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3)
夏阳2024-06-05 13:375,123

   90年代中期,另一个夏天。

   出租车司机谋杀案发生之前。

   刘柯的梦想是成为一个与他的父亲相似又不同的人。

   他的父亲是一名知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名字登上过当地的新闻,演出现场的照片就挂在刘柯高中音乐教室外面的走廊上——那也是他父亲的母校。

   从小到大,刘柯的家里便宾客不断,来的也都是音乐行业的人,父亲似乎很喜欢交朋友,家里却有很多珍藏佳酿用来招待朋友,每次喝到兴起时便琴瑟和鸣,如仙乐绕梁不绝。

   刘柯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

   所以,刘柯在他刚刚拿得动小提琴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习拉小提琴了,他的起步比父亲更早,接受的教育也比父亲更正规。

   更重要的是,刘柯的父亲发现,刘柯的天赋也比自己更高,这是十分难得的。

   于是,刘柯的父亲在刘柯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一个愿望,一个自己已经确定无法实现的愿望。

   这个愿望后来也成了刘柯的愿望。

   原创。

   尽管刘柯的父亲早已功成名就,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人生中依然还有一个巨大的遗憾,那就是他从来没有写过一首足以传世的作品,他不是没有创作能力,他当然有,他只是——不那么优秀而已。

   所以,刘柯的父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经常会嫉妒一些没有他成功的人。他嫉妒那些抱着一把木吉他,轻易就能沉浸在自己创作中的民谣歌手,尽管刘柯的父亲也知道,那些人的音乐素养并不高,他们甚至连基本的乐理都不清楚,五线谱也看不明白,手指在琴颈上僵硬地摆来摆去只能弹几个简单的和弦,但是他们快乐。

   甚至,他们偶尔还能写出一两句动人的旋律。

   这就是刘柯的父亲从年轻时便开始疑惑的,他一个科班出身的人,却从来没有享受过创作带来的幸福感,他一直在进步,琴技飞涨,从乐团里众多的小提琴之一,逐渐成为第一小提琴手,后来再成为小提琴演奏家,他演奏巴赫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乐章从他的指尖如蜿蜒的河轻轻流淌,他仿佛早已与那些百年前的大师们成为了朋友,他理解巴赫,理解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

   有时候,他还会在梦里遇见这些大师,就在他的家里,在他和朋友们把酒言欢的餐桌旁,仿佛自己依然是这些人中的一员。有一次在梦里,他问巴赫,为什么你能写出那么多伟大的作品?

   巴赫说,我就是可以。

   巴赫的这句话彻底将他击溃了,第二天醒来以后,他发现自己的枕头已经被眼泪打湿,他眼圈红肿着起了床,洗漱,给自己做了一份简单又健康的早餐——牛奶与鸡蛋三明治,吃完后换上一身极为正式的着装,拎着他的小提琴下楼,此时乐团安排的司机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他坐上汽车的后座,在平稳行驶的车里靠着椅背闭目养神,汽车在四十分钟后停在礼堂下面的停车场里,随后司机护送着他进入后台,坐在一张贴着他名字的专属的椅子上,又过了四十分钟,演出开场,他穿过幕布,走向舞台,台上的追光跟着他,台下黑压压坐满了早已等待的观众,他听见掌声雷动,这些人是为了我来的,他想,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对台下鞠了个躬,接过早已调好弦的小提琴,等待掌声与欢呼声渐息,世界安静了,他拉响了第一个音符。

   那一刻,他决定放弃创作。

   三年后,一个女人离开了他。对方比他小一轮,是他去音乐学院授课时的学生,师生恋,他知道别人是怎么在身后评价的,但他不在乎,这个女人很勇敢,她从音乐学院退学,跟他结了婚。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男孩,他对她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

   她想了想,说,叫刘柯吧。

   为什么叫刘柯?他问。

   因为我喜欢科特柯本。她说。

   在刘柯一岁半的时候,他的妻子获得了一个去美国继续深造的机会,他们并没有讨论太久,因为他看出来妻子十分渴望,于是在一个月以后,他们在机场分别,他告诉妻子,他会在刘柯两岁的时候,带着他一起去美国团聚。

   当他的妻子在美国提出分手的时候,他并不意外。

   他们是在视频电话里分手的,很平静,当时他在深夜,女人在白天,他问,你那边怎么那么吵?女人说,因为在下雨,西雅图就是这样,一直在下雨。

   他那时候就应该知道,下雨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女人接着告诉他,她在这边认识了一个新的人,他们在西雅图租了一间公寓,西雅图,科特柯本的故乡,对方长得也很像科特柯本,一头金发,有很多不同颜色的羊毛开衫,眼神总是很颓废,也是个音乐人。

   他问,那个高仿的科特柯本很优秀吗?

   不,她说,他的音乐素养远远不如你,如果你们站在一起,我相信他甚至无法理解你所讲述的东西,但是——他给我写了一首歌,我很感动,那首歌的风格很像尼尔杨,忧伤又浪漫。

   原创,他想,原创。

   挂断视频电话后,他沉默地看着身旁依然熟睡的儿子,一个希望被熄灭后,另一个希望被点燃,他想,未来你会写出一首伟大的作品,就像巴赫,科特柯本和尼尔杨那样。

   *

   但是儿子刘柯并没有让他如愿。

   当刘柯稍微长大一些后,他就意识到一个令他恐慌的危险——刘柯似乎完整地遗传了与他有关的一切,好的与坏的,刘柯的乐感极强,演奏时手指灵活,技艺进步神速,远超他在同龄的时期,但刘柯却依然无法写出一首哪怕称得上优秀的原创作品。

   他目睹过几次儿子创作的过程,刘柯抓耳挠腮又焦虑的样子实在是太熟悉了,每个动作都像是从他过去的时光中复制过来的,所以,他能深刻体会到刘柯在当时当刻的感受,一种笨拙的,艰难的,足以摧毁自信的无力感。

   他轻轻关上房门,没有让刘柯发现,接着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他就是在那一天开始酗酒的。

   以前他也喝酒,但仅限于跟身边几个最好的朋友,并且从不让自己喝醉,他不喜欢人在酒醉后的模样,他的内心常有一种高于普通人的并不算错觉的高傲,这种高傲在他第一次酩酊大醉后被放下了。

   那天晚上,他最终是被酒吧外面正在抽烟的几个混混模样的青年送回家的,那几个孩子看起来跟刘柯的年纪差不多,但他们显然没有刘柯那样优越的家庭环境,他们的皮肤上有文身和穿孔,他们满嘴脏话,他们曾是他嗤之以鼻的人,但那天晚上,就是这些被社会抛弃的人,将他这个醉倒在酒吧门口不省人事的社会上流人士一路护送到家,他第二天醒来时,看见自己的手机和钱包完好无损,连一个钢镚都没丢。

   从此他找到了比音乐更有意思的东西——酒精。

   酒精让他在刘柯的面前,从一个严厉的父亲变成了亲切的大哥,他不只在外面喝酒,在家也喝,家里本来就有一墙酒柜,里面是他收藏和别人送的名贵洋酒,他以前觉得那只是房子的装饰品,现在,就只是酒而已,标价更高的酒,一种穿过身体带来愉悦的魔法药水。

   他不只自己喝,还让刘柯跟他一起喝,起初刘柯很疑惑也很谨慎,甚至怀疑这是他的父亲布下的钓鱼执法的陷阱,但刘柯很快发现,父亲是真的改变了,不再强迫他,不再给他施压,不再要求他必须写出伟大的作品,几乎就在一夜之间,刘柯如履薄冰般的生活结束了,他被释放。

   尽管有时候他们会在家里喝酒,但大多数时候,刘柯的父亲还是更喜欢去酒吧,那里面充斥着他以前看不上的事物,吵闹的电子音乐和吵闹的人,现在,他觉得这些都很可爱。

   家里的酒给了刘柯,再也不必束之高阁,刘柯通常会在每天晚上喝一点,并不多,他并没有在父亲的影响下过早地变成一个酒鬼,这些在刘柯身体放松的解药,总是让刘柯在微醺时拿起乐器和纸笔。

   忽然之间,那个夜晚,刘柯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这种感觉很难描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代替刘柯抓住了他的铅笔,笔尖落在五线谱本上,极为自然地书写了下来。

   刘柯是在后来才知道的,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神谕”,那天晚上,写出旋律的人并不是他,而是神在借用了他的身体。

   刘柯一气呵成写完了那首曲子,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的时候,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疲惫,神离开了他的身体,他躺在地板上,突然一道白光从窗外闪过,半秒钟后则是一声炸雷,刘柯扭头看着窗外,暴雨倾盆而下。

   他急于想让父亲分享这首曲子,但他的父亲还没回家。

   不过,当天边那道闪电从天而降的时候,他们父子并没有距离很远,大概只有几百米,刘柯的父亲已经走到了小区的大门口,他拒绝了酒吧里那几个好心的年轻人送他回家的建议——就是那几个有文身和穿孔的混混,而是决定自己步行回家。

   这个夜晚妖风阵阵,小区的灌木在风中发出凌厉的哨音,刘柯的父亲觉得,仿佛有什么无法解释的东西从无法解释的地方远道而来,他从来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但是当酒精进入身体后,他什么都愿意相信,包容一切,这种感觉令他心情舒畅。

   然而,这样舒服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闪电过后,暴雨骤至,在刘柯的父亲距离自己楼下只剩几步之遥的地方,暴雨洗劫了他,雨水砸在地上,响亮又疯狂,他睁不开眼睛,小区里的路灯在雨水下变成一片片模糊的光影,世界在一瞬间改变了,成了一幅油画。

   他想起和妻子分手的那个夜晚,他想起西雅图的雨,他意识到雨是没有国界的,就像人的伤心一样,有些感受并没有真的在时间和雨水的冲刷下放过他。

   他开始哭。一个年过半百德高望重的音乐家,开始在暴雨中哭。

   他一边哭一边走,彻底湿透的衣服变得极为沉重,他步履维艰,脚下无根,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迈向生命的终点——他当时是这样想的,但他以为那只是一种形容而已。

   他没能迈上家门口的最后一级台阶。

   他踩空了,脚下一滑的,仰面倒下,后脑先是撞在了坚硬的水泥扶手上,又像弹球一样砸在地面,他躺在地上睁着充血的眼睛,看天上的闪电依旧不停,他想起了贝多芬,贝多芬的音乐就是这样。

   他在脑中演奏着《悲怆奏鸣曲》,身体已经无法再移动,一首结束后,他继续在头脑中演奏那些他已经演奏过无数遍的作品,他用脑中的音乐对抗闪电的声音。

   直到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演奏。

   他再次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闭上眼睛很久了,他以为自己已经去往另一个世界了,但是显然还没有,因为他的儿子刘柯正在俯视着他,帮他挡住了雨水。

   别动,刘柯说,你的头在流血。

   刘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冷静,这让他很欣慰,儿子长大了,正在独立面对世界,他感觉到儿子小心翼翼地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动作仿佛在呵护一具随时可能被雨水冲走的泥人,他在刘柯的搀扶下起身,一点点缓慢地移动到了单元门的后面,远离了雨水的肆虐。

   他用余光看到刘柯正拿出手机——那时候能够拥有一部手机的人并不多,但他们父子可以,刘柯拨打了120,在等待的时刻又将自己的T恤撕开,包扎他的伤口,那件T恤是他送给刘柯的,是他去一个沿海城市演出后,在当地买的纪念品。

   电话接通了,他听见刘柯十分冷静利落地描述着他们的情况,刘柯迅速说了伤情和地址后,他们却得到了一个令人沮丧的回答:由于暴雨导致的交通瘫痪,以及一处因为滑坡落实导致连环事故,他们无法尽快派出救护车。

   他看见刘柯挂断电话,儿子的眼中曾闪过一瞬的沮丧的悲伤,但也只有短短一瞬而已,很快,刘柯又振作起来,对他的父亲说,你坚持一下,我去找出租车。

   他气息微弱地问去哪儿找,刘柯说是外面。

   外面,外面是哪里他并不知道,他知道答应了刘柯会在他回来之前保持清醒,他将这句话理解为一个任务,或者,一个使命。

   他看着刘柯再次冲进了暴雨里,身影很快消失,在望着无尽的黑暗,心中忽然很悲伤,他再次想起视频中西雅图的大雨,好像和眼前的雨也没有什么分别,他觉得,他不会再见到自己的儿子了,就像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妻子,他们甚至连离婚证都没领。

   不过,这一次他错了,他的儿子刘柯最终还是回来了,刘柯消失在雨中的身影又从雨中浮现,一点点从模糊变得清晰。

   他问儿子有没有找到出租车,儿子说没有,一台都没有,街上空空荡荡。

   他并不意外,还有哪个出租车司机会在这样的天气等在外面呢?没有了,这时候儿子对他说,我们自己开车过去。

   他确实有一台车,就停在单元门对面的车库里,但他很少开,而且,他开车的天赋远远比不上拉小提琴,原本就技艺生疏,更别说现在甚至无法移动。

   他告诉刘柯自己没有办法开车,刘柯则告诉他,开车的人不是他。

   儿子要自己开车,他早该想到的,现在已经不是思考一件事情是否合理的时候了,但刘柯没有驾照,更从来没有开车上路过。

   他提议找人帮忙,但刘柯拒绝了他,他们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他正清晰地感觉到后脑的鲜血逐渐染透了包扎的T恤,他们确实不能再等了。

   后来让他欣慰的是,刘柯作为他的儿子,不仅在音乐天赋上超过了他,在开车这件事上也比他更擅长,刘柯只是跟他开过几次车,但已经可以熟练地将汽车发动,他们终于离开了小区,缓缓驶入更大的雨和更深的黑暗中。

   他坐在车里,指导刘柯打开了雨刮器和远光灯,他看着雨水一次次砸在前挡风又被刮掉,一遍一遍,重复着,就像他最近一段时间的人生,他意识到自己也一直在重复着什么,但是,那是什么呢?

   他开始后悔,不应该喝酒,至少不应该在今天喝酒,事实上他在出门前,天气预报就在预告今晚暴雨的消息,但他还是出去了。

   他缓缓转头,疼痛后知后觉到来,他知道这是因为他的酒有点醒了,麻醉正在消失。他看到刘柯明显的紧张,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像是要掐死谁似的。

   他试图缓解刘柯的紧张,开口自责,喝酒真耽误事,他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有时候也是,刘柯说。

   当刘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一道闪电再次落下,照亮了他们的车内,他看着儿子紧盯路面的眼睛,忽然意识到,这辆车里喝过酒的人不只他一个,他没有驾照也从没开过车的儿子,明显也醉着。

  

继续阅读:夏(4)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逆流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