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每天都在面对同样的白,但我猜测应该是这样的,这片森林里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而我也不知道这场雪下了几天了,总之,我的眼前除了白色的雪就是白色的雾,世界再也没有其他的颜色。
我从木屋里醒来,看见炉火已经有些黯淡了,从床脚旁捡起两根木柴扔了进去,保证它不会熄灭的同时也不至于燃烧得过于旺盛,因为我要出门,我熟练地拿起立在门边的镰刀,推开小屋吱呀作响的木门,走入迷雾,走入风雪。
出门以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做这一切都是出于本能。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事的?我是谁?我不知道,就是照做了,仿佛我的身体并不属于我,而是属于某个操控我命运的手。
包括我走向森林里的路线,这片森林里四处看起来都一样,可是我却依然被自己无法解释的感受指引着。
当我停下时,我看到面前是一个深坑。
这个坑显然是用来捕猎的陷阱,尽管我并不记得,但我相信这就是我布置的,所以我才会不自觉走向这里,我意识到我是来查看今天有没有收获。
我不知道此前这个陷阱是否起过作用,但今天我的运气不错,看起来,坑洞的表面原本是用枯草和积雪做了伪装的,但现在已经被破坏了,洞口大开,洞中正在传出痛苦的呻吟声。
我想洞中探望,想要看看掉入洞中的是一只什么动物。
是一个人——一个女人。
*
我在木屋里为她处理了伤口。
那个女人逐渐从惊恐中恢复了过来,我想是因为我所表达的善意,其实我没有理由救她,掉进陷阱里完全是她自己不小心,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我不能任由她等死。
我感觉自己好像死过一次,我了解这种感觉。
我觉得这个女人是从外面来的,她不属于森林边上的那座小镇,这片森林里没有其他人踏足过的痕迹,我分析是那座小镇里的人害怕来到这里,可能就是因为害怕我。
等到她的身体恢复一些后,我带着她离开了森林。
分别的一刻,她说我们还会再见的,我不确定。
*
炉火凉了下来。
我捡起床脚的木柴,填了两根进去,提起门边的镰刀,走出木屋。
我熟练地穿行于迷雾中,走到了一处陷阱旁,到了以后我才意识到,这个陷阱应该是我自己布置的。
但是,此时的陷阱仍然被积雪和枯草覆盖着,我一无所获。
接着,强烈的愿望让我回去,我沿着原路返回,来回路途虽然并不算遥远,但走起来依然很耗时间,不过幸运的是,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我也不知道时间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甚至无法感知到时间,我的记忆只能停留短短一段时间,不超过一天。
而我对自己的过去也一无所知。
时间对我没有意义。
回到木屋前,我看见门口多了一个人的脚印,尽管我的记忆无法保留太久,但还不至于这么一会儿的事情都不记得,我很确定出来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
于是我小心翼翼推开门,看见木屋里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一个闯入者。
我手持镰刀,将这个闯入者赶了出去,我不知道她从哪儿来,到这里有什么目的,我只知道她对我来说是一个危险。
幸好这个女人并没有做出太大的抵抗,她似乎很害怕,立刻逃了出去。
当木屋重归寂静后,我却开始疑惑了,那个陌生女人最后的表现不像有威胁的样子,我环顾四周,又发现她将屋子里简单整理过,仿佛这是她熟悉的地方。
难道,我们见过?
很有可能,我想,毕竟我什么都不记得。
这时候我的目光停留在屋子中间用粗树干搭建的房梁上,上面用黑色的记号笔写着:看笔记本。
笔记本?
我在屋子里四处搜寻,果然看到一个封面是绒皮的笔记本,打开,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我看了一会儿,很快意识到这些字都是我写的,我用这个本子来记录每天发生的事情。
最近几天记录的内容都差不多,打猎,生火,无所事事,但当我再往前翻了两页时,我发现了其中的一天我过得不一样。
笔记上写,那天,我从陷阱里救出来一个女人。
我马上意识到那就是刚刚被我当作入侵者的女人,我继续看笔记,上面有一些对那个女人样貌的简单描述,短发,现在,我更确定了。
所以,她其实是来找我的,她来对我道谢。
我再次搜寻这个房子,发现了很多不常见的日用品和零食,这些东西都是笔记本上没有记录的,即使不用笔记本,我也能察觉这些吃穿用度不像我的物品,这些东西看起来像是来自有人居住的文明世界。
笔记本上还写着我对这个女人来历的判断,我推测她是个外乡人,不属于森林外的小镇。
我拿起笔,在最后的空白页上,写下:去小镇的旅馆,找到一个女人,然后,向她道歉。
*
图林镇只有一家旅馆。
我进去后,先是碰到了旅店的老板,那是一个沧桑的男人,正提着一箩筐木头柈子站在旅店门口,看见我,他愣了一下,我在想是不是我的样子吓到他了,但他什么都没说。
这时候,那个女人也出来了。
她裹着一件厚重的军大衣,我猜测那件衣服不是她自己的,应该是旅店老板借给她的,她面露惊恐地看着我,试图躲在旅店老板的身后。
来之前,我已经从笔记本里面了解到我们上次见面的场景,所以她的恐惧并不令我意外,我急忙对她说,“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也许是有旅店老板的保护,她的反应并不算强烈。
“什么道歉?”她问我。
“上次的事,你愿意听我解释一下吗?”
她扭头看着旅店老板,目光似乎是在求助,旅店老板心领神会,对她说,“我就在门口。”
她点点头,对我说,“你进来吧。”
我和她围坐在旅店的炉子旁边,这个炉子跟我木屋里的很像,火焰在里面熊熊燃烧,炉圈上烤着几颗榛子,外壳呈焦黑色,不时发出声响。
“所以,你想起我是谁了?”她在炉火的另一边问我。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
“我不是想起来了。”我说,“我是看到了。”
“看到了?”
“我的笔记本。”
“这是什么意思?”
我将自己失去了记忆,只能靠笔记本的文字确认生活的情况大概对她讲了讲,她默默听完。
她似乎没有感到震惊,这反倒令我有些意外。
一开始我以为她并不相信,这也能理解,毕竟我的情况太过特殊,但后来我发现,她其实是相信的,她只是波澜不惊,这个女人有一种超过一般人的平静。
尽管我已经不太知道“一般人”是什么样的了。
我们之间的误会很快化解了,跟她在一起的感觉很舒适,而且——虽然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我感觉我们仿佛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后来,我觉得关于我的情况已经聊得足够多了,我想更多地了解她,于是我问她的身份,她告诉我,她是个画家。
画家?
我记得早晨我在出门之前,好像在哪里也看见画家两个字,于是我翻开随身携带的另外一个笔记本,这个笔记本是专门用来写回忆录的,据上面记载,我在患病后,除了每天会忘记当天发生的事情之外,过去的记忆也会由近到远逐渐消失,所以才会趁还记得的时候记录下来。
现在来看,记录是对的,否则我就缺少了一个现在和对面的女人谈论的话题了。
我翻看着自己的回忆录,给她讲述了我在少年时期,与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孩一起走进森林的故事,我们遇到了“野人”,“野人”试图侵犯她,而我挺身而出,将她救下了。
说实话,当我讲完这件事的时候,自己都感到震惊,原来我曾如此勇敢。
对面的女人听着,忽然间,我看到她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眼圈红润,似乎是被我的故事打动了。
“你怎么了?”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忽然间,她哭了出来。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我有些慌了。刚才我还以为是我的故事打动了她,这时候又不敢确定了,尽管我也觉得这个故事确实挺动人,但我的讲述却很平淡,毕竟只是照着笔记本上的记录粗略描述的。
“那个女孩,她叫什么名字?”她一边哭泣一边问我。
我看着笔记本,沮丧地摇了摇头,笔记本上没有记录她的名字。
“不知道。”我说。
“太遗憾了。”她说,“你应该记下她的名字的。”
我等着她默默地哭完,女人落泪令我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直都这个样子,我就这样陪伴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擦干眼泪,情绪似乎平静了一些,她的眼圈已经肿了,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柔软的未知。
“我明天就走了。”她说。
“你以后还会再来吗?”我问她。
“应该不会了。”
这并不是一个令我意外的答案,我无法想象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离开这个地方还愿意回来。
“你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我鼓起勇气问她。
我不想第二次错过一个该记住的名字。
“我叫崔玥。”她说。
崔玥,我想,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
我是一直住在这片森林里吗?
这是我自己问自己的问题,没有人能替我回答这个问题。
想起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躺在木屋坚硬的床上,感觉到某种东西正在从我的身体里远离,许久后,我意识到,那种东西叫做生命。
我从床上爬起来,感觉身体很沉重,但是当我注视着自己时,却发现我的四肢已经如同枯木般脆弱,骨骼似乎要从褶皱的皮肤里破出。
木屋里很冷,我翻了个身,看见炉火已经熄灭了,我努力从床上撑起来,本能地想要去捡床脚边的木柴,但是,那里却没有木柴。
这让我疑惑,是什么让我觉得这里应该有木柴的呢?
我不知道,感觉越来越冷,我想,我应该出去劈点柴回来,可是我很快又意识到,以我现在的状态,别说劈柴了,甚至连提起斧子的力量都没有。
这时候,我看见地上有两个大小相似的笔记本。
我不知道这两个笔记本以前是干什么用的,但现在,我知道这些东西还有些更重要的用途。
门边的镰刀旁还有一盒火柴,我捡起来,打开,里面还剩下最后一根,我取出来,手臂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但还是缓慢地点燃了这唯一的一根火柴,仿佛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火种。
接着,我将地上的笔记本也捡了起来,点燃其中的一本,看着火焰在纸张上越烧越旺,扔进火炉中,随后又将另外一本压在火苗上,看到更旺盛的火焰。
我坐在炉火边,感受到一丝温暖,我怀疑这种温暖并非来自身旁的火焰,而是我的过去。
透过木屋门板的间隙,我看到外面是一片森林,迷雾笼罩在林间,与世隔绝,原来我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曾来这个地方看过我,我是否去过森林外的世界,认识过一些别的什么人,比如某个女孩,我结过婚吗,我爱过谁吗,谁爱过我吗?
这时候,我听见风吹过门板的声音。
但是很快,我又意识到那并不是风,森林里没有风,因为浓雾依然笼罩在门外,没有丝毫消散,但门板还是动了一下,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留着寸头,看上去很邋遢——不过我大概也没什么资格评价别人的形象,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光,我仿佛能从他的瞳孔里看见一头盘踞在他身体里的野兽。
“你是苏远吗?”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如实回答。
他点点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站在我的对面,居高临下看着我,使我不得不抬起头才能与他对视。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赵帆。”他说。
一个名字,但对我来说不重要,反正我会很快忘记。
这个叫赵帆的男人对我讲述了一个故事,可是我已经精神恍惚,只能勉强听清一些片段,这些片段里,赵帆反复提到了一名死去的名叫大龙的警察。
最后,赵帆问我,“告诉我,大龙最后是怎么死的?”
原来,他以为那个叫大龙的警察最后见到的人是我。
“我不相信意外,但我也不会再对你做什么了。”赵帆又一次重复,“我只想让你告诉我,大龙是怎么死的。”
我又清楚了一些,他以为那个警察是我杀死的。
可能真的是这样,我不知道,但我愿意相信他,人生到了我这个阶段,我愿意相信任何人。
但我真的不知道。
我对赵帆摇了摇头,看得出来,他很沮丧,但他也相信了我。
毕竟,我已经没有办法去骗任何人了。
“我就快死了。”我对赵帆说。
“看得出来。”他说,“那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我没说话。
“我就在这,我要看着你死。”赵帆说,“就像当初你对大龙做的那样。”
很公平,我在心里想。
我们就这样沉默着看着对方。
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生命正在离开我,灵魂正在离开我,一切终将消散,忽然之间,一种十分奇特的舒适感萦绕我全身。
“谢谢你。”我对赵帆说。
我的这句话显然令他很意外,他问我,“谢我什么?”
“你知道吗?对于一个垂死的人来说,陪伴是一种仁慈。”
赵帆动了动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出声。
那两个笔记本终于在炉火中燃烧殆尽,我的过去,我自己,随着火苗一起熄灭于森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