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这是一种惨淡的白,白得令我心慌,我似乎曾见到过这样的白色,但我对此并不十分确定。
隐隐地,我听到有人讲话的声音。
“我打个比方,就好像你写了整整一本作业,然后用橡皮从最近的笔迹开始一点点往前擦。”
说话的是一个男人,陌生的声音。
“您的意思是,那一本作业就是他的记忆?”
此时说话的是一个女人,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努力去回想这个女人的名字。
“是这个意思。”刚才的男人接着说,“他的情况非常特殊,现阶段还能保留以前的记忆,但是最近发生的事情会忘得非常快。”
别打扰我,我在心里说,让那个女人说话,我在想她的名字。
“可是随着时间越来越长,他以前的记忆也会跟着消失?”女人说话了。
“说得没错。”
“祁思晨。”我想起来了。
他们听到我的声音,扭头看着我,随即向床边走来。
“你醒了?”祁思晨问我。
这里是病房,我终于意识到了,怪不得这么白,这是死亡与重生的白色,我好像之前也进过病房,但是,那是什么时候呢?
“感觉怎么样?”
刚才跟祁思晨说话的男人问我,我看着他,他穿着白大褂,头发也是白色,一切都跟这间病房的颜色相同,我意识到这人就是我的医生。
“还好。”我说。
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怎么样,我是没有感觉。
“我怎么进来的?”我问医生。
医生没有立刻回答我,我看见他和祁思晨对视了一眼,两人似乎在用眼神交流着什么。
“你受伤了。”祁思晨说。
我刚想问受了什么伤,忽然感觉身体一阵阵迟来的疼痛,仿佛这些疼痛是刚刚被唤醒的。
我咬着牙,没有表现出来。
“我想出院。”我对祁思晨说。
我本能地对祁思晨提出诉求,就好像她是我的家长一样,但事实上,我除了想起来她的名字之外,对这个女人的其他信息一无所知,我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知道她跟我的关系。
“他能出院吗?”祁思晨问医生。
“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我得到了许可,在祁思晨的搀扶下穿过住院部长长的走廊,感觉身上没有一根骨头是我自己的,我们坐电梯下楼,一言不发,最后推开一扇没有擦干净的玻璃门,走出大楼,外面的阳光扑面而来,风吹拂着杨絮弄得我鼻子很痒,我仿佛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却又对一切都似曾相识。
*
“所以,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对吗?”
祁思晨问我这句话的时候,我们正坐在我租来的那间简陋平房的床上,我知道这里是我的住所,并对此刻破败的环境感到羞愧。
“你说什么?”我反问祁思晨。
“你知道我说什么。”祁思晨接着说,“你还能想起我的名字,但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我想起上午在病房里祁思晨跟那名医生的对话,忽然惊恐地意识到一件事。
“我失忆了?”我问祁思晨。
“确切地说,是失智症。”祁思晨说,“而且是其中情况最特殊的一种。”
“失智症……”
“之前我跟医生的对话你也听到了吧。”
祁思晨很聪明,她已经通过我的反应判断出来了。
我无力地点点头。
“我不知道你听了多少,但是简单来说,你的这种病,会让你的记忆一点点消失,目前还在初期,你会忘记眼前的事情,越近的越记不住,比如昨天的。”
“昨天发生了什么?”
“昨天你已经在病房里醒来过一次了,前天也是,然后跟我和医生说过一些跟今天差不多的话,但是我们没有让你出院,因为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我很震惊,原来今天的事情已经循环过几次了。
“你说这种病是在初期,那也就是还能治疗是吗?”
祁思晨没有回答我,但我已经从她的表情上得到了答案。
“很遗憾。”祁思晨摇了摇头说,“我刚才说了,你的症状是失智症中最特殊的一种,它的特殊不仅是因为临床表现特殊,还因为——”
“还因为它无法治愈。”我替祁思晨补上了后半句。
“所以我才说很遗憾。”
听到答案以后,我反而放松了很多,我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并未察觉到明显的变化,我回忆着过去,我刚来北京的时候,我游荡过的其他城市,我青春期,我的童年,每件事都历历在目。
“你以后会忘记的。”祁思晨说。
“什么?”
“我知道你刚才在想什么。”祁思晨接着说,“你刚才在调动你的回忆,你发现早期的事情你都记得,而且很清晰。”
我是不是什么都瞒不了眼前这个聪明的女人?我问自己。
祁思晨接着说,“但是,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你的记忆是从最近向最远消失的,一开始,你可能只是忘记一两天的事情,过一段时间,就是最近一周,一个月,一年,一点点倒着往前推,直到你忘记全部。”
我很沮丧,因为我不得不相信她。
我问祁思晨,“我现在是处在最初的阶段吗?”
“算是早期,但已经不是最初阶段了。”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不记得我。”祁思晨说,“但我跟你已经认识有一个月了。”
“我们怎么认识的?”
“你是个骗子,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我无言以对,因为我还记得,我成为骗子是很早很早之前的事情了,那是我仍未丧失的记忆。
“我是被你骗过的人。”祁思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