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安舒一行人回到小行宫之时,便听见了从殿内传来的靡靡之音。此时她旅途奔波,身子早已经吃不消。
可顾及着此次晚宴兹事体大,到底还是忍下不表。
她与嘉平分开,被另一顶软轿,抬回梦柯阁。
阁内香雾弥漫,恍惚如人间仙境。
姚杉朝她走来,语气轻柔:“公主,先沐浴更衣吧。”
她态度奇怪,远没有之前面对她时的散漫无礼。可安舒却没有精力再想,她精神和身体都极度疲惫,便听话照做,朝浴池走去。
缓缓闭眼,再入梦中。
不言见她陷入沉睡,便快步离开,朝晚宴走去。
晚宴上确是一派其乐融融,舞池里的舞者换了一轮又一轮,可在座之人都没心思欣赏。眼光交接,却又都划过某一个空位。
那本该坐着大辰的另一个公主。
推杯换盏,耳语不知说了多少,却始终不见安舒身影。
“陛下,安明公主的丫鬟来禀报,安明公主身子骨虚,累了一天已经睡过去了。”
这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叫晚宴中人听到。
元庆帝佯怒:“这丫头,仗着宠爱无法无天了。”
“罢了。”他紧接着说:“她也命苦,夫舒被灭如此久,日日忧心,想来是一夜也没睡过好觉。”
“大汗不会介意吧?”
元庆帝话音落下之后,位于他左手边的女子站了起来。
那女子生得好看。
明眸善睐,漆黑的眸子配合着带有强烈异域风情的五官,微卷的头发被扎了起来,头上无多余的发饰只有一根红色的绳子扎住了头发,发丝间隐约可见那红色的流苏。
虽这种长相尚不能被皇城之人接受,但这种带有侵略性的美,却是能够感染到所有人。
这位草原女儿朝气蓬勃如旭日初升,就这样出现在了所有皇孙公子的面前。
她就是维塔草原的大汗,察苏尔晚。
在众人视线都被察苏尔晚吸引之时,却不知有一道身影悄然离去,未引起半丝涟漪。
只见察苏尔晚对皇帝行了礼之后,直接开口,说的还是标准的官家话。
“陛下仁慈,如此照拂孤女,想来夫舒王在天之灵,也能放下心来。”
元庆帝听了此话,面上笑意浓厚,便听见那女子继续道:“陛下,我此番前来贵国,是希望同贵国结秦晋之好,以亲止戈。”
元庆帝甚为愉悦:“妥。”
察苏尔晚也不扭捏,手指一指,点出了正神游天外的林运。
“我要他。”
林运可是调兵遣将的好手,说是大辰的护国神将,也不会有人有异议。
这察苏尔晚,竟如此大剌剌地要一国将军,也不知道是真蠢,还是包藏祸心。
而察苏耳晚似未说够,又继续说:“我此次上京,便是为他而来。”
元庆帝面无表情:“婚嫁之事,由你二人私下解决,晚宴只是为了迎接远方来客。”
他似乎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便示意了宫人,鼓乐又重新响起。
殿内歌舞升平,宾客尽欢,殿外也好不热闹。
不言禀告完安舒的事情之后,便准备回梦柯阁去。谁料夜色浓重,她一个不察,竟被陌生人拐至角落。
但索性她也不是个好招惹的。面上假意顺从,等真走到无人的地方,立刻五指成爪,直逼背后之人双眼!
那人也是个练家子,并没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给吓到。
他动作反应极快,还不等不言彻底挣脱,便变换招式,再次将她擒住!
这个招式,竟然叫不言觉得熟悉!
她心里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动分毫。
“不知阁下夜探皇宫,所为何事?”
那人也不客气,直接发问:“安舒在哪?”
一听他声音,不言双目通红,愤怒地吼出声:“阿牧佑?!!”
“是我。”阿牧佑低声回答:“你小声一点,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来大辰了。”
不言怒极反笑:“你还有脸来找公主?”
“是我对不起她…”
不言轻易挣脱,看也不看阿牧佑。她语气冷淡,神色厌恶:“对不起?一句对不起,就可以化解你们之间的深仇大恨了吗?”
阿牧佑:“我是被逼无奈!”
“别和我扯这些!”
不言几乎是怒吼出声:“你滚!滚的越远越好!”
阿牧佑面色冷下来:“我只是想见见她。”
“你配吗?”
不言讥讽道:“你以为你是谁,羌巴部落的首领?还是公主曾经爱过的男人?”
“曾经?!”
不言笑道:“是啊,你现在是谁,什么身份,对公主怎样,她都不在乎了!”
阿牧佑到底心智过人,他只是失神片刻,就冷静下来:“元庆帝要给她赐婚,是真的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不言厌恶至极:“与你何干?”
“还是说,你又想再杀她一次?”
“利用她的善良,利用她对你的情谊和信任,再杀她一次?”
不言的话像是一把尖利的剑,将阿牧佑扎得血肉模糊。
“我只是…想问问她过得好不好…”
不言嗤笑:“当然好啊。”
“这么大的宫殿,这么多奴仆,全新的兄弟姊妹,完全陌生的父亲。”
“这能不好吗?”
说完这话之后,不言似乎耐心耗尽:“当然,如果你这辈子都不出现在公主面前,那是最好的!”
“别来找我们公主。”
“否则,我就将你偷溜进宫的事情告诉大辰皇帝。”不言威胁:“你想一想,踪迹难寻的羌丹部落,要是被他知晓踪迹,该是什么下场?”
阿牧佑没有纠结不言前面的质问,而是反问:“你刚刚就可以叫人,为何不叫?”
不言沉默一瞬,又恢复过来:“想看看你这渣滓,还能有什么话好说。”
“现在看来。”不言嗤笑:“渣滓果然就是渣滓。”
她也不再等阿牧佑说话,一个闪身,就离开原地。
徒留阿牧佑一人,静静呆在皇宫一角,一脸悲伤,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样,见到人了吗?”
察苏尔晚的声音响起,这才叫阿牧佑回神。他已经整理好情绪,语气轻松:“哪能有那么简单。”
察苏尔晚叹气:“这大辰皇帝,似乎不是很愿意让安舒见人。”
“不然怎诗会上的人都到了,独独缺了她一个?”
“还说什么身体欠安。”
阿牧佑凝神:“安舒怎么也是夫舒皇室娇养长大的,难不成只是来大辰几日,身子就被搞垮了?”
察苏尔晚瞥了他一眼:“也可能是来之前搞垮的。”
再健康的人,若精气神没了,那也形同枯木了。
这话说出口后,两人便沉默下来。
“我会在大辰留些时日,你要弥补便尽快吧。”察苏尔晚走之前说:“只是我不认为,你能够弥补得了。”
此地,再留阿牧佑一人。
这一切,安舒都不知道。
她陷入了一片战火之中。
她看见在一座高高的城墙之上,悬挂着五六个头颅,他们的眼睛被生生挖掉,对着墙下众生。
城墙之上还有一个女子。
她衣着虽然华贵,但已经满是伤痕。发髻散乱,满脸脏污,看不清原有模样。身形羸弱,在烽烟之中好似站立不稳。
她跪在城墙之上,不停的朝那几个头颅磕头。
即使无人回应。
“父亲…父亲…”
“女儿错了…”
“你看看女儿啊…”
“父亲…”
安舒的心一阵揪疼,原来城墙上的断头,竟然是女子的父亲。
兵戈声响起,刺耳难听。
“开城门!迎夫舒新王!!”
原本一直朝着人头磕头的女子,此时却状若疯癫,她冲向城门前,流下血泪。
“不许开!!”
“他不是夫舒新王!他是个卑鄙无耻的恶鬼!!”
“不许开!”
城外只有千百余人,却都是骁勇善战之辈,一人可挡百。
女子绝望的声音,根本阻挡不了铁骑前进的步伐。甚至连她的声音,都在马蹄声里,难以寻觅。
城门大开。
看着从城外奔涌而入的士兵,安舒几乎是福至心灵地想到,那是羌巴部落的人。
那个神秘,踪迹难寻又骁勇好战恐怖部落!
而在部落最前方的那人,将长刀对准百姓之人,是羌巴部落的族长,叫阿牧佑。
阿牧佑见女子如此反应,冷声高呼:“夫舒旧王已死,新王当立。安舒与我已是夫妻,自当由我继承夫舒皇位!”
女子,也就是安舒。
她听到此话之后,浑身发抖。
“不…不是…”
“我没有…”
阿牧佑却坚持:“阿舒,听话。”
安舒还来不及说话,就看见一个人影出现。那妇人衣着工整,着绣金凤袍,别十二凤钗,在狼烟战火之中,她是人间唯一色彩。
她缓缓走上城墙,越过战死的将士,眸光温柔,步步踏莲而来。
“乖女儿,有些话,母后要对你说。”
“这些话,也是替你父皇说的。”
“你总埋怨你父皇不喜欢你,没时间陪你,对你冷冰冰。”
“其实啊,你是你父皇最喜欢的孩子。”
“你从小就漂亮,体贴父皇母后,一点也不像你几个哥哥惹人嫌。”
“我们也很高兴,有这么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
“我们都以为,这是夫舒王的恩赐。”
“所以啊,我们不让你接触其他人。”
“是父皇母后做错了。”
妇人温柔地看着安舒,自顾自地说着话:“你是最好的工艺品,是上天送给父皇母后最好的礼物。”
“可是…”
一滴泪从眼角落下,安舒看见她眸中的光变得稀碎。
“可是,你也是夫舒人民的公主啊…”
“是母后不好,没有好好教给你这些东西。”
她微微一笑,雍容华贵:“你能原谅母后吗?”
“不…不…”
安舒不停地摇头,瞳孔紧缩,用自己满是血污的双手,去抓妇人的衣袖。
在金凤上面,留下一个斑驳的血手印。
“母后…女儿错了…”
她的母亲却没再提这件事,而是看向她父亲…的头颅。
“母后呀,自小就喜欢你的父亲。”
“你父亲那会儿高高瘦瘦,武艺又极好。现在可能看不出来,你父亲当初可是夫舒数一数二的美男子呢。”
“自从他将母后从马背上救下,母后就决定了一定要嫁给他。”
“我还记得我最欢喜的那一天,就是他来告诉我他喜欢我的那一日。”
“他把他的玉佩送给了我。”
“没过多久,我就成了他的夫人。”
“他从不叫我呆在屋内,而是与我一起纵马高歌。”
“就算国事再忙,他也会回到我的院子。”
“就是在那些日子里,有了你们兄妹。”
“母后我呀,爱了他一辈子。”
她眸光温柔,似乎看了很远很远,却没看安舒一眼。
安舒心里揪痛:“母后…”
这一声,叫回了妇人的眼神。
她慈爱的眼光落在安舒身上,葱白细腻的手指抚过安舒脸庞,将安舒脸上的污垢擦干净。
她笑吟吟:“你一定想不到吧,你父皇最怕孤独了。”
“以往他若是他下朝回来,我不在,他会难受很久。”
“所以啊…”
她眼泪落下:“所以安远在黄泉路上,应该也很孤单吧。”
“不!不要!”安舒猜出了她的意图,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攥住她。
安舒近乎绝望地祈求:“母后…不要…不要丢下我…”
“求求你了…女儿错了…”
“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母后…”
温暖的双手,坚定地掰开了安舒。她只是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笑着凝视安舒。
“母后去陪父皇了,安舒要乖乖的哦。”
紧接着,便朝人头走去。
步履款款,衣袂飘飘。恰如二八年少,红妆十里,载着两个同心人。
“不!!!”
安舒挣扎着想起身,她想要抓住母后,那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可她浑身是伤,跪坐在地,早已失了力气。
又拿什么去拦住她的母亲呢?
她只能在泪眼婆娑中,看着母亲一步一步远离自己,走向父亲身边。
她看见母亲捧起了父亲的头,在唇上轻轻一吻。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生随死殉。
随即,抱着爱人,纵身一跃!
“母亲!!!!”
安舒挣扎醒来,才惊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她也不作响,而是屈膝,抱住膝盖,将自己保护起来。
“母亲…”
“父亲…”
低声呜咽,像是迷路的小兽一般。
悲鸣声在空荡的梦柯阁里,久久不散。
原来,她是夫舒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