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舒病倒了。
还是她自己开的窗。
她觉得浑身无力,四肢都不像是自己的,颅内不甚清明,有一种飘飘欲仙感。但更多时候,她只觉得冷热交替,身上的薄被太过沉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后背全是冷汗,连头发也没浸湿,她无意识地呢喃。
也不晓得她梦见了什么,昏迷之中还发出无意识的呢喃。
“父亲……父……”
榻前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陷入沉默,最后还是慧妃开口道:“陛下,你看安明这孩子,自己都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你。”
元庆帝忧心地说道:“怎么就忽然病倒了呢?”
太医战战兢兢地上前,为帝王解释道:“安明公主长途奔波,旅途劳累,昨日又受了凉。”
“哎。”元庆帝说:“钱必明。”
“奴才在。”
“将朕私库里的人参燕窝都拿过来,给安明补一补吧。”
“嗻。”
钱公公说完之后,便恭敬地离开。
没过多久,他便拿着东西回来了,只不过还捎了口信来。
“陛下,武顺亲王来信。”
元庆帝一听,立刻便向钱公公看去,身子也随之前倾,但他又克制住了动作,依旧坐在安舒的榻前,不咸不淡地回答道。
“朕知道了。”
钱公公试探着问道:“可需要老奴把信件帮陛下拿过来?”
“嗯……”元庆帝沉吟半晌,刚才点头,“也可。”
慧妃微笑着说道:“这么多人在安明这里,陛下还是先去处理国事吧。”
“不妥。”
元庆帝摇头,握住安舒的手,看着病床上的人。
他说:“安明有疾,朕若不在她身边,朕心难安啊。”
“可如此,将士可能命难全。”
慧妃见元庆帝态度缓和,又说道:“安明这孩子懂事,能分清事情轻重缓急的。”
“唉。”元庆帝恋恋不舍地站起来,对着慧妃说道:“你帮朕好生照顾安明,可别让她病情更加严重了。”
“是。”
等到慧妃应下,元庆帝长久沉默,最终也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叹罢,元庆帝也不多言,转身便往门外走,众人起身恭送。谁料他背对着众人,再次开口。
“安明一日未痊愈,嘉平一日不得出凌元宫。”
原本躲在门外愧疚不已的嘉平,听到这句话之后,气得满脸通红。
“我身子强健还怪我了吗?!”
钱公公看着面前的小祖宗,赔笑脸道:“公主息怒,陛下只是给安明公主一个交代罢了。”
“呵。”嘉平被“护送”回凌元宫后,气得连喝了两壶茶,这才不那么憋闷地说道:“本宫再也不给他带一品居的茶点了!”
“公主莫要气坏了身子。”
钱公公不停地赔笑脸,生怕得罪了眼前这煞星。
谁知道嘉平也不讲理,直接送客:“辛苦钱公公送旨,天已渐暗,便不相送了。”
钱公公背后顶着正午的阳光,连忙说道:“那奴才就先行告退了。”
“好走。”
人走了以后,嘉平也没老实呆在凌元宫,她百无聊赖,一边走一边歇息,竟来到了御花园。
见四下无人,便随手捡了一根枯枝,在雪地上作画。
片刻之后,她才将枯枝一扔,拍拍手道:“大功告成!”
“嘉平画的什么啊?”
嘉平一听声音,立刻就地滚在地上,成功毁掉了她方才所做的画。
但就算她动作再快,也还是被看了一二去。
“呵呵呵。”来人笑呵呵地说道:“女魔头有心上人了?”
嘉平怒视来人,碍于其师长身份,只得不情不愿地说道:“先生早,先生来这里消食吗?”
“来看你被禁足。”
“赵大人,我要是你,我就去调查一下赵励之又去哪里厮混了,而不是在这里来看热闹。”
来人便是赵寅之父,左中丞赵谦。
赵谦却不计较嘉平如此失礼,依旧笑呵呵地问道:“你才画了男子模样,现在便问励之,可是不想当我学生,想当我儿媳?”
“你这话怎好意思说出口?”嘉平一脸嫌弃地说道:“况且赵寅长相一般,才情一般,能力一般,如何配得上本公主。”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嘉平还坐在雪地里,直视赵谦道:“天生如此。”
赵谦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诚心发问:“那才情无双的嘉平公主,你几日未上早课了?”
“…”
一看嘉平语塞的样子,左中丞便知她毫无悔改之意,当下也没忍住摇头:“你从明日开始,来帮我整理书房,就免了你这几日的课业。”
谁料嘉平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她戒备地看着赵谦,满脸都是拒绝,“本宫不可以离开凌元宫!”
赵谦却不吃她那套:“以前陛下禁你足的时候,走街串巷的人不是公主?”
“不是。”嘉平矢口否认:“大人年事已高,看错了。”
赵谦也不计较,而是乐呵地说道:“然公主知为师年事已高,想必不会介意帮老夫把书卷什么的,都拿出来晾晒一二。”
“你好狠的心啊!”
嘉平因为太过悲伤,一时口不择言:“我不去,你就是想累死我!”
结果因为反应太大,倒惊到了赵谦。他无奈地说道:“整理个书房而已,你整理完了就可以去玩了,陛下那边我帮你兜着。”
“呵。”
“就算这样,我也不会动心的。”嘉平控诉:“我又不是没帮你整理过,我不会再上第二次当了!”
“帮你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书,还不如抄一百遍课业!”
赵谦不自觉地开始捋胡子,“一回生二回熟。”
“还熟?!”嘉平提高了声音,走到赵谦面前与他对峙,“你那么大的院子,书房就占了六成的地!房间大就算了你还乱摆乱放!你那是书房吗?你那是杂货间!每次都让本宫去帮你整理!你家里的下人白领月钱啊!”
等嘉平一口气说完之后,赵谦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消消气。”
“这次你要帮我打扫,我把我那一套江南买来的玉砚送给你。”
嘉平一秒收声,“一言为定!”
赵谦倒是愣住了,半晌才笑开来:“你是不是惦记了很久了?”
“先生竟然这么想我?!”嘉平愤怒道:“我给你打扫月余,一块玉砚你都不舍得给本公主?”
“给给给。”
赵谦无奈地说道:“哪需要那么长的时间。”
嘉平闻言,笑眯眯地说道:“先生,打个赌吗?”
“什么赌?”
“就赌我打扫完之前,怀安能不能从江南回来。”
赵谦疑惑地说道:“江南离此路途也不近啊。”
“对啊。”嘉平点头:“就赌你那套白玉棋子如何?”
赵谦仔细思考,然后拒绝:“朝廷命官,不可赌博。”
“切。”
嘉平一脸嫌弃:“舍不得就舍不得,还找些理由。”
赵谦却打断了嘉平:“嘴贫?”
“还不快准备准备,去给我打扫书房了。”
嘉平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声音拖得老长,老不情愿。
“真惨啊,堂堂公主被禁足就算了,还被拉去做苦力…”
赵谦见她模样,还是软下心来:“你若喜欢,送你就是了。”
“谢谢先生!小女子必定竭尽全力为先生整理书房!”
赵谦无力地说道:“那便走吧。”
“等一等。”话音刚落,嘉平溜回了房间,从房间内传来她的声音。
“我衣服被雪染湿了,先生先走罢,我马上就来。”
赵谦便说道:“正好陛下宣见,你待会直接入府就是了。”
“知道啦!”
嘉平的声音清脆响亮:“别担心!我熟!”
赵谦失笑,然后便离开了。
等到赵谦走后,嘉平才探出个脑袋瓜,掰着自己的手指头念念有词:“玉砚、白玉棋,再看看能不能给阿若顺点孤本回来,安舒的话,进老头子库房再挑吧。”
嘉平定下目标,一下子高兴起来,开开心心地回凌元宫,准备换身衣裳便出宫。
她一边走,还不忘一边骂赵寅,“自己父亲的书房不知道收拾,专使唤我!”
在一条昏暗的古道上,光影稀疏,路也看得不甚清明,倒是那一阵阵的马蹄声,叫这条路有了些许生气。
以及赵寅忽如其来的喷嚏。
他揉了揉鼻子,对林遐笑道:“我敢肯定,是嘉平那丫头在说我坏话。”
林遐笑道:“你又做了什么让她挂念?”
“我可不敢。”
他二人交谈着,便忽略了一些更加细微的声音。
原本叽叽咕咕说话的人,听见对话声后,迅速地躲在茂密的灌木之后,悄悄交换眼神,嘴角露出了邪气又残忍的笑。
待林遐同赵寅出现在路口之时,躲藏在灌木后的草寇们,神色尽是贪婪。
无他,只因他二人胯下的两匹马。
这两匹马着实是膘肥体壮,皮毛发亮且油光顺滑,一看就是大户人家才可豢养的马。
草寇们悄无声息地摸出了自己身上的武器,打算来一票大的。
本欲赶考,却遭遇打劫,又胡乱被绑住的杨毅,见此大声喊道:“兄台快走!此地危险!”
草寇们怕到手的肥羊飞掉,来不及处理杨毅,立刻动身追那二人,势要得下二人的财物。
谁料二人并没有逃之夭夭,着青衣那人反倒侧过头,对玄色衣裳的男子说:“你去救那人。”
说罢,指了指正趴在地上的杨毅。
赵寅闻言,没有异议。
只见他以马为踏板,一个轻身便落在了杨毅的身旁,随后竟是只用右臂,便夹住了杨毅的腰,不出瞬息便又回到了林遐身边。
草寇们一个愣神,自己的俘虏被救走。
虽知晓了那二人不好惹,但实在是不愿意就此放走,于是恶向胆边生,竟是提刀而上。
风吹起了官道上的落叶,飘过了对峙的两方人马,又晃悠悠的飘去了远方。
此时的草寇们喉结滑动,咽了咽唾液,额头上的汗水慢慢地渗出了皮肤,浸湿了头上乱糟糟的头发,部分汗水凝结成了水滴的形状,缓缓地流入了破布麻裳。
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富家公子,他身边凭空出现十几个黑衣人,瞬息之间胜负已定。而大当家的尸体,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
那青衣公子也不言语,只是略微颔首,赵寅便眼神朝众人示意。
不到片刻,所有的草寇便被绑了起来。
赵寅未施舍半个眼神给旁边破口大骂的草寇,而是将手上的杨毅妥善放置于地面,而后谢道:“多谢公子开口提醒。”
而杨毅虽才遭遇山贼土匪,心有余悸,下地之后竟是第一时道歉道:“抱歉,这副尊容实在是不妥,可允小生先为整理衣冠?”
赵寅挑眉,打量了一番面前之人,然后点头说道:“兄台请随意。”
那书生也不客气,就开始整理起来。他先是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并抚平了身上的褶皱,才又微微抬头看向赵寅。
“兄台无需言谢,在下看得出来,那些土匪伤不了兄台半分。倒是我路经此途,遭此劫难,如果不是兄台二人出手相救,怕是早已一命归西了。”
赵寅听罢,不解地问道:“此官道地处偏僻,不知公子家住何方?为何来此?”
“兄台不知,我乃居于卞洋,不知兄台可曾听说过苏吴?”
“苏吴?!”
还不等杨毅追问恩人为何如此惊讶,一旁的青衣公子似乎是听见了什么感兴趣的事物,将头转了过来,看向交谈的二人。
杨毅注意到了,对林遐问道:“这位兄台难道也知晓苏吴?”
林遐点头说道:“略知一二,吾曾经去过那里。”
杨毅一听,顿时十分惊喜地说道:“在下杨毅,字如礼。家便居于此处。”
赵寅与林遐对视,最终委婉询问:“如礼可是离家许久了?”
“阁下怎知?”杨毅颇有几分怀念:“如此说来,确实如此。”
“离家已有半年光景,也不知家中是不是一切安好。”
赵寅没有顺着往下说,而是转换话题,“如礼兄,你可唤我励之,此乃我字,而这位兄台,你叫他他怀安就可以了。”
随后又问道:“这苏吴离此地路途遥远,如礼此番前来,可是寻亲?”
杨毅闻言,颇为意气风发:“小弟不才,是为试那登云梯而来。”
林遐却道:“距下次会试还有些许时日,此时便去,怕是为时尚早。”
杨毅闻言,脸上流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实不相瞒,此次上京,也是为了皇城双绝里的诗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