。处在饥饿和对饥饿心有余悸的人们大面积地开荒垦地,搜取大自然中一切可以养命的物资。

  正处在饥饿和饥饿还在继续且日益严重的狼们自然变得更加凶残,几乎达到了穷凶极恶的地步。

  这怪谁?小狼王站了起来,在山岗上长长地嚎叫,似乎在诘问苍天。嚎过之后,它趴下来,开始精心谋划,谋划着如何将桦树湾里这些牛羊攫为己有。

  根据以住的经验,凡是燃放鞭炮的圈窝,都是没有枪或者是守护的狗不济事的地方。从昨天开始,桦树湾里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很显然人们发现了它们莅临此地后在吓唬它们。小狼王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今晚就去偷袭桦树湾的羊群。

  但送走了李忠孝后的今晚,桦树湾人似乎在通宵狂欢。家家牛肋巴窗户上灯光闪烁,那青稞酒的醇香混合着闻名遐迩的菜籽油的馨香在清冷的空气中格外浓烈。尤其那豪放、粗旷的吆五喝六的划拳声使小狼王惊奇而疑惑,使它心生惊惧不敢轻举妄动。

  到后半夜时,村庄渐渐安静下来,窗户的灯光也依次熄灭,但巷道里仍然有喝醉酒的小伙子们勾肩搭背钻东家串西家。小狼王见时机成熟便挥师而下。它们谨小慎微,渐次推进,达到村庄时,便直捣黄龙,一窝蜂涌进生产队的羊圈里开始屠杀。

  羊们看见狼跳了进来,便惊慌失措如潮水般“哗”地朝一边涌去,声音之大如海底惊雷。这可惊醒了睡眠中的吴国良。本来他今天是喝了酒的。大过年的,桦树湾的男人们几乎没有不喝酒的,但他喝了酒后更加清楚地记得今天早晨山梁上小狼王的嚎叫声。今晚因巷道里有许多喝醉酒窜来窜去的人,所有的狗都被人们不约而同地拴住了,包括巴顿,也被牢牢地拴在柏木桩上了。

  吴国良睡在羊圈的土屋里。他一听见这声音便大惊失色,跳起来在黑暗中摸了土铳枪朝外冲去。在惨淡的星光下,他看见狼们居然肆无忌惮地扑杀羊群,而且已然尸体满地。吴国良吼了一声:“驴日的畜生,你们来吧!”吼叫着朝天开了一枪。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和长长的火舌很让小狼王吃了一惊。本来它想在这个园子里将这群羊全部杀掉。它的贪婪的本性使它绝不可能放过身边这些唾手可得的猎物。但看到危险临近,求生的本能使它想到了逃遁。它一口咬住了一只“杂麻藏”(藏语,半大的羊),甩在背上从土豁口里纵身而去。其他狼纷纷效仿,起身逃窜。当然了,有些体质瘦弱的狼自然无法带走猎物,仅仅能逃命罢了。

  看见满地的死羊,吴国良的酒早吓醒了。在自己日夜守护的羊圈里,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生产队的羊遭到狼害,这是放牧员的严重失职。他趴在死羊身上放声大哭,哭完了他跳起来赶紧给谢队长汇报去了。

  谢队长听见羊圈里钻进了狼,一下子头发都竖起来了,“妈妈的,这还了得啊!”慌乱中套了女人的裤子赶到羊圈。发现羊群死伤大半,谢队长的酒也吓醒了。“狗!狗!”他冲出去,站在桦树湾那个高高的粪堆上喊,“各家各户把狗都给我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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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枪王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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