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那个野人会说话？”
祁思晨惊讶的表情，仿佛让我看见了年少时的崔玥，当时我们对这件事的震惊，甚至超过了见到野人本身。
那时候，野人距离我和崔玥只有两三米远，我们在巨大的震撼与惶恐中凝视着他。我记得野人的瞳孔是灰白色的，里面闪烁着某种令我恐惧却又难以描述的东西。
想到这些，我开始头痛。
我闭上眼睛，低头揉着太阳穴，后面的记忆像利刃一样逼近我的心脏，让我不忍再去想。
祁思晨立刻发现了我的异常，她握着我的手，问我，“你不舒服？”
我点点头。
我感受着祁思晨手心的温度，她的手掌很柔软，也很温热，在这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正沉沦在祁思晨给我的柔情中。
“今天太累了。”祁思晨说，“我们可以明天再说。”
她很体贴地没有让我再说下去，而我原本也不打算对她讲述后面的事情了，那是一段我早已决定带进坟墓里的故事。
“好吧。”我说。
当我结束了对过去的讲述时，我和祁思晨却陷入了尴尬，我们谁都没说话，空气凝固在我们中间，沉默了有一两分钟后，我回过头，看见窗外太阳正在落山，房间里没有开灯，逐渐暗下来，春日的暖阳消失后，气温陡然降低。
“你该回去了。”我说。
“是得走了。”祁思晨说，又问我，“你自己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就是记不住事，又不是失去自理能力了，放心吧，能活着。”
祁思晨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明天再来。”
“不用了吧，这里这么偏，来一趟够麻烦的。”
“反正我现在也没事干，工作已经被你搅黄了。”
“对不起。”
“我不是让你道歉。”祁思晨说，“本来我也不愿意拍那个短视频，一直下不了决心，你也算帮我了。”
我问祁思晨，“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好好活着。”
“行。”
“还有，别忘了我。”她说。
*
祁思晨走后，这个简陋的房子再次陷入了巨大的沉默中。尽管她刚才在的时候我们也有不说话的时刻，但我并不觉得安静，相反有一种四周被充盈着的感觉，而此刻，我觉得孤独。
我觉得我的一些东西被祁思晨带走了，那是什么？我想了想，一声苦笑，当然是记忆，我知道明天一觉醒来以后，我就会忘了她，同时也忘了我们今天经历的一切。
我起身，拖着沉重的身体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打开里面的笔记本，借着台灯昏黄微弱的光，看了一会儿上面的文字，意识到我将永远无法再成为过去的我了，一个无法保留记忆的人，再也不能行骗了。
我对此很不甘心。
这个笔记本后面还有半本空白，我拿出笔，笔尖悬停在纸张上面。
我想，我不能任由命运抹掉我的生活，如果我生下来就是为了对抗什么，那么，我现在对抗的就是我的命运。
我要保留我的记忆，趁着今天还没有过去，趁着白天发生的一切依然温热如初。
祁思晨——我先写下的是她的名字。
*
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图林镇外面的那片森林中，森林依然笼罩着迷雾，所有的树木都是相似的，没有一条清晰的路线，但我却很意外地知道自己该往什么方向走，仿佛我已经来过这里无数次，仿佛我原本就生活在这片森林里。
旁边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我们去哪儿？”
我愣了一下，扭头才发现一直有个人跟我一起在森林里行走，我问她，“你怎么来了？”
她说，“是你叫我来的。”
我没有回答，一个问题在我的脑中萦绕不去。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接着问我，“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忽然，森林里响起一阵急促的撞击声，打断了我和她的对话，我们都警惕地盯着声音来源的方向，但眼前只有浓雾，那个声音消失了。
正当我紧张的情绪逐渐缓和下来的时候，剧烈的撞击声却再次出现。
这时候，我醒了过来。
我躺在床上，睁开眼，身体各处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疼痛，我用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正身处我在郊区租住的房子里。
撞击声再次出现，这个声音并不是我梦里的场景。
我拖着身体从床上爬起来，走出房间，房外有一小片算不上院子的空地，最外面还有一个铁门。
刚才的声音就是铁门敲击的声音。
我吸了一口春天清晨的凉气，拉开生锈的门闩，铁门的边缘划过水泥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听着这个声音更让我头疼。
一个长发女人站在门口。
她的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我扫了一眼，塑料袋里是一些日用食品，鸡蛋、方便面和其他的一些什么。
我们站在铁门内外，互相看着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她问我，“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我继续茫然地看着她。
“能先让我进去吗？”她举了举两边的塑料袋说，“一路拎过来沉死了。”
我没反对，但也没说话，转身向屋子里走去，听到她在后面跟着我的脚步声。
回到屋里，我看见放在床头的笔记本。
那个长发女人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似的，开始将塑料袋里的东西分门别类，摆放在我的房间各处，在身后对我说，“看这样你是刚起吧，我给你弄点吃的。”
我依然没有回答她，拿起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记载着我昨天的经历。
我就像看陌生人的故事一样看着笔记本上的文字。
“跟你说话呢。”她说，“有没有点礼貌？”
“你叫祁思晨。”我说。
“你想起来了？”她的语气充满了惊喜，“那就是说你的记忆……”
她刚说一半，我转过身，她停了下来，看见了我手里的笔记本，立刻明白了。
“你没有想起我。”她说，“你是记了下来。”
我点点头。看着笔记本上所记录的信息，对祁思晨说，“昨天谢谢你。”
她露出一副苦涩的笑脸，摇了摇头。
我觉得有点愧疚，似乎是我浇灭了她的惊喜，但祁思晨立刻就调整了过来，开始在屋外遍布油污的厨房里忙活起来，很快这个破房子里便香气四溢。
我想，也许我终将消失的只有画面上的记忆，而气味颜色和触感，可能会永远保留在我的身体里。
祁思晨给我煮了碗面，卧了一个溏心蛋，端在我面前热气腾腾，我看着，眼泪都快下来了。
祁思晨似乎是注意到我红了眼眶，问我，“怎么了？熏着眼睛了？”
“没事。”我说。
“还是说从来没有女的给你做过饭，感动得要哭？”
“我不知道。”我坦白。
“快吃吧。”她说着也抹了一把眼泪。
我默默将眼前这碗面吃完，一种空虚被填补后的满足感油然而生。
祁思晨在我吃完后，立刻拿着碗去厨房清洗，我想阻止她，但话却说不出口，这种被人照顾的感觉虽然有些令我局促，但更多的是沉迷于此。
祁思晨一边洗碗，一边抱怨着我房子的脏乱，但语气中却听不出任何不满，相反，她的语气里带着掩藏不住的笑意，她接着开始清洁厨房，客厅和床铺。
我和祁思晨在狭小的房间里，像两块同性相斥的磁石一样，祁思晨站在一个位置，我就立刻挪开，把空间腾出来让她收拾。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拥有明星一样的形象，却做着最辛苦的家务，她嘴里哼着歌，手脚利落，仿佛是这个家里幸福的女主人。
“你没必要做这些。”我说。
“做哪些？”
“这些。”我接着说，“你没必要照顾我。”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有一阵心碎。
“你现在是个病人。”祁思晨说，“你的病虽然不是我造成的，但跟我也有关系，我不想看着你死。”
“如果我不是病人呢？”我问祁思晨，“你还愿意照顾我吗？”
正在拆被罩的祁思晨停下手头的动作，转身看着我，她从手腕上摘下一个头绳，熟练地将长发扎在脑后，默默看着我，笑了笑。
“别想那么多了。”她说。
一天的光阴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当祁思晨将所有的床单被罩和脏衣服都洗完，挂在院子的晾衣绳上，又将屋子从里到外清扫一番后，太阳已经开始落山，她似乎终于感觉到了累，坐在床沿，深深地叹了口气。
接着，祁思晨从兜里掏出来一盒烟，默默点上，用一个空易拉罐当烟灰缸，吐出一口长长的烟雾。
“我不知道你还抽烟。”我说。
“怎么？你的笔记本上没写啊。”
我摇摇头。
“那下回写上。”
我点点头说，“给我一根。”
我接过祁思晨递过来的香烟，是那种女士抽的很细的香烟，焦油量不多，味道很淡。
祁思晨说，“接着讲完吧。”
“什么？”我问。
“你小时候去森林里的事情。”祁思晨说，“昨天你说，当时那个野人说话了，我还很好奇后面发生了什么。”
我记得那段记忆，也想起笔记本上写着我给她讲到了这里。
不过，同时我还在笔记本上重点标注了另一句话：
不要再讲下去。
“我不想再说了。”我对祁思晨坦白。
祁思晨似乎有些意外，但没有追问我，只是默默点点头，“不想说就算了。”
“谢谢。”
“你是不愿意回忆那段吗？”
“有点。”我说。“那段记忆并不好。”
“那你想忘掉吗？”
“就算我不想，我也早晚会忘掉的，只不过那段记忆有点远，现在还忘不掉而已。”
“如果你不想忘掉，就把它记下来。”祁思晨说。
“什么？”
“你也知道，你以前的记忆早晚都会消失，所以，我建议你不光要记录当天发生的事情，最好还趁现在，把你能想起来的以前的记忆都写下来。”
“像写回忆录那样？”
“对，像写回忆录那样。”祁思晨笑着说，“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写回忆录的。”
与其他人不同，我的回忆录是倒叙的。
因为我的记忆是以最近的时间为起点，一点点向过去擦除的，就像一条逆着时间的河，越久远的记忆保质期就越长。
我每天会忘记一次祁思晨，又从笔记本中找到与她有关的一切，我会从笔记本中记录的信息了解到我和祁思晨在前一天发生的事情，接着凭借本能继续与她交往下去。
一年的时间缓慢地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