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8)
夏阳2024-05-17 15:334,571

  当我从一个春天走向另一个春天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生命比我想象得更长,记忆被擦除的速度也并不像我以为得那么快,我甚至比一年前更健康,身体各处的伤也早已愈合,我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常人。

  我有两个笔记本,其中一个记录我当年的经历,其中的内容无外乎和祁思晨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另一个则用来记录过去,一年的时间也不过写了半本而已,刚刚写到我来北京前在全国各地漂泊的生活。

  我写得慢,除了自己文字表达能力差的原因之外,还有我的犹豫,当我回忆起自己的人生时,总是忍不住涌起强烈的心虚与愧疚,我的人生虽然称不上乏味,但绝对算得上卑劣,那些在不同的城市间片段似的经历,说到底没有几件光彩的事情,人生的回忆录写着写着,竟然变成了罪犯的自白书。

  我有时想选择性地跳过一些回忆,或者美化一下自己的过去,但每当我这么做的时候,最后还是撕掉了,我明白这些文字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我人生最后阶段记忆全部消失后的自己,我必须诚实,必须给那个时候的我一个真实的自己。

  不得不说,写作这件事还是有好处的,竟然让我平静了下来,最开始的一段时期,我总是带着无来由的愤怒情绪醒过来,但是在写了大概半年以后,我对比之前的记录,发现我的心境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化,我逐渐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坦然面对终将忘记一切的结果,安然等待着。

  回忆过去也让我反省自己,但我大概是没有什么时间重新做一回好人了,笔记本里记载着,我后来又在祁思晨的陪同下去过几次医院,得到的都是同样令人沮丧的消息,我的病是无法治愈的,同时,因为我的大脑受到了严重的损伤,我的生命也会比正常人更短,至于会短多少,那就全靠自己的造化了。

  笔记本里还记录着,祁思晨在听完医生的话以后哭了一天。

  我不在乎,我觉得自己已经活得足够久了,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亲历自己死亡的过程,这世界上有很多人白天还开开心心出门,晚上便死于一场意外,他们来不及对这个世界和他们所爱的人告别,而我,我有这个机会。

  遗憾的是,我没有想要告别的人。

  也许祁思晨算一个,我不确定,因为我每天都在忘记她,我对她的印象无法延续下去,也就无法积累对她的感情,但从笔记上那些记载的片段来看,我觉得,她是心疼我的,至少不愿看见我死去。

  这是一种令人欣慰的遗憾。

  现在,我每天大多数的时间都在记录回忆,祁思晨就在我的房间里默默地陪着我,一言不发,有时我们会沉默一整天。

  不过,有时候她还是会主动跟我说一些话。

  “你之前说,你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叫图林镇是吗?”

  当祁思晨问我的时候,我正在回忆自己第一次在火车上行窃的经历,而那列火车正是从图林镇开往牙城的。

  “我以前讲过吗?”

  “讲过,你说镇外有一片迷雾森林,那个小镇是叫图林镇吗?”

  “对,怎么了?”我放下笔。

  “你过来看这个。”

  当时我正在书桌前,而祁思晨则靠着床头,我走过去,祁思晨将她的手机递给我,我看见上面是一条新闻:

  失踪警察的遗体被发现

  新闻标题下面是一张照片,我心里一惊,立刻就认出来那就是图林镇,这世界上再难找到另外一处如此迷雾笼罩的森林。

  失踪的警察是谁?我在心里发出疑问。

  我接着看下去,从新闻上简单的报道中,大概了解了这件事。

  首先,我确定那个地方就是图林镇没错,因为在新闻的开篇就已经曝光了这个地点,原话是:地处大兴安岭脚下的图林镇外的一片原始森林中。

  接着,新闻上说,在那片森林里,发现了一名警察的遗体,经过身份调查,很快就确认死者是一名此前失踪的刑警,名字叫宋大龙。

  新闻里只有一张现场的照片,是一辆汽车的残骸,并说明现在认为是汽车开进此地后发生了意外侧翻,这件事不难想象,那片森林里根本没有一条正常的道路,人进去都很难出来,更别说开在积雪中的汽车了,尽管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过,但我觉得那里不会有任何改变。

  没有遗体现场的照片,这很正常,这种照片是不便对外公布的,但是新闻里还是留下了一张死者生前的证件照,我看了看这名叫做宋大龙的刑警,他剃着寸头,面部棱角分明,瞳孔里闪烁着冰冷的狼一样的目光。

  这个目光让我很不舒服,仿佛他就在瞪着我。

  我甚至无法与照片中的宋大龙对视太久,很快就感到一阵心慌盗汗,于是迅速划过他的照片,看下面的新闻,新闻里说,宋警官此前因为工作变动,从刑警队被调到了派出所工作,但没过多久便失踪了,再发现时,已是迷雾森林中一具冰冷的尸骸。

  工作变动?我在心里疑惑,什么样的工作变动会让一名警察从刑警队调到派出所?

  但是新闻里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许连写新闻的人自己都不知道,我又看了眼发布的时间,这则新闻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了,也就是发生在去年的冬天。

  我将手机还给祁思晨,此时天色将晚,祁思晨问我,“你还在写回忆录吗?”

  她已经习惯性地将我写在第二个笔记本上的内容称为“回忆录”了。

  “对。”

  “时间不早了,你该记录今天的事情了。”她说,“要不明天该不知道了。”

  我想了想,对祁思晨说,“可是今天好像也没发生什么事,我一直在写,你一直在床上躺着看手机。”

  “确实。”

  我们相视而笑。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空气中飘浮起一种异样的暧昧。

  “要不我今晚就不回去了。”祁思晨说。

  “怎么了?”

  祁思晨笑着看着我,“你不是说今晚没发生过什么事吗,那不如,我们就让今天发生点什么。”

  *

  再一次醒来时,是在深夜。

  这是我第一次在半夜醒过来,当然,也可能不是,只是我不记得了,但我并不在意,此刻最大的感受是不舒服,头很痛,失眠以及不知道为何失眠,让我处在一种混沌的状态中。

  忽然,床板动了一下,我心里一惊,扭头看过去,借着窗外渗进来的微弱月光,我发现自己的床上竟然躺着一个陌生的女人。

  这个女人一头长发,发丝如流水般倾泻于整个枕头上,她睡得很平稳,毫无防备,发出微弱有序的呼吸,这让我觉得她对我是没有戒心的,她认识我。

  于是我轻轻从床上起身,没有惊醒身边的女人,我拿出手机,打开闪光灯,摸到了枕边的笔记本。

  哦,她是祁思晨,这是她来到我的出租屋里,照顾了我一年后,第一次留下来过夜。

  我想,也许正是这样的变化打乱了我的睡眠,但我并不介意,甚至还感受到了一种隐隐的幸福,祁思晨像只猫一样蜷缩在我的身边,带给我安全感。

  但我依然睡不着,借着手机的光亮继续看自己的笔记本,发现就在几个小时前的白天,我从祁思晨的手机上看到了一条关于图林镇的新闻。

  我放下笔记本,侧过身再次躺下,但手机依然开着,我搜索“图林镇+刑警”这样的关键词,果然又看到了那条发布于去年冬天的新闻,里面的报道跟我在笔记本上记录的基本一样。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困扰着我,让我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宋大龙,我看着新闻上那名死去刑警的名字,继续搜索。

  网上关于宋大龙的消息并不多,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在宋大龙身亡之后发布的,内容也都大差不差。我看了一会儿,逐渐觉得无聊,刚准备放下手机,想想又不甘心,好像总有点什么念头在脑子里一直转动。

  于是我决定再打开最后一个网页,如果依然没有什么新鲜信息就接着睡觉。

  十分钟以后,我彻底知道我为什么会失眠了。

  “你醒了?”她问我。

  她的睡眼惺忪,撑着身子缓缓从床上坐起来,靠着床头,嘴角带着笑。

  我没说话。

  她揉了揉眼角,接着对我说,“你这床板太硬了,硌得我后背疼——给我倒点水。”

  “热的还是凉的?”我问。

  “热的吧,我胃不好。”

  我从床上下来,顺便看了眼手机,已经快早上九点了,距离我半夜起来之后又过去了几个小时,这中间我睡了一会儿,现在的精神还可以,头也没有之前那么疼。

  我用桌子上的烧水壶接水通了电,等待的时候,我又回头看着她。

  “不是吧。”她也看着我,沮丧地说了句,“我昨晚没走,但你还是记不住我?”

  “你是谁?”我问。

  “先别问我是谁,如果你不认识我,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因为你在我的床上,而且看起来不像坏人。”

  “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她说,“什么叫我在你床上。”

  “我就是描述事实。”

  她气冲冲从床上下来,迅速套上衣裤,瞪着我。

  “我特别不喜欢你这样。”她说。

  “哪样?”

  “就是这样,跟以前不一样。”

  “我都不知道我以前什么样。”

  水烧开了,烧水壶自动断电,我从橱柜里找到了一个刷得干干净净的杯子,倒满一杯热水递给她。

  她端着水杯,蒸汽漂浮在我和她之间,使她原本就在逆光下不清晰的脸变得更加模糊,她似乎一直在等水温降下去,阳光穿过窗户,又穿过她的发丝,最后留下一些斑驳的阴影落在她纤细的手指上。

  “你也收拾收拾吧。”她忽然抬头对我说,“咱们该出门了。”

  “去哪儿?”

  “昨天不是说了吗,今天该去医院复查了。”她说。

  她见我疑惑的表情,露出一抹苦笑,“对了,你根本不记得,但你那笔记本上应该有写。”

  我没说话。

  她又对着杯口吹了两下,小心翼翼地喝起来。

  “一会儿咱家就去胡同口那粥铺随便吃一口吧。”她接着说,“等从医院回来再买菜做饭。”

  我依然没有说话。

  “你现在就可以想想晚上吃什么,昨天你是不是说想吃水煮鱼来着?我忘了,我这记性也不比你好多少,你要是想吃,咱们也可以在外面吃完了再回来,今天就不做饭了。”

  她一直在自说自话,我就在旁边听着,她一边缓慢地喝水,一边又说了很多,几乎安排好了我这一天的生活。

  忽然间,她似乎也察觉到我一直的沉默,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问。

  “光顾着自己说了,忘了你什么都想不起来。”她说,“你看看笔记本就知道了。”

  我问,“什么笔记本?”

  她忽然一惊,表情惊恐地看着我,“就是那个笔记本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迅速放下水杯,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

  抽屉里空空如也。

  “怎么不在这里面?”

  我不知道她在问我还是在问她自己,但她似乎并不要回答,继续自言自语,“不在这里,那应该就在床头。”她说着,又回到床上,把两个枕头都掀起来,枕头下只有一些掉落的头发,长的和短的,她的和我的。

  但是没有她说的笔记本。

  “到底在哪?”

  她开始疯了似的在这个房子里翻箱倒柜,原本整洁的房子在顷刻间变成一片狼藉。

  “没有。”当她终于翻遍了这个房子里所有的角落后,颓然坐在地上,低着头,发丝垂落于她的膝盖上,近乎绝望地说,“没有。”

  片刻后,她缓缓抬头看着我,已经泪流满面,“你到底把笔记本放在哪里了?”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什么笔记本。”

  她问我,“你还能想起我是谁吗?”

  我摇了摇头。

  她继续哭,这一次是崩溃地大哭,“你再也不会想起我是谁了。”她喊道,“我们的过去,我们俩经历的一切都没了。”

  我依然沉默地看着她,等着这个崩溃的女人哭完。

  又过了很久,久到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时间,她的哭声终于渐渐停息,再抬起头时,她的眼睛已经红肿,但眼神却从此前的绝望,变成了一种淡然。

  “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她说,“那些靠文字记录的东西永远都不可靠。”

  我摇了摇头,表示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再次苦涩地笑了笑,接着说,“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她站起来,动作缓慢却坚定,我仿佛在目睹一个人从她的身体里重生。

  “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吗?”她最后问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

  “不记得了。”我说。

  “真羡慕你。”她说,“我也想这么容易就忘记过去。”

  她缓缓从我身边走过,走向门口,走出房间,接着又走到院子里,走到最外面的大门前。

  她熟练地打开大门的门锁,门沿儿划过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声音。

  她最后回头,看着我。

  “这一段时间我过得很开心,谢谢你。”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后,她离开了,我在她的身后很快关上了大门。

  我也过得很开心,尽管我并不记得自己过了什么,但我知道,我很开心。

  我在她离开后,从衣服里掏出来那本笔记本,看着上面记载的一切,也流下了眼泪。

  谢谢你,我在心里对她说,祁思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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