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冬天,曾经在派出所跟他短暂搭档过的警察宋大龙,死在了图林镇外的一片迷雾笼罩的森林里。
那时候,他还叫赵帆。
赵帆最后一次走进森林时,终于见到了木屋中的苏远,而苏远当时正度过他人生中的最后时光。
赵帆知道苏远并不是宋大龙所追查的凶手,因为从年纪上看,案发时苏远的年纪还很小,依然是个在小镇中不知未来命运的少年。
不过,年少的苏远见过杀死大龙哥哥的凶手。
根据大龙生前最后的调查分析,杀害他哥哥的凶手后来逃到了图林镇,至于动机,大龙猜测,跟许多人一样,试图从那里跨过国境线,偷渡到俄罗斯,不过最终事与愿违,那个凶手死在了图林镇外的森林里。
年少的苏远杀了他,就在他藏身于森林中,试图去侵犯崔玥的时候。
这些信息都是赵帆后来调查大龙的死因时查到的,因为大龙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个案子,独来独往,所以留下的信息并不明确,拼凑它们几乎占据了赵帆全部的时间,他强迫自己进入宋大龙的思想里,用宋大龙的大脑去思考。
不知不觉间,赵帆发现,他已经越来越像已经死去的宋大龙。
曾经的赵帆留着利落的三七分头发,他第一次用发胶精心打理头发是在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女人所开的影楼里,他在那里拍摄了一张证件照,成为刚进入警界的新人。
赵帆最后一次打理那个头发,是他的妻子在经历了十二年的婚姻后离开他的早上,也拍了一张证件照,那一次,是贴在了离婚证上。
当赵帆越来越频繁地在生活中展现出与已故的宋大龙相似的细节时,他忽然涌出了一种令自己恐惧又有些兴奋的念头,那是他在亲眼目睹苏远在木屋里死亡,并亲手安葬了这个已经失去全部记忆的人之后转年的夏天,赵帆走进了一家理发店,三十分钟后,他从理发店出来,一头三七分的长发变成了贴着头皮,近乎光头的圆寸。
离开理发店后,赵帆沿路去菜市场买了些水果,去医院看望宋大龙的母亲。
这个可怜的老太太在接连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儿子以后,终于崩溃了,她曾是这个家中当之无愧的支柱,只要家中还有一个人,她就会像之前一样坚强,她一生的使命仿佛就是为了守护她的家庭,直到最后一刻。
那时,她的家庭只剩下她自己,老太太似乎明白她的使命终于还是结束了,作为这个家最年长的人,她却活到了最后,她不得不认为这才是命运残忍的地方,她在这个世界里再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当赵帆在医院里见到她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奄奄一息,状态与上一次在她的家里见面时截然不同,赵帆意识到,当时的老太太还保持着一种生活的惯性,此刻,命运巨大的摩擦力使这辆钢铁般坚硬的汽车也刹停了下来。
当时的赵帆站在病房外,透过房门上的玻璃凝视着病床上宋大龙的母亲,忽然强烈地意识到一件事,这是他继苏远后,第二次眼睁睁地目睹一个人的死亡。
“还有多长时间?”赵帆小声问旁边的主治医师。
医生摇了摇头,“随时。”他说。
赵帆继续等待着,仿佛这是他的命令一样,忽然,他看到病床上的老太太缓缓睁开,与她四目相对。
老太太张了张嘴,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她说什么?”赵帆问。
没有人回答他,这时,赵帆看到老太太再次张了张嘴,但是依然没有声音,他看着老太太的口型。
“她是不是说‘儿子’?”
这一次,赵帆没有等任何人的回答,推开病房门来到床边。
“大龙。”老太太忽然有了力气,对着赵帆说。
赵帆挪过视线,看向病床边的窗户,这一天是立夏,窗外阴雨连绵,灰暗的窗玻璃上映出赵帆的倒影,这个被剪短了头发,被隐去了五官的人物剪影,看起来就像他曾经的搭档的宋大龙。
“儿子。”老太太又说了一遍。
“哎。”赵帆回应,“妈。”
*
从此以后,赵帆有妈了。
赵帆的双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那是赵帆第一次没有家,他漂泊无依,总是住在不同的地方,赵帆对那段时期最深刻的记忆就是两个字——茫然。
茫然地醒来,有时候,赵帆会在清晨睁开眼睛后,用很长的时间分辨自己究竟在哪,他的不安全感令他的睡眠很少,即使睡着时也保持着一种本能的戒备状态。
后来赵帆将这个习惯保持到了警校里,让他在每一次深夜突然集结的演习中都成为最早到位的那个人,同宿舍的一个人告诉赵帆,监狱里的犯人就是这样的。
多年以后,赵帆再一次感觉拥有了家,是在他结婚以后,他和妻子的结婚照,也是在妻子经营的影楼里拍摄的,当时笑着指导他们摆出各种象征着恩爱姿势的摄影师,就是在十二年后开着车,从民政局门口将赵帆的妻子带走的人。
赵帆短暂又漫长地拥有了十二年家,于一个秋天的早晨再次变回孤身一人,再次失去了家。
尽管赵帆依然有一处能容身的房子,但拥有一座房子并不代表拥有了家,有时候赵帆呆在里面,在深夜打开所有的灯,看着一半的物品已经被搬走,这栋房子就像他的心一样被人从中间劈开。
他在那栋房子里呆不下去,于是开始出去住旅馆,意识到开销太高后,住宿条件一再降低,什么脏乱差的环境都能接受,这让一些知道赵帆身份的旅店老板,甚至怀疑他在暗中蹲点,自己的店里住进来什么通缉犯嫌疑人之类的角色,一段时间后,一条旅馆街草木皆兵。
赵帆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么给群众添麻烦了,于是开始主动申请值夜班,睡在所里,天天早晨跟开早点铺似的预备好包子油条豆腐脑,迎接每一个来上班的同事,极为殷勤,令人不适。
直到后来老韩找赵帆谈了一次话,又语重心长又措辞谨慎,告诉赵帆,有工作热情是好事,但是也要注意身体,该回家得回家,顺便把从自己家里带来的那些日用品都带回去,再折腾下去,派出所都快让他给装修了。
赵帆再一次悻悻而归,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父母刚离世的那种漂泊的状态,只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漂泊,一种心理上的漂泊。
“儿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太太在病床上说,她看起来神采奕奕,完全不似一个垂死之人该有的状态。
赵帆听着这个亲切的呼唤,他有家了。
老太太活了下来,但是糊涂了。
也并不是彻底糊涂了。在生理上,老太太奇迹般地迅速恢复着自己的身体状态,很快就能独立吃饭,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太太开始恢复阅读——她延续了一辈子的习惯,对待“儿子”的态度也从最初那个疲惫的病人,逐渐变回曾经那个威严的图腾一样的母亲。
老太太糊涂的地方在于,她始终没有认出家里的这个男人并不是她的儿子宋大龙,她显然活在一种重新拥有了幸福的喜悦中,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虚惊一场更让人开心的事情了。
起初几天,老太太没日没夜地询问“儿子”在外面都经历了什么,遇到过什么危险,受没受伤,赵帆只能结合自己在图林镇和迷雾森林里的经历,虚构出一个故事讲给老太太听,老太太穷追不舍追问,遇到答不上或者前后矛盾的地方,赵帆只能用“保密工作”这样的理由搪塞过去。
在这段时间里,赵帆逐渐练就了编故事的能力,有时候编着编着,甚至会产生一种喝酒上头后的愉悦感,赵帆觉得,那帮写犯罪小说的作家也就这样了吧,还不如他呢,至少他的细节的真实可信,都有现实原型。
赵帆对编故事上瘾,有时候老太太的睡了,赵帆一个人站在没有开灯的厨房里,关上门,打开窗,点燃香烟将烟雾吐向窗外,烟灰弹进水槽中的片刻,他会在头脑中继续编故事,有些是关于他的,有些是关于宋大龙的,还有一些,关于其他人。
后来,赵帆编故事的能力更加熟练了,他不仅能游刃有余地安排角色出场,安排冲突和高潮,甚至还能添加一些如润滑剂一样让人忍俊不禁的小细节,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我这么幽默?赵帆在心里沾沾自喜地想着。
忽然间,赵帆心里一凛,他被这些虚构的故事所带来的惊人的能量所震撼了,他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比起现实,他更愿意相信故事里的情节,尽管他是一名警察,一个需要永远将事实放在最高处的人。
故事,赵帆喃喃自语,虚构的故事。
如果——曾经也有人对我编过故事呢?
*
赵帆觉得自己是有创作天赋的,可能是遗传爱读书的母亲,但转念一想,不禁哑然失笑,时间久了,还真不自觉把自己当成宋大龙了,而且,就算是宋大龙,也只是老太太的养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哪儿来的遗传。
不过,自己跟宋大龙越来越像这件事看来是无法逆转了。
此时的赵帆熄灭香烟,对着窗口扇出去最后一点烟雾,关上窗户,轻声向自己的卧室走,路过老太太的卧房时,他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凝神听了一会儿,里面传来微弱又清晰的呼声,令人安心。
这间卧室依然保持着宋大龙活着时候的陈设,什么都没改变过,跟赵帆第一次以警察同事的身份造访时一模一样,生猛地展示着宋大龙生前的一个个切片。
不过,当赵帆真正住进来,成为这个房间新的主人以后,他几乎每天都会发现新的关于宋大龙生活的细节,这些不断新增的惊喜一次次刷新着宋大龙在赵帆心中的形象。
大龙,夸你一句多才多艺应该不算过分。赵帆环顾房间在心里说。
书架上凌乱的书籍,说明宋大龙也像他的母亲一样喜欢阅读,尽管不是遗传,但一定也是耳濡目染的影响,只不过,宋大龙阅读的书籍跟他的母亲不太一样,老太太喜欢读文学,特别是中国的古典文学,宋大龙则喜欢读西方的哲学和艺术史相关的书籍,他似乎尤其喜欢尼采,书架上关于尼采的书籍是最多的。
赵帆也草草地翻过两本,读得并不算认真,他了解到尼采提出的一个叫做“永恒轮回”的理论,没怎么看明白,大概意思好像是说,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当你知道你的人生将会不断地重复,任何细节都不会改变时,你依然愿意去过。
是这意思吧?赵帆问自己,没有答案,接着,他开始思索起这样的情况来,如果自己的人生重来一遍,什么都不改变的话,他是否愿意再经历一次?
很多曾经经历过的细节从赵帆的脑海中浮现,赵帆很快就有了答案,他不愿意。
除了西方哲学和艺术史的书籍,还有一些跟宋大龙的职业相关的书籍,犯罪心理学,也是一个外国人写的,看简介好像是个前FBI的侧写师,书籍的前言部分对此人的描述甚为夸张,比起一名特工,更像是个会巫术的魔法师之类的。
赵帆很讨厌那篇前言,对侧写那一套也持保留态度,也不是觉得那玩意一点用没有,但是绝对没有描述得那么玄乎,他随手往后翻了一下,停留在宋大龙对折的一页上,也不知道宋大龙是刚看到这里,还是觉得这页有值得在意的重要信息。
很快,赵帆相信是第二种,因为在这页上,宋大龙用铅笔在其中的一行字下面画了线:
找到凶手的最后一个方式,是进入凶手的精神世界里。
什么玩意,赵帆悻悻合上书,放回书架。
而除了这些书以外,宋大龙的书架上还有最后一类书是赵帆最不能理解,那是一些音乐相关的书籍。
乐理入门,古典音乐史,人生一定要打开的古典音乐圣地……等等等等,他从来没听说过宋大龙还喜欢音乐,但是前几天,赵凡在宋大龙的床下翻出一个装在箱子里的小提琴。
所以赵帆才说,夸宋大龙一句多才多艺并不过分。
赵帆曾有一次尝试着拉那把小提琴,刚出一声,难听到给自己吓了一跳,他赶紧放下,走出卧室,老太太已经站在门口了,一脸慈祥地看着他。
“你退步了。”老太太说,“我记得以前还能拉出个调儿。”
“手生了。”赵帆说。
那次以后,赵帆就再也没有再拉过那把小提琴,那个东西对他来说甚至比案发现场找到的凶器更恐怖。
不过,赵帆还是会每天将琴箱从床底拿出来,内外仔细擦拭一遍,毕竟是宋大龙的遗物。
就像现在。
等等,小提琴?
赵帆愣住了,又一次回想起那本他不喜欢的犯罪心理书籍中,被宋大龙划线的那句话。
找到凶手的最后一个方式,是进入凶手的精神世界里。
刘柯,这个名字再次进入赵帆的脑海中,他想起来了,这个叫刘柯的人,就是拉小提琴的。
赵帆抬起头,望向这个房间里唯一一件他新增的装饰物,那是一幅本该被拍出天价的画作,画上两个人怒目而视,其中的那个少年,赵帆已经知道了,就是他亲眼看着死去的苏远,而另一个,赵帆相信,就是刘柯——当年的野人,宋大龙穷极一生所追寻的凶手。
*
刘柯,这个名字是赵凡在住进这个房间后知道的。
尽管在之前,赵帆已经从宋大龙的笔记中分析出宋大龙的行踪,第一个找到了宋大龙在迷雾森林中僵硬的遗体,但是关于宋大龙这些年独自调查的细节,他跟其他人知道的一样少。
所有的调查资料都被销毁了。
赵帆又想起来他终于见到苏远的时候,垂死的苏远旁边逐渐熄灭的火炉,现在回忆起来,那里面燃烧的并不像是木柴,木柴没有那么快燃尽,应该是纸张,赵帆怀疑,那些被烧掉的就是宋大龙的调查资料。
赵帆觉得,苏远是最后一个见到宋大龙的人,并最终带走了那些直指凶手身份的纸张,他的目的是不想暴露另一件事情:宋大龙所追寻的凶手已经死了,杀死他的就是苏远,那个凶手就是当年试图侵犯崔玥的野人。
尽管没有了调查资料的证明,但赵帆还是对自己的推断笃信不疑。
如今,当年杀死宋大龙哥哥的凶手早已在森林里被少年苏远所杀,而苏远也在赵帆的面前熄灭了生命最后的火苗,一切落下,尘归尘土归土。
赵帆想,如果我是对的,这些事终于可以结束了。
如果我是对的。
如果我是对的。
如果我是……如果,我是错的呢?
这个念头再一次困扰着赵帆,尽管他觉得自己的判断滴水不漏,并且之前漫长的调查也不断印证了他的猜测,但是,万一,万一我错了呢?
“你怎么还开着灯?”
卧室外面响起老太太的声音。
赵帆一愣,随即懊悔,刚才自己想得入神,穿着破拖鞋在房间里趿拉来趿拉去,肯定是把老太太吵醒了。
“妈你睡吧。”赵帆现在已经很习惯这个称呼了,“我这就睡了。”
尽管赵帆这么说,老太太还是在外面推开门,原本只在门缝处漏出的光线像开了闸一样倾泻而出。
昏黄的灯光铺在老太太已经日渐红润的健康的脸上,赵帆看着这张脸,心里很满足,他觉得自己没有对不起宋大龙,他将他们的母亲照顾得很好。
“妈……”
“你怎么来了?”老太太问赵帆。
赵帆愣住了,一时没听懂老太太在问什么。
“我儿子呢?”老太太接着问,“大龙呢?”
赵帆的心里一阵恐慌,但在表情上依然努力保持着镇定,继续对老太太说,“我就是大龙啊,妈,你是不是睡蒙了?”
“我问你,我儿子呢?大龙去哪儿了,他是不是出事了?”
老太太根本不管赵帆在说什么,她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歇斯底里。
“我就是大龙。”赵帆重复。
“你根本就不是大龙,我不认识你,你到底是谁?把我儿子还给我!”
老太太喊着,突然在赵帆面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不再出声。
“妈!”
赵帆一把托住老太太的腋下,让她侧躺在自己的怀里,她看到老太太正在失去意识,身体在不停抽搐。
“我送你去医院妈。”
赵帆将老太太背起来,来不及换衣服,就穿着睡衣,蹬上鞋,拿起鞋柜上的汽车钥匙。
打开门的时候,赵帆听见老太太在他的背上喃喃自语。
“妈,你坚持一下。”赵帆说。
老太太再次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妈。”
“眼神。”老太太气息微弱地说,“你的眼神不是我儿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