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毅从衙门离开之后,他便回了义庄。
他从老人那里接过杨铃的尸骨,招了辆牛车,便启程前往苏吴。
带着杨铃的尸骨。
他日夜都同尸体在一起,倒是再没有过有人想要杀他的想法,也再没听见过有人在幽静的夜里呼唤他。
他躺在牛车后面,身旁便是棺材,他双手垫在脑后,嘴里叼着根干草,勾起嘴角看着天空。
只不过这太阳似乎太刺眼了些,刺得杨毅的眼泪一刻也不曾停下。
牛车晃晃悠悠的,将杨铃的魂带回了家乡。
杨毅将银子交给牛车车主之后,独自一人扛着杨铃的棺椁去了坟场。
虽杨铃不高,棺材也不大,但毕竟是一堆木头,杨毅背着也实在够呛。
他的步履渐渐沉重,额上青筋条条绽出,却不曾停下,一直朝着前方走去。
太阳毒辣的刺在杨毅的身上,他整个人都像置于岩浆里。他抬头看了一眼悬挂在天空之上的太阳,苦中作乐的想到:
怎地话本里都是下雨,我这里太阳便如此毒呢?
然后又埋下头,继续搬棺椁。
杨毅此时已经觉得有些看不清眼前的路了,无论是树木还是小道,都有了重影,他竟不知脚应当踏这里,还是踏哪里。
他摇了摇脑袋,便下脚了,谁知脚下是一个坑,他连人带棺材,一起跌倒。
他趴在地上,只感觉自己腿也酸,膝盖也疼,头脑昏沉,仿佛一只失水的鱼。
他的眼无力的张开,看见了在不远处,那已经坏掉的棺材,和白骨。
杨毅的大脑瞬间清明,可是他却无力再起身了,他只得一点一点爬过去。
一点,一点,又一点。
他沉重无力的身子在地面上摩擦,靠着手臂的力量勉强前行。
还未前行一半的距离,他的双臂便已酸软的不像话,甚至于向前伸出的动作,都抖如筛糠。
但他好歹是到了。
他靠着已经打开的棺椁坐起来,豆大的汗水砸向地面,着急的看向棺中之人。
还好,杨铃没事。
杨毅又靠着棺材坐了一会,才缓缓起身,他伸手,抱出了自己的妹妹。
他动作亲昵的将杨铃抱在怀里,丝毫不介意那呛鼻的臭味,也不介意怀中可怖的景象。
他只是苦涩的自言自语:“铃铛儿,哥哥是不是很没用啊,你最后也没个安身之所。”
然后他又笑开来:“但是你可以见到爷爷奶奶了。”
“我却,见不到了。”
杨毅又抱起杨铃的尸体,踏上了方才的路。
这次再无任何意外,他到了坟场,径直走到杨奶奶的墓前,将杨铃放了下来。
他每次都是先祭拜杨奶奶,再走过大半个坟场去祭拜杨爷爷,可他现在才发觉,杨奶奶与爷爷之间,只隔着一排小树。
这排小树,便遮住了杨毅的视线,以至于他一直不知晓爷爷奶奶,归天之后也在一起。
但如今,他知道了。
他看着杨铃,又看了看爷爷奶奶墓中间的小树,当下决定:要让铃铛儿和爷爷奶奶在一起。
他又回了家,拿了个锄头出来。
虽然他是个书生,可到底是农家出身,用锄头这点小事自是难不倒杨毅,他很快便将那一排小树都给挖出来了。
带着它们的根须。
他随手抹去额上的汗水,然后用锄头挖了一更大的坑出来。
他见挖的差不多了,便将杨铃轻轻抱起,用草席包住,然后便放进了那新挖出来的坑内。
他本想为杨铃打造一个新棺材的,但是他到底不是手艺人,周边又再无活人,也就放弃了。
他用锄头将土填回坑内,后来他将锄头扔至一边,开始用手捧。手里的泥土渐渐湿润,也不知是他的汗水,还是他的泪水。
终于,一个小土包出现在了杨爷爷与杨奶奶的墓中间,但还缺了一个碑。
杨毅找遍了四周,都没有找到了个合适的,可以用来做石碑的物件。
忽的,他灵光一闪,转身便向来时的路跑去。
不多时,他便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块木板,那是方才用来装杨铃的棺木。
那棺材虽然粗制滥造,但是这木头还是可以的,至少还能够用来做一个墓碑。
有了碑,又用什么刻字呢?
杨毅一介书生,不会使刀,还能用什么刻字呢?
他苦笑着摇头,又回了家,再来只是已经带上了自己吃饭的玩意儿——笔墨纸砚。
还有一把刀。
他将墨磨开,毛笔蘸墨水之后,便落在了棺木上,可是这棺木虽然不是顶好,竟也防水。
这墨,浸不进去。
杨毅见此,笔墨随意搁置在一旁,拿起小刀就开始刻。
好歹是能留下痕迹了。
半晌,杨铃的碑总算是做好了,一个尚可的木板上,四个歪歪扭扭的字昭告着墓主人的身份:
杨铃之墓。
然后他认认真真的磕了三个头之后,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现在,得去京城了。
他快马加鞭,夜以继日的赶路,终于回到了京城。
他却未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连赵寅都不曾。他只粗粗的休息一二,便去了城北告示栏旁。
赵寅曾说过:那几人的画像,在告示栏上面。
天色朦胧之时,他便已经到了城北,虽天色尚早,可已经有不少人家出来了。
他问过人之后,才寻到了告示栏。
那告示栏上密密麻麻的纸张,一眼看过去竟看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他只得告诉自己,静下心来,仔细观察。
他一张一张的仔细看,看上面是否有“苏吴”二字,看这到底是几年前的案件。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总算是找到了那几张画像。
画上之人只依稀看得出是个女子,其余的什么都不大能够看清。况这告示贴出来这么久了,画上之人失真也是在所难免的事。
这一情况,使杨毅颇有些泄气,但他还是仔细的看着画上之人的模样,恨不得死死的将他几人记在自己的脑海里,永生不忘。
他看到到第三人之时,脑海内却猛然浮现另一人的身影。
她总是面色苍白,眼内没有多余的情感,好像看厌了世间万物,所有的衣物于她而言影响都不大,她仿佛最适合的颜色是黑色,即使她从未穿过。
那身影缓缓转头,竟与眼前的画像重合起来了,即使眼前画像失真,但是若有了对比,便知道这画像用来找人真是再妙不过。
可是,那人是太子妃,如何会在几年前去苏吴呢?
又如何会杀掉所有人呢?
他下意识的否定这个想法,却又想起了那日斗诗之时,安明的表现。
她似乎对自己的家乡很上心,一直都在询问。
她手腕上的铃铛声,也是清脆悦耳,就像妹妹一直还在。
她为何如此慌张,不愿意让我知晓铃铛一事?
她…是凶手吗?
杨毅看向告示上的字,一目十行,待看到“铃铛”二字,猛然一怔。
然后又一个字一个字的重新看,生怕看漏了什么信息。
他决定去找蒲知,请安明出宫。他必须要确认一下安明手上的铃铛,否则怕是会落得个污蔑皇室的罪名。
所以他寻的人是蒲知,毕竟能请的动宫中之人的,也就蒲知一人了。
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便没注意到隐藏在暗处,一直打量他的那一双眼。
那双眼,自他入京,便跟在他身后,如影随形。
可他被巨大的悲痛淹没,什么都注意不到,他到蒲府门前,对侍卫说道:“可否烦请大哥通报一声,说杨毅要找蒲知先生。”
谁知侍卫是个懂事的,知道杨毅是蒲知好友,恭敬的说道:“杨公子不必多礼,只是杨公子今日不赶巧。”
杨毅问:“怎么了?”
侍卫答道:“小姐一早便出门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杨毅长叹一口气,苦笑道:“我只是想知道真相,为何如此艰难!”
侍卫恭敬地说道:“不如杨公子告知在下,在下帮你转达。”
杨毅思来想去,这样确实能够省去不少时间,便允了。
他对侍卫说道:“我想让蒲先生请出太子妃,有些事情想同她商议。”
侍卫连连应下:“小的必会转达给小姐的,杨公子放心。”
杨毅便打算告辞了,都走出几米了之后,又回头嘱咐道:“可别忘了。”
“不会的。”侍卫应到,然后又问:“是什么事情啊,竟然如此着急?”
杨毅看着侍卫,笑的凄厉:“是我苏吴父老之事,杨毅不得不急啊。”
侍卫见杨毅这般模样,也不追问了,而是保证道:“小的必会转告给小姐,杨公子明日直接来蒲府便可了。”
杨毅这才心下稍宽道:“多谢。”
然后便踩着夜色,找了一间客栈落脚。
他也不去寻点东西填饱肚子,径直坐下,拿出笔墨便打算写信。
却没注意到,有一道身影已经潜入了他的客房,渐渐逼近他。
杨毅丝毫不知情地开始吹信纸上的墨迹,仿佛是希望它能够干的快一点,好方便杨毅寄出去。
只听“噗嗤”一声,刀子没肉。
血珠飞溅,溅到了他手了的信纸,纸上开出朵朵红梅。
杨毅转头,看向来人,缓缓说道:“果然是你…”
“噗嗤”
刀又从杨毅的身体内拔出,杨毅一时失了力,跪倒在地。
手里还拿着那封信。
那身影想夺过杨毅手里的信,谁料他抓的太紧,禁被扯烂了。
“安明…你…良心…怎安…”
杨毅看着面前的身影,断断续续的质问安明。
安明看都不看他,而是看着手里的信。
然后将信带走了。
只留给下了一句话,给命不久矣的杨毅,反复咀嚼。
“对不起。”
杨毅发了疯一般的想笑,可喉咙里全是血,竟无法发出任何声响。
他直至身体冰冷,都未曾闭眼。
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