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回宫的路上,雪纷纷扬扬落下,安舒忽然叫停步辇。她披着朱红色大裘,便走向那无边雪色。
姚杉见了,小跑着过去给安舒递伞,“公主,还是莫要随意走动的好。”
“我只是去看看。”安舒接过油纸伞,便继续向前走去,还不忘吩咐姚杉:“我一个人去。”
“可是……”
姚杉嘟嘟囔囔:“这破天气有什么好看的呀,一眼看过去只见惨白一片,也没什么漂亮花儿正开着…”她话还没说完,便被不言冷漠打断:“身为公主,行事还得看问过你的意见?”
“呵……”
姚杉压低了声音冷笑道:“这不是怕有别有用心之人使阴招吗?”
不言反唇相讥:“你还是记住你现在是丫鬟的事实来的好。”
姚杉无所谓道:“我自然不敢忘。”说罢,她吊儿郎当地将手搭在了不言的肩膀上,稍稍使力想将不言带过来,却发现不言纹丝不动。她便自己靠过去,凑在不言身旁,十分愉悦地问道:“你主子是谁?”
不言却怔愣住,露出几丝凄苦之色,又被她很好的掩埋。
“是安舒公主。”
姚杉却不放弃,她兴致勃勃地继续追问:“说嘛说嘛,我不给安舒说。”
不言惊诧地看了她半晌,最后还是一板一眼地回答:“是安舒公主。”
姚杉冷漠地撒开手,“没劲。”
安舒耳边只有风雪声,她看着这明亮洁白的世界发神,却有一个人影匆忙走过。
她仔细思索一番后,发现是方才在一梨宫前的小福子。
等她再抬起头,再无一人。
而小福子只顾赶路,也没看见站在不远处的安舒。
待小福子跑到问贤宫之时,被两位宫女拦下,这才能够歇口气。
“无叶姐姐,小的是梨妃娘娘派遣来寻慧妃娘娘的,不知无叶姐姐可否行个方便通报一声?”
无叶对着小福子说:“你且稍等,我这就去通报娘娘。”
随后又吩咐身边眼生的丫头:“阿昼,你给这位?”
“我叫小福子。”
“给小福子带点暖身子的暖炉和参汤出来吧。”
那宫女吩咐完便匆匆向内走去,看那速度,惊得小福子都以为是陛下要召见慧妃娘娘了。
那名叫阿昼的女孩子待只剩他二人时,笑眯眯的脸一下便垮了下来,颇为嫌弃地看向小福子,啐道:“要不是无叶姐姐也在,你看我有好脸色给你们吗?”
然后便转身离去了,还细心地把门也给带上了。小福子对着朱红色大门,也不知其缘由,更不敢伸头探脑地张望,只得低着头站在墙边,祈求慧妃娘娘暂时有空闲。
他不停地来回搓动双手,脚也小幅度的在踏,可身体却越来越冷,最后他不再浪费力气在为自己取暖上,只是盯着宫道两边的雪堆,感叹今年的冬天额外寒冷。
在小福子失去知觉之前,他听见门“吱呀”一声,紧接着是轻盈的脚步声,他依旧未抬起头,只是紧紧地盯着已经被雪掩埋的双脚。
“你个呆子,怎的跑那去了?”
小福子低着头左右打量了一番,确认此处无其他人,便抬起头看向来人。
原是阿昼。
她双手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汤婆子被她细心的包装了起来,牵了丝绸缠在了手上。
鼻头被冻得通红,而漂亮的眼睛带着不解和疑惑看着小福子,似乎在责问他为何不在原地等她,四处跑动。俨然忘了她将门带上,让小福子吃闭门羹的事情了。
小福子虽心里嘀咕,但他看见的却是大雪簌簌落下,呼啸而过,飘落在了面前少女的身旁,周旋舞蹈,最后缓缓地飘落在她的发丝上,微微湿润的鬓发贴着少女的脸颊,说不出的好看。
她呼出的热气成了一团白雾,只见那姣好的嘴在一片朦胧之中一开一合,只觉得这阿昼胜过了天地间的万千风景。
“你还愣着干嘛?”
小福子猛得回神,幸好他的脸本就被冻得通红,阿昼也看不出什么来。
他动了动双脚,发现似乎是自己站得太久,加之天气太冷,双脚麻了,于是十分抱歉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的腿麻了。”
“笨死了。”
阿昼一边嫌弃,一边端着参汤向小福子走来。
她捧着参汤,递给了小福子,而小福子在慌乱之中,也未尝出参汤究竟是何滋味。只待参汤见底之后,又将碗还给了阿昼。
阿昼接过了碗,将手上的汤婆子递给了小福子,之后便打算回去了。
小福子情急之下胡乱开口:“阿昼姑娘,慧妃娘娘不知何时能出来?”
阿昼一听,笑容立即收敛,原本愉悦可爱的模样消失,她讽刺道:“我家娘娘并非我们这种身份低微之人。普天之下,怕只有一梨宫的人敢催促她了。”
小福子连忙告饶:“阿昼姑娘,是小的不对,只是怕去迟了梨妃娘娘那边不好交代呀。”
“都是妃子,她便高贵些?若不是娘娘心善,算了不说了,被娘娘听到这话又是要挨责罚的。”
小福子却感到了奇特,忍不住问:“慧妃娘娘此等圣人,还会责罚奴仆?”
阿昼撇了撇嘴回答:“若是平日里自是不会,若是和梨妃娘娘牵扯上关系那可就不一般了。”
“如何不一般?”
“奴婢可不敢胡说,免得到时候多舌被娘娘训斥,还来接待你们这些一梨宫的贵客。”
说罢还颇为气恼地哼了一声,然后又接着担忧:“也不知娘娘近来身体好些了未曾,梨妃娘娘若能安生些便好了。”
待阿昼言毕,小福子尴尬地看了看阿昼,然后向阿昼身后之人行礼,“慧妃娘娘贵安。”
阿昼瞬间僵硬,机械地转身请安,却被一双柔夷轻轻地拖住了。
“本宫身体已大好,本宫近日思念阿昼得紧,本欲上元之时招之,如今怕是得立夏才可了。接待之事还是得继续劳烦阿昼呀。”
只听的那柔柔的声音携着笑意消逝,阿昼的脸色变得一眼难尽,似气恼又似欣喜,最后却是平白瞪了小福子一眼,似乎在责怪他不早些告知娘娘已经来了。
慧妃看向一旁的小福子,温声说道:“劳烦小公公禀报了,你先回去吧。”
小福子闻言又行了一礼,也不再多看,弯腰低头倒退十步后,这才转身靠墙离去。
慧妃见小福子离去之后转头对阿昼说道:“你也回去吧,本宫一人去便可。”
阿昼不情不愿地福了福身,退下了。
慧妃也不在意,只披上了宫人递上来的另一个稍厚的狐裘斗篷,撑着红梅油纸伞向一梨宫走去。
无叶紧跟在慧妃身后,除此以外,便无他人。
还未走出两步,便听见阿昼的声音响起:“娘娘,今日雪大,还是备步辇吧。”
慧妃久久没有回答,阿昼颇有些泄气,低着头站在原地,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是奴婢僭越了。”
语气低落,却带着说不出的委屈。
慧妃转身,揉了揉阿昼的头,温声说道:“还是阿昼想的周到。”
阿昼虽然眼睛还有些红,但她立刻笑起来,开心地说:“我叫人去准备!”
“好。”
慧妃笑眯眯地看着阿昼一蹦一跳地离开,无叶立刻开口:“娘娘,阿昼这些日子也挺累的。”
言外之意,清晰明确。
“还不行。”
慧妃神色冷了下来,忧心忡忡:“阿昼脾气有些大,办事不够稳重,还得磨一磨,不然在这宫内不好活下去。”
“娘娘一直带着阿昼不就好了吗?”
慧妃摇头:“我若还在,定是能护她安宁的。”
她朝南方看去,似乎透过重重宫墙,看到了那一树海棠。
而海棠树下的女子,巧笑盼兮,娇美动人。
可惜,海棠依旧,故人逝去。
慧妃笑着摇头,也不多给无叶解释。恰巧此时步辇已备好,她便一言不发地上辇,去一梨宫。
只是在经过海棠树之时,她依稀看见树下站着一女子。雪模糊了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的意识,她似乎看见冯皇后站在一树海棠下,等着那人来。
一树海棠,开得正艳,才子佳人,脉脉无言。
“皇后…”
慧妃口里的名字还没吐出去,无叶询问道:“娘娘?”
“可是有心事?”
慧妃回神,笑着摆手:“没什么。”
说罢,又重新看向树下,这才看清。哪里是什么故人,是安明和太子罢了。
她笑着摇头:“走吧。”
“是。”
而安舒此时正站在落满雪的海棠树下,对着这古老的树出神。
安舒听见了来自身后的脚步声,但她没有动。或许是被冷到失去知觉,或许是她单纯不愿意动。
“谁在那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声音也是说不出的熟悉,安舒只好转头,看向来人。
天地莹白,一着月白色衣衫的男子缓缓走来。
立若芝兰玉树,行如满天萤火微微闪烁,动如万千银河奔涌入怀中。一丝清冷孤寂萦绕眉间,虽身处红尘中,但衣袂飘飘,未沾染凡间俗世。
安舒就这样出神地看着他,脸色煞白,也不知道是被冻的,还是被惊的。
待那人走得近了,才发觉这人生的如此好看,不似凡人。
虽他面色苍白,一副病弱之态。身如寒松,神色泠然,眸光温柔,唇角弯弯,似仙人之貌。
安舒立刻请安,“太子殿下。”
她认出来了,面前这个男子是当今太子——林遐。
“不必多礼。”
林遐又上前走了几步,扶起了安舒:“安明。”
“你如今是吾的妹妹。”
语调虽温润,可中气不足,确是体弱之态。
安舒心下如此想,嘴上应道:“是,殿下。”
她眼睑微抬,看见了林遐苍白的指尖,然后又立刻垂下眼睑,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你怎么一个人在此处?”
安舒不知道林遐究竟是何态度,只得模棱两可地说:“出来随意转一转罢了,没必要带那么多人。”
说完,她发现林遐身后也没人,因此也问:“那殿下呢?”
“叫大哥吧。”林遐答非所问,而是开始改安舒的叫法。
若面前这样说的是元庆帝,安舒必定二话不多说便改口。但如果是林遐的话,她不是那么想叫。
还没等她编出理由来,林遐倒是先开口了,“算了,这叫的吾太老气了。”
“还是叫殿下吧。”
安舒笑着回答:“好。”
随后二人便静默无言,最后还是林遐先开口:“吾来赏花的。”
“嗯?”
安舒都问出口了,才想到是自己方才问林遐,来这里干什么的。
也是胆大包天,居然在他家里,问为什么会遇见他。
安舒笑着说:“殿下来这里赏花?”
“对。”
林遐抬头看向海棠树,“现在的海棠,是吾最喜欢的时候。”
安舒想起来,这海棠树,是林遐生母所种。
她也抬头,看见褐色的枝干上的皑皑白雪,像是那初开的花儿,无暇美丽。
风乍起,吹掉了安舒的帽子,也吹得她不得不两只手抓住油纸伞,以防被吹跑。
“咳咳咳……”
她听见了来自身边的咳嗽声,撕心裂肺,似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安舒分神,看向林遐。就看见他的脸色越加苍白,比他身后的雪还要白上三分。
风吹走了安舒手里的伞,她也不追。而是站在风雪里,看着面前因咳嗽而直不起腰来的太子。
自己早已自身难保,又何必操心他人之事呢。
可她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来人啊!!”
“侍卫呢?!这里怎么都没有侍卫?”
林遐颤抖的手抓住了安舒,他虚弱地制止:“别叫人。”
“安明可以扶吾一下吗?”
安舒闻言,也不顾风雪沾湿了她的头发,整个人都冷得不行。她立刻扶起林遐,将他往房檐下带。
“谢谢。”
林遐有气无力地朝安舒道谢,而安舒不解地问他:“为什么不叫太医?”
林遐苦笑:“治不好的,还是省些功夫吧。”
“啊…”
安舒一时无言,不知为何心生凄凉之意。
身份尊贵者,缠绵病榻。
寄居他人者,难以归家。
但好在她注意转移的快。主要是她身上的披风沾了水,没有保暖的效果不说,还勒得她脖子疼。
她解开了身上的披风,倒比穿着披风要舒服得多。
也冷得多。
正在安舒犹豫要不要捡起披风,再披上的时候,沉默了许久的林遐开口了。
“安明,吾给你个忠告,就当是吾不可多得的善意。”
“什么?”安舒戒备地盯着林遐看。
林遐微微一笑,“吾若是你,吾便安份当自己的安明公主。”
“有些身份,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咳咳咳!”
他脸色苍白,似乎带着羡意:“可你已经忘了不是吗?”
此时,姚杉也来了,只是她没看见林遐。
因此她大声呼唤安舒:“公主!可以回了吗?好冷啊!”
“咳咳咳咳……”
林遐又是一阵咳嗽,可安舒已经不敢去问他问题,也不敢再与他搭话。
她感到恐慌,没有缘由的恐慌。
为何林遐三言两语对自己触动如此大?
他又知道些什么?除了他,其他人又是否知晓?
被遗忘的,是不好的事情吗?
安舒胡思乱想一阵,却没捋出一条线来。最后也只能头脑昏沉地决定,要多接近林遐,看看可否能套出有用的消息来。
“忘了,就别再想起来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自己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