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被敲响的那一刻,宋宝山在车里点燃的香烟已经抽了一半,他将烟灰弹进了另一个空烟盒里,不作声听着雨,他不想回家。
敲车窗的声音让宋宝山一惊,他转过头,看见一个黑影压在他车窗上,一个急切的声音混在雨声与敲击声中。
“师傅,师傅!”
宋宝山不得不将车窗摇下来一条缝隙,雨水被风带着,细密的水珠打湿了他的香烟。
“去哪儿?”宋宝山问。
他有点同情眼前这个年轻人——真讽刺,他现在还有机会去同情别人,那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黑色的雨衣,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但依然能看出来这人和他被收养的弟弟宋大龙年龄相仿。
“去西郊。”年轻人说完,不由分说地拉开车门上了车,坐在宋宝山的后排。
“你早说去西郊我就不让你上来了。”宋宝山不满地盯着车内后视镜说,“那地方荒山野岭的,我去了就得空车回。”
“我给你加钱行吗?”
宋宝山犹豫了,问,“加多少?”
“你说多少?”
轮到了自己开价的时候,宋宝山已经很多年没有给人开过价了,尽管那是他曾经最擅长的事情。
“三倍。”宋宝山说。
“可以。”
宋宝山摘了手刹,发动汽车。
出租车在雨中缓慢地行驶着,雨刷摇摆,天边雷声隆隆,车灯的光柱被雨滴切割成一段一段。
“你这么晚去西郊干什么?”宋宝山试图找点话题。
后座的年轻人没有回答他,只是直直地盯着窗外,过了一会儿,那个年轻人缓缓开口道,“天气预报说这场雨会一直下到明天。”
“雨季就他妈是这样。”宋宝山说,“我最烦下雨天。”
“我也是。”年轻人说,“我不只是烦下雨天,我恨下雨天。”
宋宝山对后座的这个年轻人的印象更好了一些。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宋宝山接着问。
“没有正式工作。”年轻人说,“但我是学音乐的。”
“那就是艺术家。”
年轻人发出听不出表情的笑声。
“我有个弟弟,跟你差不多大。”
“他也是学音乐的?”
“那倒不是。”宋宝山突然觉得自己强行找话题的样子很糟糕。
“那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没什么。”宋宝山兴味索然,不想再说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近乎讨好的谈话的方式,并不是因为后座的年轻人跟大龙有什么相似之处,甚至也不是因为这个人即将给他一笔近半年来最大金额的车费,而是因为其他的一些什么。
一种愧疚感,宋宝山其实很清楚。
他们又沉默地开出去很远,一直没说话,城市逐渐消失在他们的身后,现在,外面连路灯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全然的黑暗。
“师傅?”
“嗯?”
“你信佛吗?”年轻人突然问。
“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那个。”
年轻人手指了指车内的后视镜,宋宝山明白了,他是看见了这上面挂着的吊坠。
宋宝山并不算是信佛的人,求神拜佛这种事,本质上对他来说,只是为了换一种心安理得,他去寺庙只为求财,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并不是在自己贫穷的时候去求财的,而是发达以后,突如其来的财富曾在某个夜晚令宋宝山心惊,他不知道自己凭什么拥有这么多钱,他需要一个理由。
于是,宋宝山去了寺庙,拜了佛,许的愿望就是发财——他已经实现的愿望,离开之前又给功德箱里捐了一大笔钱,试图将自己暴富的理由转嫁给菩萨,所有的钱就都赚得心安理得了。
后来,宋宝山经历了数次成功,每次都会去寺庙拜一拜,再捐一笔钱,尽管他从来没有真的求过佛祖给他点什么。
宋宝山人生最后一次去寺庙的时候,他照例捐了钱准备离开,一个老和尚拦住了他,老和尚看起来慈眉善目,像武侠小说里的深藏不露的得道高僧,但事实上,宋宝山已经忘记了那个老和尚的长相,只有一处令他印象深刻。
眼神,老和尚的眼神。
宋宝山记得那个眼神,仿佛一道佛光穿透了他,这让老和尚还什么都没说的时候,宋宝山已经感觉到强烈的不安与恐惧,他意识到,尽管自己已经来到寺庙无数次,但事实上,他是害怕佛的。
老和尚将这个佛像吊坠送给了他,宋宝山问这是保什么的,老和尚告诉他:平安。
平安?宋宝山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不平安的,从小到大,他连感冒都没怎么得过,但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恐惧,越来越恐惧,他从老和尚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坚定,仿佛知道宋宝山未来一定会出点什么事一样。
它能保你一次平安,但只有一次。
“对,我信佛。”宋宝山回答后座的年轻人。
宋宝山没有撒谎,他现在是真的信佛了,尽管他曾经拥有的财富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菩萨似乎并没有真的在财运这件事上对宋宝山兑现承诺,但真的保了他一次平安。
宋宝山回忆前几天在家里看到的新闻,那则新闻是刊登在母亲订的报纸上的,母亲一直喜欢阅读,几乎什么都读,看报是其中之一。
新闻上说,本市的一位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因车祸意外身亡,而死亡时间,宋宝山记得很清楚,是一个暴雨之夜。
每天都有人因为车祸死亡,这是宋宝山早就知道的事情,只不过我因为车祸死亡的概率比普通人更高一些,这是宋宝山在成为出租车司机以后知道的,但他不知道的是,死亡真的曾与他擦肩而过。
因为那则新闻上报道的遇难地点,是在宋宝山那天拒绝去的路线上。
宋宝山依然记得那个暴雨之夜,或者说,他记得每一个雨天,当然也包括今天,当那场暴雨来袭后不久,宋宝山就从其他的司机同行的口中得到一个消息,通往城南的一座桥梁坍塌,伤者众多,好像全城的救护车都出动了。
然后,宋宝山记得,有人上来打车,终点是一家医院,他本想接下这个活儿,但又突然意识到,去那家医院唯一的路线,就要经过坍塌的桥梁,他不知道那边现在怎么样了。
所以宋宝山拒绝了,如今看来,如果他当时没有拒绝,现在出现在报纸上的名字应该就是他了。
不,不会的。宋宝山心想,他不是名人,他的死不值得占据报纸上的一个版面。
宋宝山记得最后那次惊险的拒绝,他原本是想答应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瞥见了挂在车内后视镜上的佛像,佛祖的眼睛看着他,宋宝山犹豫片刻,开车离开,汽车在摇晃的时候,佛像转了个圈,背对着他。
所以,当宋宝山再次瞥见这个佛像的时候,他对后座的年轻人说,“对,我信佛。”
他们终于抵达了西郊。
“到地方就说一声。”宋宝山对后座说。
“我在看。”后座的年轻人说。
“看啥?”
“看选择什么地方。”
宋宝山疑惑地看了看车内后视镜,汽车摇晃的崎岖不平地土路上,佛像又转了回来,后视镜里,那个年轻人的身影隐藏在一片黑暗中,只有轮廓,没有五官。
这时候宋宝山意识到,尽管他一直没有看清楚这个被雨衣裹得严严实实的年轻人的样子,但这个声音却有些似曾相识。
“什么意思?”宋宝山问,“你不知道自己要在哪儿下?”
“我是不知道你要在哪儿下。”年轻人说,“但我就快知道了。”
宋宝山一脚刹车。
“是你。”宋宝山惊恐地对后座说。
“是我。”年轻人说。
挂在后视镜上的佛像又在这一脚急刹后背过脸去,宋宝山此时想起了老和尚的话,这个佛像能救你一次,但也只能救你一次。
“你是学音乐的。”宋宝山声音颤抖着说,“那个报纸上说死了的人……”
“是我父亲。”年轻人说,“他是因为你死的。”
宋宝山的手放在车门上,随时准备下车,他注意到后座的年轻人看了看他的手,但似乎并不在意,这人的语气一直非常冷静。
“我没让你停车。”年轻人接着对宋宝山说,“不过停了就停了,这个地方还算可以。”
宋宝山猛然打开车门,奔向暴雨中,四周一片相同的黑暗,西郊荒野的土路此时成为一片泥泞的斗兽场。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该跑向哪,更不知道那个年轻人在哪,他什么都不知道,一道闪电突然从天而降,接着是第二道,宋宝山在这如同闪光灯的间隙中,绝望地发现那个年轻人一直寸步不离地跟在他旁边。
宋宝山猛然摔倒,躺在泥地里,茫然看着黑暗无际的天空。
他曾想过自己死亡的时刻,他也曾经试图自我了断但失败了,现在,宋宝山觉得一切都跟自己想象得不一样,人生到最后一刻,他穷极一生的经验告诉他,没有任何一件事是可以被预料的。
年轻人低头俯视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宋宝山问。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刘柯。”他说,“等我死的那天,你再找我报仇吧。”
宋宝山的一生中见过很多场景,贫穷的街道,奢靡的风花雪月,笑容,哭泣,卑微与鄙夷,他以为自己在这一刻会想念很多人,但真到了才发现,他并没有特别想念谁,包括他的母亲和弟弟大龙,他知道他们终有一天会与自己见面,见面的时候,他会跟他的父亲一起迎接。
宋大龙人生中最后一次看见的场景,是那个年轻人走向了他的车,打开车门,弯着腰,一只手扶着座位,另一只手将挂在后视镜上的佛像吊坠取了下来。
老和尚没有告诉他,如果这个佛像易主,还会不会保佑那个人平安一次,哪怕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