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衷还是走了。
安明没能够把王衷留下来,甚至说她内心隐隐期盼着王衷离开。
在告诉安明她的杀父仇人是林遐之前,就离开。
但是现在什么都是虚谈,安明已经知晓了这一切,她的脑海内纷乱如麻,一帧又一帧的画面浮现在她的脑海。
有她与林遐放风筝的…
有林遐夜里来问她,是否睡得安稳的…
有林遐教她读书习字的…
有她与林遐的洞房花烛夜…
但是除了林遐,她还想到了其他画面。
死不瞑目的杨毅、刀尖舔血的日夜、无辜丧命的杨铃以及魂断她刀下的无名者。
她又想起了久安,想起了无数个颠沛流离的日子,想起了艰难度日的乞丐。
安明只觉得头痛欲裂,不只是头痛,她的心,她的五脏六腑,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疯狂叫嚣着:
杀掉他!杀掉他!杀掉他!!!
“不!”
安明双手死死地捂住耳朵,想隔绝嘈杂又尖锐的声音,谁知道捂住了耳朵却没有任何效果,因为这声音并不是来自于外界。
而是来自于安明的脑海。
她的头发丝都是痛的,更何况她自己了。
“殿下!不是!”
他是!他是!
他是你的仇人!你不可以爱上他!
这声音像是一根极细的银针,悄悄没入安明的脑海,她挣扎的动作逐渐减小,整个人仿佛被按了静止键。
她想起了自她入宫以来的不合理之处。
为什么林遐要放一个身份不明之人入东宫…
为什么我夜探崇文馆,他不置一词…
为什么有如此多的破例…
为什么丑只是跟着自己,却对自己所做之事没一点阻拦…
是因为爱吗?
安明以前是这么想的,可现在她却想到了另一点:
是因为愧疚!
她先是抬起手,细白腕子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安明喃喃:“杨铃。”
她又摸上腰间的玉佩,她已经许久未曾如此认真的端详这枚玉佩了,但它依旧散发莹莹光泽,抚慰人心。
安明捏住玉佩,额上青筋暴起,她艰难地说道:“殿下,你真的太聪慧了。”
将我骗得团团转不够,还让我交出了我那一颗心,让自己仇人之女爱上自己,就如此快意?
此时天色已晚,临近申时。
子见安明久久未出现,便上前请示道:“太子妃,已是申时了。”
“快起驾回宫,殿下应该等了许久了。”
安明上轿以后,才如梦初醒,苦涩一笑。
自己怎就如此没出息,那人你不是已经放弃他了吗?
她在轿内闭目养神,理着脑海内纷乱的思绪,她想要相信林遐,或者是她不愿意接受林遐是她的杀父凶手。
可一来有衷叔这一铁证在前,二来有林遐种种怪异举动在后,安明思来想去,都未找到任何一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林遐是无辜的。
也没有任何一个理由,能够让她再心安理得,继续待在林遐身边。
这条路,变得太短了,仿佛眨眼一瞬间,她就回到了她的流夕阁。
阁内灯火通明,有人在等她。
安明知道,是林遐。
是她的太子殿下,是她的夫君,是她的爱人。
也是她的杀父仇人。
他为何,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呢?
他如此飘逸,像九天上的流云,却倾泻于安明一人身畔,月华似练,鲛人吟哦,萤火与星光舞蹈,落叶携青丝翩飞。
刹那间,光芒尽敛,寒意加身,星光散去,电闪雷鸣。
“秋凉,怎一直在外面站着?”
安明听见林遐的声音,她缓缓地走过去,每一步似有千斤重。
“殿下,妾想问殿下几个问题。”
她只是走进了屋,却没有靠近林遐,而是站在门扉处。
“咳咳…”
林遐咳嗽的频率,似乎比以前的要高了一些。
安明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朝林遐走去,还不忘吩咐道:“呈药上来。”
她话音未落,便感觉到林遐握住了她的手。
林遐问:“秋凉可是有心事?”
“没…没有。”安明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面露挣扎之色,最终还是没把手抽出来。
林遐继续问道:“怎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可是受了委屈?”
安明听见此话,鼻一酸,嘴一撇,雾色弥漫眼中,氤氲看不出她的眸子。
她点头,林遐关心地问道:“谁惹我们太子妃了?”
你啊,我的殿下…
能让我如此伤心的,从始至终只有你啊…
安明虽如此想着,可到底没有说出来,她委婉地问道:“殿下,你说王衷之话,有几成可信?”
“他说了什么?”林遐问道:“让吾的秋凉如此伤心。”
“殿下,你还未回答我前一个问题呢。”安明却不放过之前一个问题,硬要得到一个答案。
即使她心里清醒的知道应当信谁,可她就是控住不住自己。
非要凶手的一个答案。
就像云辞…
也像何语媛…
可悲可怜又可笑,唯一与那二人不同的是,自己还可憎。
林遐回答道:“他在太傅生前也算是忠心耿耿,应当不会骗你。”
“殿下为何不肯定?”安明抓住了一丝希望问道。
林遐停顿一二,方才说道:“因着他太久没有踪迹,这些年发生了何事吾也不知,他是否会有改变,吾亦不知。”
他回答完这个问题之后,继续问道:“这个答案很重要?”
“很重要。”安明点头说道:“非常重要。”
“与太子妃今日心情不佳有关?”林遐问道。
“没错。”
林遐道:“那吾派人去查探一番。”
“不必了。”安明将林遐叫人的动作成功拦下,她说道:“衷叔已经离开京城了。”
林遐闻言一怔,伸手将安明揽入怀中,安明顺从地靠在他的身上,眼睛却一直看着林遐的心口处。
她知道一刀刺在哪里,林遐可以不受一丝痛苦地离开人世,她也知道她下不去手。
她只要一想到自己若是刺了面前之人一刀,自己将再无归处。
无人为她吹茶,只是因为她觉着烫。
无人再将她拥入怀中,祛除她一身寒意。
无人待她归来之时,有烛光闪烁、人影斑驳。
无人温声细语,唤她太子妃,唤她秋凉,唤她夫人…
为何是这人?偏偏是这人!
“莫要难过。”
安明听见林遐在安慰自己。
她只觉得有些难受:他还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难过,是为了谁难过。
她想不顾一切,将所有问题说出口,问他是否加害自己的父亲,问他如此待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问他…
是否爱过自己…
但她不可以,她只得小心翼翼地试探,再加以猜测。
毕竟她不知道自己这个太子妃,在林遐的心里,究竟有几斤几两。
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真相。
安明嘴上却说着:“我不是因衷叔离去难过。”
“嗯?”林遐似乎没有想到安明会这样说。
安明继续说道:“衷叔在离开之时,告诉了我一件事情。”
安明觉得自己仿佛不受控制,一张嘴将所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去了。
对林遐没有丝毫戒备之心。
林遐没有察觉,而是温声说道:“是什么事情呢?”
安明直勾勾地看着林遐,眸内的哀伤,痛苦与挣扎毕露无疑。
“与吾有关?”林遐如此聪慧,猜到是迟早的,不如省去了那些多余的功夫,直接问罢。
安明如此安慰自己。
“是。”她又张口说道:“妾不知当不当信,所以问问殿下,衷叔可会对妾撒谎?”
“因为妾知道,殿下不会哄骗妾,对吗?”
“对。”
林遐问道:“那秋凉希望王衷骗你还是没骗你?”
“我都不希望。”安明靠着林遐的胸口处说道:“我希望我没出宫,我希望我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王衷骗她,那她没有失去她的爱人,她依旧可以与林遐长相厮守。
可是自己唯一的一个亲人,就这样没了…
如果王衷没有骗她,那她在世间还有一个可信之人,还有一处茅草屋可缓缓归。
可她与林遐之间隔着血海深仇,必须得恩断义绝,没有回头之路了…
林遐说道:“与你父亲有关?”
安明缓缓点头:“殿下当真聪慧。”
“太傅也曾说过此话。”林遐笑着说道:“你们二人当真是像。”
安明问道:“殿下不好奇衷叔对妾说了什么吗?”
“吾猜得到。”林遐将怀内之人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安明嵌入骨血,不分你我。
“是太傅之死吗?”
安明点头,说道:“衷叔说此事与殿下有关。”
殿内忽然安静了下来,安明耳畔全是林遐的心跳声,缓慢又坚定。
“没错。”
安明听见林遐的声音,她将面前之人搂得更紧了些,颤抖着,但用尽了全身力气。
她说道:“殿下是说,妾父亲之死与殿下有关。”
林遐也回抱她,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说出的话却像是最锋利的刀子,将手心的宝贝,毁得七零八碎的。
他说道:“那王衷说的,安明可以信。”
“他说…”安明颤抖地说道:“他说你害了我父亲…”
林遐低头,看着安明的目光充满爱意。
“这样说,也是对的。”
安明推开了林遐,她听见自己说道:
“殿下请回吧。”
林遐深深看了安明一眼,说道:“夜深了,太子妃早点歇息,莫要着凉。”
说罢,他起身便走了,但安明知道,守在流夕阁暗处的人,依旧还在。
安明浑身失力,被她左手紧紧捏住的刀子,也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