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情被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除了安舒,其他人面上都没几分异常。
她在宴席散去后,便拉住了嘉平:“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左右不是件大事。”嘉平笑嘻嘻,没个正型:“也影响不了你什么。”
“你就安安心心当你的大辰公主不就好了?”
“做什么去操心这些。”
安舒哽住:“你一直都知道?”
“能在皇宫里生活,这些最简单的都看不出来,又怎么可能呢?”
嘉平拍了拍安舒的肩膀:“不重要的,我们说你是安舒,你就是安舒。”
“不是…”
安舒只觉得有些错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嘉平此时才有些惊讶:“你不知道?”
“我应当知道?”
嘉平又问:“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安舒?”
“我坚信。”
嘉平似乎有些无奈:“三哥之前不是和你说好了吗?”
“林进?”
“对啊。”嘉平嘟囔:“看来你全忘光了啊。”
她又点头道:“难怪你对皇兄如此上心,想来是想知道夫舒的事情吧。”
见安舒这反应,嘉平才叹气:“哪个缺心眼的把你搞失忆了?”
“算了。”她又说:“你要实在想知道,就去问问你那两个宫女吧。”
“她们原本就是夫舒的人。”
“好像还伺候过安舒。”
安明愣住:“…是不言和不语吗?”
“是吧,没注意。”
安明就这样,又在仆从的环伺下,回到梦柯阁。
现如今,觉得一切都是讽刺。
梦柯梦柯,一梦南柯。
原来身为安舒,只是她的黄粱一梦吗?
那她到底是谁?
为什么要选择遗忘?
安明泄气,坐在软榻上,看着眼前跪得端正的人。
“说罢。”
她听见自己说:“把前因后果,都给我说清楚吧。”
“安星,安月。”
不言不语浑身一个激灵,好半晌的沉默之后,不言才开口。
“公主,我本叫安星,不语以前叫安月。我们的名字,都是安舒起得。”
“我们以前,是她的老师,也是她最好的伙伴…”
在安舒十岁之时,皇宫里接进来了两个女孩子。她们比安舒年长两岁,都没有自己的名字。
这让从小就很孤独的安舒很高兴,还特意为她们去了名字。
一个叫安星,一个叫安月。
她们是漆黑夜空中的光,让安舒不再觉得孤单。
她们一起长大,安星教安舒女工刺绣,安月教安舒习武防身。
在每次安舒因为闯祸,被她父亲责罚的时候。安星和安月总会偷偷摸摸地为安舒递吃食和药物。
还在禁闭室外一直断断续续地和她说话,叫她不至于太孤单。
只是,安星和安月虽然能补充她的朋友身份,却始终不能填补安舒心中对父爱的渴望。
她的父亲总是很忙。
忙到每年安舒的生日晚宴,都不曾出席。
以前,安舒还会一个人蹲在墙角,哭着问她父亲是不是不喜欢她,不然为什么一面都不来见她。
那时候安月和安星会安慰她,告诉她,他的父亲其实每天都有来看她,在她睡着之后。
以前,这句话能让安舒好受一点。
可渐渐的,她对这句话也嗤之以鼻。
她整晚整晚的不睡觉,也没等来她父亲。
及笄的安舒,是夫舒最美的女孩子。
她娇宠一身,身份尊贵,只是脾气越来越恶劣。她总是动不动的开始发脾气,打骂下人,连安星和安月,都经常伤痕累累。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她认识了阿牧佑。
阿牧佑是草原上的狼,是极恶险境里的风,他去过许多地方,见过很多人,见识过很多风景。
这些,都是安舒没有接触过的。
更重要的是,阿牧佑对她体贴备至,这让安舒不可控制的沉沦。
她离家出走了。
谁也没有告诉,偷偷背起行囊,说什么去体察民情。
然后,杳无音讯。
但其实,安星和安月一直跟着她。
她们看着安舒与阿牧佑谈天说地,看着她乐不思蜀,不知今夕是何夕。
那一年,雪下得很大。
冻死了羌丹部落里的很多马匹。
可安舒不知道的是,她的母亲病倒了,因为思念成疾,而女儿久不归家。
安月和安星实在忍不住,在某一夜出现,质问安舒,是不是要因为一个男人,就抛家弃母。
好在,安舒和她们回去了。
只是有一必有二,安舒第二次跑出去了。
而且这一次,阿牧佑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从今以后的甜言蜜语都是别有目的,为她做的每一件事,他都在心里准备时刻索取报酬。
可惜的是,安舒沉浸在虚假的爱情之中,无法自拔。
最后,阿牧佑提出,要安舒与他成婚。
就这样,没有明媒正娶,没有八抬大轿,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只有一颗别有计较的心,在苍茫天地间,对着漫漫长夜,郑重允诺。
允她一世安宁舒适,护她半生平稳顺遂。
安星和安月带着这个消息,回到夫舒。夫舒王震怒,要将安舒抓回去。
安舒没有回去,阿牧佑自然也没有。
但是羌丹民族派出了他们的智者古达哈。
他代表了他们民族的期望。
古达哈在羌丹民族内部地位之高,甚至盖过了阿牧佑。阿牧佑是古达哈一手教养起来,他的所学所知,与古达哈一脉相承。
所以,古达哈以阿牧佑长辈的身份前去夫舒,本来是没有人有异议的。
可惜的是,古达哈死在了夫舒狱中。
羌丹民族一怒之下,对着夫舒宣战。
纵使夫舒易守难攻,地势险要。但也挡不住身经百战的羌丹民族,更浇不灭他们失去信仰的愤怒之火。
除此之外,还有个安舒在地方营帐内。
所以夫舒打的束手束脚,一点优势都不占。
最后,是安舒苦苦哀求阿牧佑,希望他能够放过自己的父兄。她愿意进城做阿牧佑的说客,主动劝降。
只要阿牧佑不在攻打夫舒。
阿牧佑同意了。
并且温柔地表示,他不放心安舒,要与他一同前去。
他们入了城门,不带一兵一卒。
可惜,狼即使是拔了牙齿,他们还有爪子。即使阿牧佑不带一兵一卒,他依然血洗了夫舒王室,为自己的师长报了仇。
他先是用药,放倒了晚宴众人。
再用刀,一个一个地割下对方的头颅。
又在天明之前,高高悬挂在城墙之上。
叫他的族人可以看见,自己所做的一切。
他的族人看见了,夫舒也看见了。
安舒,更看得清清楚楚。
她母亲在她眼前一跃而下,化成漫天血雾。
城门破,流血千里。
夫舒易主,大辰兵至。
再往后,不言和不语也不知情了。
在安舒第二次抛下她们,与阿牧佑私奔之时。她们本来打算放弃这个主人,自己卸甲归田的。
可是,多年情谊却不允许她们这样做。所以,在部落里她们和安舒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尖锐的言语像一把刀子,把彼此都扎的遍体鳞伤。
她们还是放弃了安舒。
自己回到夫舒。
在安舒带着阿牧佑归来的时候,她们真情实感的欢喜过。
可最后安舒还是让她们失望了。
在夫舒皇室惨死的时候,安星和安月本来打算殉葬的。
是皇后跪在她们面前,求她们保护安舒。求她们顾念往日情谊,不要放弃安舒。
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后,现在卑微如草芥。对着低贱的仆人,声泪俱下,磕了一个又一个头。
所以,在听说安舒入辰国之后,她们也跟来了。
可惜的是,入眼的确完全是一个陌生人。
这个人,顶替了安舒。
这让她二人怒从心起。
安明听到这里,沉默半晌:“难怪总感觉你们以前对我有敌意。”
不言跪着,没有抬头。
“我倒是很好奇,你们怎么突然态度就改变了呢?”
不言回答:“也不是突然,自从晓得公主处处受人监视,被人控制之后,才明白公主这是受苦来了。”
“如果是她,她肯定是待不下去的。”
她,自然是指真正的安舒。
“罢了。”安明身体疲乏:“你们先下去吧,我有些累了。”
“是。”
“不言…哦不对…”安明改口道:“安星,为我把香给点上吧。”
“是,公主。”
香雾袅绕,而安明此时呆坐在床榻之中,一个人咀嚼独属于她自己的天塌地陷。
都是假的啊…
她仔细而又珍重地回忆生活中的一幕幕,再结合梦境中来,才发现这件事情早就有迹可循。
在夫舒城破的梦里,她一直都是个旁观者。
她把一切都看得清楚,又怎么可能是她自己参与的呢?
她…不是安舒…
她默默咀嚼悲伤,脑海中却什么都没有。她像是被抽走灵魂的空壳,不知道该做什么。
“睡吧,今晚会是个好梦。”
她听见姚杉的声音。
眼皮渐渐沉重,她也如愿陷入黑甜的梦乡。
她在梦里,看见了一个落魄的女子。
她发髻散乱,满脸泪横,双眼红肿,嘴唇开裂。
可安明一下子就确认了,她是安舒。
真正的安舒。
女子显然有话对她说,周围静悄悄的,只有她们两个人。
安舒说:“谢谢你…愿意代我入宫…”
气若游丝,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听见自己说:“不用谢,各取所需罢了。”
“谢谢…”
安舒出的气多,进的气少,连把话说清楚,都非常吃力:“你…可以…把…我尸…骨烧掉…吗…”
她回答的声音十分冷酷:“自然要烧掉,不然别人发现我是假的怎么办?”
“那就…好…”
安舒呆滞地看着她,好像有什么想交代,到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只是怔怔地望着漫天繁星,一直没有闭眼。
一滴清泪,悄然没入乌黑的鬓发之中。
可她眸光早就涣散。
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