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对面的医生低头在写着什么,没有立刻回答我,片刻后,他将笔插在胸前的口袋上,凝视着我。
“不能回答是吗?”
“有些话本来应该先跟你家属说的。”医生说,“之前一直跟你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呢?”
我没有回答。
“也对,你自己想不起来。”医生叹了口气,接着说,“不过也能理解,久病床前还无孝子呢,更别说她跟你本来也没什么关系,顶多算是普通朋友,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
“我问你,我还能活多长时间?”
“我不能给你明确的答案。”医生接着说,“你这种情况非常罕见,大脑受损很严重,而且是不可逆的,但你说这样就一定会危及生命吗?也不见得,现在你最大的危险是容易出意外,等你的记忆越来越少后,外界对你来说就越来越危险。”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随时可能会死?”
这一次,医生没有回答我。
但我已经不需要他的回答了,我简单说了声谢谢,转身就走。
离开医院大门,我在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递给司机一张纸条。
“去这个地址。”
“那地儿今天够堵的。”司机看见地址后颇为不满。
“什么意思?要拒载啊?”
“我说不拉了吗?”
我从车内后视镜里看见那名中年司机白了我一眼,降下车窗,往外面吐了口痰,放手刹,带着一股怨气驶入主路。
不过,这司机说得确实没错,当进入三环后,我们便陷入了无际漫长的车流中纹丝不动。
“乌暗——完。”司机说。
车窗外是斜阳落日,照在我的脸上,有一种被人按摩的感觉,既疲惫又舒适,我靠着车窗,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你不记得我是谁了吧?”在森林里,她问我。
“我记得你。”我看着迷雾中的脸,对她说,“你是祁思晨。”
“到了。”司机的声音将我从梦中唤醒。
我揉了揉眼睛,看见外面天已经黑了。
“这是开了多长时间?”我问。
“够长了。”司机说,“赶上要到黄金周,全北京都撒出去了。”
我看着计价器上的金额,十分心疼,早知道这样就坐地铁了。我付了钱,跟司机道谢,下车看了看时间,幸亏从医院出来得早,要不然还真赶不上。
我要去的酒店距离停车的位置不到三十米,旁边是一家巨大的购物中心,旋转的玻璃门人群进进出出,离近了看,中国人和外国人的比例相当,我也跟着转进去,穿过大堂,往更深处走。
在一扇厚重的棕色木门前,一名保安拦住了我。
“您好。”保安虽然客气,但语气生硬。
“你好。”我说着,就要往里面进。
保安再次拦住我,“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这里面不是拍卖现场吗?”我反问保安。
保安没有回答,接着对我说,“您有邀请函吗?”
“这玩意还用邀请啊?不是有钱就行吗?”
保安一声冷笑,“对不起先生,没有邀请函您不能进去。”
“我认识里面那画家,我俩发小。”我对保安说,“她叫崔玥。”
保安微微转头,看向旁边的立牌,立牌上在醒目的地方写着崔玥的名字,他又看向我,这次一言不发。
我反应过来了,他以为我是在那张立牌上才知道里面主角的名字。
“不信你进去问问去。”我对保安说,“你就跟崔玥说,苏远来了。”
保安对我摇摇头,甚至不想再跟我说话,这时候我看见他拿出手机,似乎随时可能要报警。
我凝视着面前的保安,对方虽然看起来面相冷峻,但细打量后,似乎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
“我跟崔玥认识的时候,你还撒尿和泥呢。”
这时,木门后面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拍卖会开始了。
我最终还是没能进入那个拍卖会,门口的保安油盐不进,人模狗样仿佛自己真得了什么权力似的,算了,其实我知道他只不过是在履行自己的工作而已,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其实我在对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就后悔了。
现在我又从酒店出来了,回到路边,地铁站门口有个卖唱的男青年,一把吉他连着音箱,一首一首唱许巍和超载乐队的歌,面前的琴箱上立着一个收款二维码,围观的人很多,但几乎没有人扫那个二维码,当人们逐渐不再使用现金以后,那种打赏街头艺人的颇具仪式感的动作也跟着消失了。
这人唱得不算好,但颇为卖力。
我听了一会儿,抬头看着远处的高楼大厦,一栋栋在北京的夜色中巍然耸立,钢筋铁骨直入云霄,霓虹闪烁,我看见其中一栋大厦的二楼是家豪华的西餐厅,落地窗环绕着整整一层,窗后灯光暧昧,穿着考究的人们拿着刀叉坐在餐桌旁,服务生穿梭其间不时低头应答。
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进那里面吃一顿?我在心里想。
我蹲在路边,一边抽烟一边继续听歌,围观的人群来了又去,换了一波又一波,就我一个人坚持听到最后。
当我已经抽完了身上这半盒烟以后,那个卖唱的小哥终于结束了,他收起吉他,拔掉连在音箱上的线,人群四散,他幽怨地看着我。
“听一晚上了,一分钱没掏。”他说。
我没说话,看着他走远,谁他妈给我钱呢,我心说,现在我彻底不知道该干吗了。
眼看着离末班地铁越来越近,我考虑要不要走,回去的路途遥远,我不想再打车了。
刚准备走,我发现一双眼睛在身后盯着我。
我猛然回头,看着我的正是之前在拍卖会外面值守的保安。
*
我跟着那名保安坐电梯上了二楼,电梯门刚开,迎面就是一名身着正装的服务员对我们笑脸相迎。
保安没跟我进去,将我直接交给了服务员,这名服务员仿佛早就认识我了似的,带着我穿过整个大堂,来到靠窗的一张桌子前。
餐桌旁已经坐了一个女人,梳着短发,面无表情。
“坐吧。”崔玥说。
我在崔玥的对面坐下,扭头看着窗外,楼下正是刚才男青年卖唱的地方,现在人群已经散去,变回了一片空地。
“多少年没见了?”我问崔玥。
“二十几年了。”她说。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我说,“不过对于我来说,只有十几年。”
“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没回答。
“吃点什么?”崔玥问我。
“不知道。”我说,“跟你一样就行了,刚才我在下面还想,我得什么时候才能进这样的饭店,没想到不到一个小时就实现了,事儿还是得念叨。”
崔玥对我的话没什么反应,她叫来了服务员,安排了几句,服务员毕恭毕敬点头离开。
“那保安跟你说我来了?”我问崔玥。
“对。”
“说起来也挺有意思的,二十多年没见,但是想找你却这么容易,当名人就这点不好吧,没隐私。”
“你找我有什么事?”
崔玥的态度让我意识到,我的突然出现对她来说不只是个意外,甚至还有可能是个威胁,眼前没有出现我所幻想的那种久别重逢的场景,而是充斥着剑拔弩张小心谨慎的气氛。
她似乎只想搞清楚我的来意,尽快打发我。
“你别害怕。”我有些不满地说,“我不是来找你借钱的。”
“我没这么说,你只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找我?”
“就是在网上看见了你的消息,没想到你已经这么成功了,想见见你,跟你叙叙旧。”
崔玥一声冷笑。
“干吗,不信啊?”我问。
“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
“哦,我忘了,你最会看眼睛了。”我说,“但是挺想见见你是真的。”
崔玥注视着我的眼睛,片刻后缓缓点点头,似乎确认我的说法。
我接着对崔玥说,“我以为咱俩这辈子都没机会再见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小时候那么好的朋友,见不到还挺好的?”
“我们是朋友吗?”崔玥忽然语气僵硬地问我。
“是啊。”我说,“虽然我以前想跟你发展的关系不只是朋友。”
“不要再跟我说这些话了。”
崔玥强硬的态度让我意识到刚刚我又不自觉地变得轻浮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她就变成了这样,精神特别放松,仿佛我们中间各自生活的这些年已经被抹去了。
某种程度上说,在我的世界里确实被抹去了一些。
我收起轻浮的表情,问崔玥,“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崔玥的态度也缓和了一些,语气温柔了下来,“就那样,一直忙,”她说,“你呢?”
“我?我不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
“就是不知道。”我说。
“随便吧。”崔玥说,“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到底为什么要找我?”
服务员将我们的牛排端了上来,又打开一瓶红酒,分别倒了两杯。
我知道这瓶酒必然价格不菲,但是喝下一口后却没感觉贵在哪里,只有一股酸涩味。
我学着崔玥的动作切下一块牛排放进嘴里,至少牛排的味道还行,过得去。
“你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去森林里那次吗?”我问她。
崔玥愤然放下刀叉。
餐厅里其他的顾客闻声看向我们这边,崔玥有些尴尬,低下头,等众人的目光散去,低声愠怒地对我说,“我不想提那件事。”
“我想提,我就是为了那件事来找你的。”
“你怎么敢?”
“为什么不敢?”
“为什么?”崔玥瞪着我说,“你忘了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我当然记得。”我说。
“发生了什么?”
我看着崔玥愤怒的眼睛,她在一瞬间变了,变得像小时候离开森林里一样的眼神。
“我们遇到了野人。”我说。
“那不是野人,只是住在森林里的一个猎人。”
崔玥说得对,那不是什么野人。
当时,在那个人开口说话以后,年少的我和崔玥很快就明白,所谓的森林野人终究只是个传说而已,眼前的这个人尽管长相怪异,但依然是跟我们一样的人类——一个生活在森林里的猎人。
猎人向我们靠近,关切地问我们是不是迷路了,又问我们有没有受伤,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对这个猎人心生一种强烈的依赖与好感。
然而崔玥却突然对我大喊,“跑!”
坐在西餐厅里,我问崔玥,“当时你怎么知道要跑的?”
“你觉得呢?”她反问我。
其实我已经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对崔玥说出了我的答案,“因为眼睛。”
崔玥点点头,“因为那个猎人的眼睛。”她说,“当时他虽然语气上很关心,但我从他的眼睛中看见了危险。”
我的思绪再次回到依然未被抹去的记忆里,当时崔玥在喊跑的时候,我愣住了,这时,对面的野人也放弃了他的伪装,一把抓住崔玥,猎人露出看见猎物一样贪婪的表情,像要撕碎动物的皮毛一样,试图去撕碎崔玥身上的衣服。
“那人当时要侵犯我的时候,你做了什么?”崔玥拿着刀叉,咬着牙问我。
“我听了你的话,”我说,“我跑了。”
我被吓坏了,一种要逃避危险的本能让我拔腿就跑,我逃得很顺利,那个猎人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所有的欲望都放在了年轻的少女崔玥的身上,我的脚步不停,听着背后的哀嚎声越来越远。
那是我心里永远的痛,是我最想被抹去的记忆,然而讽刺的是,这也将是我最晚被抹去的记忆。
“可是我后来还是回去了。”
我试图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找补,事实上,我也的确获得过一次救赎自己的机会,我在没跑多远时,就被埋在雪里的一块岩石绊倒了,头脑也因此清醒了一些,当时我想过回去,回去救出崔玥。
“对,你是回去了,但不是一开始就回去了。”
在被绊倒后,我犹豫了片刻,第二次放弃了崔玥,选择了继续逃跑。
我真正回去的时候,是在陷入了一个深深的雪坑里以后,我被积雪掩埋了,再抬起头时,四周只剩下一片寂静,那时候我已经听不到崔玥的呼救声,我在迷茫中继续行走,却遇到了鬼打墙,不知不觉间走回了崔玥被抓的地方。
我并不是主动回去的。
“不过,幸运的是,那个猎人没能侵犯你。”
“他为什么没能侵犯我?”崔玥问。
“因为他死了。”
“他怎么死的?”
我一时无言,回想当时的场景,当我回到了遇见野人的地方时,崔玥已经停止了她的哀嚎,她衣不蔽体,坐在雪地下无声抽泣。
旁边,是那具猎人的尸体,散发着腥味的鲜血从猎人的头上流出,融进雪中,很快结成了红色的冰。
“我问你,他怎么死的?”崔玥语气强硬地看着我说。
“被杀死的?”
“被谁?”崔玥问,“你还是我?”
“都不是,是另一个人。”
我的面前,再次浮现起那个后来出现在森林里,最终救了崔玥的陌生男人。
“所以,你都记得,对吗?”
“我记得。”我说。
“那你还记得我最后说了什么吗?”
我记得。
那个陌生的男人虽然看起来很柔弱,但他走向我们的步伐却极为坚定。
“这是你的朋友吗?”那个男人看着问,问崔玥。
崔玥没有回答。
“你们走吧。”那男人接着说,“这里我来处理。”
“你怎么处理?”崔玥问。
“别问。”
“我跟你一起处理。”刚刚还在抽泣的崔玥突然站了起来,她动作利落地擦干了眼泪,坚定地看着救了她的男人。
“这种事你还是别上手比较好。”陌生男人说。
“不,我要跟你一起。”崔玥很坚持。
“你知道掩盖现场也是犯法的吧。”男人看着崔玥的眼睛说,“你现在还是受害人,但是如果跟我一起碰了尸体,你就是罪犯了。”
“我要成为罪犯。”崔玥说着,扭头看向我,“还有他。”
西餐厅里,崔玥问我,“你知道那时候我为什么要做那件事吗?”
“当时你就说过了,你要成为罪犯。”我说,“还有我。”
“你知道原因吗?”
我摇摇头。
“因为我不想出卖救了我的人。”
我恍然大悟,同时又极为震惊,原来当初如此年幼的崔玥,已经明白了一件事,只要她和我都成为销毁尸体的共犯,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这件事。
“我现在明白了。”我说。
“所以,永远不要再提这件事了。”崔玥说,“你可以走了。”
崔玥做出不想再谈下去的姿态。
但我依然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我问崔玥,“你有没有想过,即使我们什么都不说,这件事还是有可能被人知道。”
“你说什么?”
“你还记得当时救了你的那个男人的样子吗?”
“我当然记得,永远都不会忘。”
“说实话,我不太记得了。”我对崔玥坦白。
“你到底要说什么?”
“虽然我不太记得他的模样,但是我却记得很清楚——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忘。”
“什么?”
“佛像。”
我的话令崔玥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地说,“你是说他脖子上戴着的佛像吊坠?”
“没错。”
“你为什么要提这个?”
我拿出手机,递给崔玥,“你看这个。”
手机上是我收藏的一篇报道,也是我在网上找到的,关于刑警宋大龙的最后一篇报道。
崔玥拿着我的手机,浑身不自觉地发抖。
我知道那篇报道上给的信息已经足以令崔玥明白了,宋大龙在生前一直在追查戴着那个佛像吊坠的人,而那个人,当年涉嫌杀死了一名出租车司机,也就是宋大龙的哥哥。
“这个警察,他死了?”崔玥问我。
“就死在那片森林里。”我说,“这就意味着,他已经快找到了,而且我相信,宋大龙的死只会让这件事变得更严重,一定还会有别的警察继续宋大龙的追查,你所谓的秘密,很快就不是秘密了。”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我对崔玥笑了笑,说,“再不说,我就要忘了。”
“什么意思?”
我没有回答崔玥,而是看着她,我把我的眼睛交给她。
“你的记忆……”
“没错,我之前说,我现在还记得,是因为我真的只有现在还记得,对不起,总有一天我会忘记所有的事情。”
“你病了?”
“不重要。”我笑着说,“重要的是,你实现了你的梦想。”
“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关系。”
“还记得当年我跟你讲过的,我的梦想吗?”
崔玥没说话,但我知道,她记得。
“现在,我想实现我的梦想。”我对崔玥说,“让我变成你的作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