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但是,那并不病房的白,因为这时候的我还没有因为被人算计报复而多次住进医院,当然,更没有因此伤害到自己的大脑,让我患上失智症,一点点抹去自己的记忆。
这是一种遥远的白,是被满天雪雾淹没的森林里的白。
很多的第一次都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第一次走进森林,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第一次表达,第一次见到“野人”。
“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祁思晨忽然打断了我的回忆。
“正常人都应该好奇我后面说的野人吧。”我笑着说。
“不,我更关心这个。”
我发觉祁思晨的眼神变了,从之前的关切、温柔,开始变得有一点点警惕,甚至是……妒意?
果然,人的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跟我说说那个人。”祁思晨说。
“谁?”
“你说谁,你喜欢的那个人。”祁思晨说,“什么样的姑娘让你到现在都念念不忘?”
“她很特别。”我说,“她说过一句话,叫做‘眼睛是不会说谎的’。”
“那么点的小孩装什么深沉?”
“不是那时候说的。”我说,“是前几年,那时候她已经是个成功的画家了,我也是在网上看见她说的这句话。”
“怪不得念念不忘呢,原来人家现在功成名就了。”
我一声苦笑。
祁思晨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表现得过于刻薄,略带歉意地收了收表情。
我接着说,“那时候她就知道自己会成为画家。”
*
没错,崔玥那时候就知道自己未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她在当时十三岁的年纪,就展现出远远超过我的成熟,而我,直到今天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
更悲哀的是,我很快就会连自己的过去都不知道了。
我跟崔玥同龄,那年都是十三岁。
走进镇外的迷雾森林是崔玥的决定。在此之前,我甚至连冒出这种想法的时刻都没有,那时候我就应该知道,崔玥从来都是比我更勇敢的那个人。
只不过,青春期的男生总有一种莫名其妙又迫切的表现欲,当时的我,与其说喜欢谁,不如说是喜欢自己。
所以,尽管我依然担心森林里可能存在的危险(不过,我已经不会相信大人编造的“野人”的愚蠢传说了),但为了表现自己,我还是欣然同意。
第二天一早,我和崔玥在天还没亮的时候,趁着图林镇以及它的居民依然沉睡的时刻,悄悄从各自的家中溜了出来,同时向镇火车站走去。
我们并不是要坐火车走,只是约在那里见面,那时候,图林镇每天会有两列火车经过,都是从三百公里外的一个叫牙城的小城市开过来的,小时候的我觉得牙城就是世界的尽头,没有比牙城更远的地方了,直到多年后,我就是坐着这列火车离开,去往牙城,失落地发现牙城只是一个放大版的图林镇,于是又离开牙城,去往北京,再次失落地发现北京不过是一个放大版的牙城而已。
我们在站前广场见了面,清晨正在来临,遥远的天际线逐渐擦亮,一抹天光晕染了我们头顶的天空,日辉落在崔玥的肩膀上,让她看起来像一幅画。
“差不多得了。”祁思晨打断我说,“还怀念上了,直接说正事。”
我原本以为,走进森林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图林镇很小,只要顺着西山的方向一直走就可以了,但事实并非如此,崔玥告诉我,我们需要找到一个入口,而崔玥早已拟好了路线。
那时候我就应该知道,崔玥在这件事情上比我认真得多,这对于她来说意义重大。
我跟着崔玥一起走上她拟定的路线,跟着逐渐泛白的天空,一路穿过胡同,小路和陡坡,终于站在了一个沥青路与泥土路的交接点上,前方迷雾重重,仿佛是笼罩在镇外的一层隔离罩。
“走吧。”崔玥说。
那时候,我忽然感觉到恐惧,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
我意识到,此前我对这件事的感受都是不真实的,我甚至从未想过它真的会发生,某一部分的我其实一直在做着半途而废的准备,但现在,这件事生动地摊开在我的面前,只剩下最后一步。
“你不会害怕了吧?”崔玥看着我的眼睛说。
“开什么玩笑,我能怕。”我回应崔玥的目光,问她,“你想好了?”
“想好了。”
“走。”我说。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崔玥应该已经从我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恐惧和言不由衷,但她还是选择了无视并相信我,“我们走吧。”她最后说。
我们只用一步,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白。
四周是相似的白,我们如入仙境,只能隐约看见身旁最近的几棵树,这一片是白桦林,树枝干枯,树干粗糙得如同遭遇辐射后基因突变的病人。
我回过头,图林镇已经在我们的身后消失了,再一次,一阵更加清晰又强烈的恐惧击中了我。
“你真不害怕?”崔玥再次敏锐地发现了我的恐惧。
然而,崔玥的这句话令我有些生气,我的自尊被伤害了,于是顶着心里的压力,奋力往前快走了两步。
“你等等我。”崔玥在后面说。
“怎么了?”我说,“你不是说我害怕吗?”
“我害怕,我害怕。”崔玥说,“你别走太快,我看不见你了。”
我心里很得意,仿佛证明了自己的男子气概,志得意满地站在原地等着崔玥追上来,对她说,“我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是吗?”
“对。”我说。
“那你知道该往哪走吗?”
崔玥的这句话把我问住了,我本来就对进入森林没有准备,现在环顾四周,哪儿哪儿都一样,连树木都看不出什么区别,当然更不知道要怎么走。
“是你要来的。”我对崔玥说,“应该是你告诉我往哪儿走。”
“那你跟我来干什么?”崔玥似乎有些不高兴。
“我是保护你来的。”我对崔玥说。
“保护我什么?”
“保护你别被野人吃了。”
我并不相信什么野人的存在,那都是骗小孩的玩意,而且,我即使在小孩时候,也根本不相信这样拙劣的谎言,刚才的话也只是话赶话脱口而出而已。
崔玥忽然不说话了。
我回头看着她,崔玥比我矮半个头,所以当我们站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要垂下目光才能与她对视,这时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
我突然意识到,崔玥是相信野人的存在的。
我很想笑她的幼稚,但当时的场景多少算是动人的,让我实在讲不出调侃的话——我很庆幸我没有那么做。
我们继续向森林的深处走,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们既没有方向也没有想法,甚至都不再说话。
越往深处走,我就越不知道我们在哪。
这片森林似乎有一种魔力,当我们深陷其中后,感觉时间都变得缓慢了。森林里的积雪很深,看起来应该从来没有清理过,最深的地方几乎齐腰,我和崔玥的每一步都迈得极其艰难,在那个凛冽的冬日清晨,我们俩走得气喘吁吁。
我不知道我们究竟在森林里走了多久,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你为什么想来这里?”
崔玥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我,她似乎一直在等待这个问题,然而,她却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问了我另一个问题。
“苏远,你有理想吗?”
理想?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不是不懂,而是不理解,更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词仿佛只是存在于课本上的,拥有这个东西的也都是那些后来成功的人。
我摇了摇头。
“没有?还是不知道?”崔玥接着问。
“不知道。”我说,“我觉得我好像有理想,又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
这时候我意识到,崔玥跟我不一样。
“我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崔玥立刻验证了我的猜测,接着对我说,“我想成为画家。”
画家,这又是一个只存在于课本中,让我觉得熟悉又遥远的名词。
“你为什么想成为画家?”
崔玥露出笑容,很自信的那种笑容,“我就是觉得我可以。”
“我从来没见过你画画。”我说。
“那是因为我从来没画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动笔,没有人教过我。”
“那你怎么确定你能当画家?”
“因为我发现我的眼光变了。”
“什么意思?”
崔玥接着问我,“苏远,你现在看见了什么?”
我抬起头,遥望远方,但事实上眼前并没有什么真正的远方,一切都被大雾遮挡了,我很想给崔玥一个意想不到的回答,却无法组织语言,我只能坦白,“我看到了森林和雾。”
“没错,森林和雾。”
“你看到了什么?”我反问崔玥。
“我看到了一幅油画。”崔玥说,“用白色和棕色的颜料一笔笔画出来的。”
我忽然理解了崔玥所谓的眼光的改变指的是什么了,这个世界悄然在她的眼睛里成了一块巨大的画布。
“你看着我,你看到了什么?”我问崔玥,“也是油画吗?”
崔玥犹豫了一下,对我说,“我看到了勇气。”
“勇气?”
“一个站在野人对面的,勇敢的少年。”
*
“一个站在野人对面的,勇敢的少年。”
祁思晨在重复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了之前态度里的敌意,相反,她的表情很认真,甚至眼含热泪。
“你怎么那么严肃?”我问祁思晨。
“我觉得,我跟你那青梅竹马总算有了点共识。”祁思晨说,“你这人优点不多,勇敢算一个。”
我意识到祁思晨指的是我在一群恶汉面前替她抵挡的事情,没错,她刚刚告诉我这件事不久,我的记忆还没来得及被抹去。
我羞愧地低下头。
祁思晨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变化,问我,“你怎么了?”
“那天我和崔玥真的遇到了野人。”我说。
“什么?”祁思晨很意外,“你不是说野人是假的吗?”
我接着对祁思晨讲起后来发生的事情,当时的崔玥对我聊起她的理想,而那时候,距离我们见到野人,只剩下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
当时年少的我,还处在一种无法解释的震惊中,我第一次见识到了一种被称为“成长”的东西。
尽管我和崔玥是出生在同一年,但在我的意识里,我始终将崔玥当作一个幼稚的小孩,仿佛她只是一个需要依赖我的跟班,但是在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某种东西从崔玥的身体里生长了起来,那是一种令人震惊的成熟和自信,一种无论是我还是图林镇都无法再掌控的自我意识。
多年以后,我终于用了很久的时间,才迟迟拥有了与当年的崔玥相似的成熟,那时候我意识到,我和崔玥在那天已经成为两个世界的人,我们之间出现了巨大的沟壑,是我永远无法迈过的。
不过,当时的我还没有明白这一切的发生,我依然是一个和年龄相匹配的幼稚的少年,一个只想在女孩面前表现的傻小子而已。
“你的理想是什么?”
当崔玥再次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知道我逃不掉了,必须给她一个回答,而我只能想到一个当时令我沾沾自喜,觉得非常酷的答案。
“我想成为你的作品。”我说。
我的回答是因为此前崔玥的话给了我启示,她说在看到我时,也看到了一幅油画,我就这样脱口而出一个回答。
“真的吗?”崔玥的眼中充满了惊喜。
我认真地点点头。
“看来你从小就不让人省心。”祁思晨再次打断了我,“那么小就学会油嘴滑舌了。”
我笑了,因为祁思晨说得没错。
当时的我看着崔玥含着泪光的双眼,沉浸于自己机智的反应和小聪明里,全然不知真正的危险即将来临。
在一个仪式般的关于理想的谈话告一段落后,我和崔玥继续往森林深处走,虽然有重重迷雾遮挡,但因为时间临近中午,加上我们奋力踏过积雪的步伐,我们感觉越来越热,情绪也越来越亢奋,又天南海北聊了很多事情。
忽然,迷雾中一声巨响打断了正在交谈的我们。
我被吓坏了,心脏一阵剧烈地跳动,大脑短暂地空白了几秒钟,但庆幸的是,我克制着自己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没有让我苦心营造的勇敢者形象过早崩塌。
“刚才是什么声音?”崔玥问我。
“不知道。”我说,努力摆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可能是什么动物吧。”
“我有点害怕。”
“这有什么好怕的,你还真……”
“野人。”崔玥打断我说。
“你没事吧。”我说,“刚觉得你有点成熟,现在怎么又这么幼稚,你还真信有野人啊。”
崔玥没有回答我,眼睛直直地盯着远方,我忽然意识到她的恐惧并非来自惊吓,而是某个具体的事物,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远处,迷雾中一个轮廓渐渐浮现。
野人。
我不记得小时候大人是如何描述这个森林中的野人,好像也没有什么具体的描述,但是当我真正见到的时候,我却坚信这与我脑中所描绘的形象完全相同。
野人的身材高大,远看还不明显,但当他逐渐走近的时候,我看到到他拥有一副巨人般的身躯,似乎已经超过了两米,他留着一头鬃毛般的长发,一直垂到了肩膀,身上穿着兽皮缝制的衣服,大片的皮肤裸露与寒冬中,长满了黑色的冻疮。
我和崔玥愣在原地,我在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呼吸,野人的步伐很慢,蹚着雪留下两条如车辙般笔直的凹痕,我们却一动不动,忘记了逃跑,任由对方一步步逼近。
更近一些时,我看到了野人的手里拿着一把镰刀,镰刀上挂着已经干枯成为深褐色的血迹。
“你们是迷路了吗?”野人开口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