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说谎从来都不是一件难事。
事实上,在我人生的很长一段时间,说谎是我谋生的手段,我扮演不同的角色,用欺骗换取别人的信任,继而换取他们的金钱和其他的一些什么,有时,甚至换取他们的一切,我热衷于说谎并且驾轻就熟。
但是,对自己说谎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曾经无数次想要对自己说谎,试图掩盖一些事情的真相,希望自己能因此获得解脱,但每一次都失败了,我发现眼前总有另一个自己对我怒目而视,生猛地提醒我必须诚实面对自己做过的事情。
后来,我就放弃了对自己说谎的念头,我接受了我必须活在过去阴影里的宿命。
此刻,我打开写回忆录的笔记本,迟迟难以下笔。
“你确定你要这么做吗?”
这是当时在西餐厅里,崔玥听完我的计划后对我说的。
“我确定。”当时的我对崔玥说,“我的时间不多了,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崔玥沉默了一会儿,我看得出来——应该说,我的笔记本上记录着,崔玥似乎是想要阻止我的,但她最后还是放弃了。
“你知道吗,你变得勇敢了。”崔玥说。
崔玥最终决定接受我的计划。
临走之前,我对崔玥说,“下次见。”
崔玥眼含热泪。
“下次见。”她说。
我们都知道,我们此生还有最后三次见面的机会,只不过当以后的见面发生的时候,我已经不记得她了。
笔记本上关于和崔玥这次交谈的记录就这么多,最后还有一行被重点标注的小字,上面写着:
销毁这天的记录。
我撕掉这页纸,用打火机点燃,扔进烟灰缸里,看着纸张熊熊燃烧,拿出一根烟,借着火焰点燃,纸张化成一捧灰,我和崔玥那天见面的场景将在明天我醒来后,从我的记忆中消失。
这就是我的计划,让记忆消失——让记忆替代记忆。
我再次打开写回忆录的笔记本,顶着内心巨大的痛苦,开始记录少年时期,我和崔玥在森林里遇见“野人”的事情。
我必须对自己说谎。
我开始重构这段记忆,少年的我和崔玥走近森林,遇见野人,后来发现,所谓的野人是一个一直生活在森林里的猎人,没人知道他的身份,他试图侵犯崔玥……
故事至此,还和它的真实版本无异。
接下来是最难的阶段。
我继续写下去,在新的版本中,当那人对崔玥动手的时候,我冲了上去,捡起积雪中一块冰冷的岩石,对着猎人的后脑狠狠砸了下去,随着沉闷的撞击声,猎人的动作在瞬间停下了,他像枯木一样僵硬地倒下,散发着腥味的鲜血从巨大的创口中流出,染透了旁边洁白的雪。
故事写到这里,我开始逐渐感到有些顺手了,甚至短暂沉浸于一种类似创作的快感中,我开始怀疑是不是那些作家在编故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
我仿佛身临其境,我笔下的事件是真的发生过一样,我接着写,写那个猎人趴在地上四肢抽搐的模样,写他嘴里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呻吟声,写崔玥眼睛里的惊恐,写年少的我的热血上涌,写我一次次举起岩石,对着已经毫无反抗能力的猎人砸下去。
直到猎人的死亡。
这个故事还需要一个收尾。
现在,我已经能坦然地对自己说谎了,后面当然也写得很顺利。我是这样写的:
当猎人死了以后,我和崔玥看着对方,我们逐渐从巨大的惊恐中缓了过来,我们用眼神告诉对方,我们安全了,但是,我们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就是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我提出将猎人的尸体掩埋,崔玥起初是反对的,但很快她也明白了,我们再也没有回头路,于是,我们试图在地上挖一个坑,但积雪下面全都是坚硬的冻土,以我们俩的力量根本无法挖出一个足以埋葬一人的深坑,我们接着四处寻找,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们找到了那个死去的猎人曾用来捕兽的陷阱,我们拖着他的尸体,扔进了陷阱中。
接下来,一切都将交给时间。
我们盖住了陷阱,我知道,到了夏天,那具尸体会在陷阱里彻底腐烂,最终只剩下累累白骨,而地上的血迹也会被积雪、风霜和阳光抹去,自然和时间成了我们的朋友。
没有人会走进这片森林,这个秘密将永远被掩埋。
直到我们做完这一切,才后知后觉再次感觉寒冷,我和崔玥的身体迅速失温,我意识到,我们坚持不了太久。
我提议回去,离开森林,但崔玥反对,这时候的她已经彻底从惊恐和麻木中清醒过来,变回了聪明敏锐的自己,她告诉我,以我们现在的样子,回到镇上必然无法解释。
我们需要一个地方去整理自己。
我意识到崔玥是对的,于是和她接着继续寻找,我们又走了很远的路,直到我们即将坚持不住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座木屋。
木屋的门没有锁,推门进去后,我们很快就确定这就是死去的猎人曾经居住的地方,我和崔玥在这里度过了一夜,第二天返回了图林镇。
至此,这个故事结束了。
我没有写那个木屋的细节,尽管真实的情况是,我们的确在真正救了崔玥的男人的带领下去过那间木屋,并且在里面过了一夜,那个男人为我们清理了伤口,安抚我们,并在木屋里生了火,但我不打算将这些都写进去,太多的细节会让一个原本只是给自己看的回忆录不够真实。
我合上笔记本,听见站台广播的声音。
正在播报的就是我马上要坐的火车,现在已经开始检票了。
我从候车室的椅子上站起来,去检票口排队,我将笔记本放进背包里,随着人群一点点向前挪动,验票员查看我的车票,将我放行,我找到自己车厢和座位,将背包放在行李架上。
这个简单的背包就是我在外漂泊多年所拥有的全部身家。
火车在我坐下后就缓缓开动了,这列火车从北京出发,将经历二十六个小时后,抵达牙城,接着,我将在牙城换乘另一列火车,再坐四个小时,抵达图林镇,从一条沥青路与泥土路交界的地方,进入森林。
然后,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