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浅的大脑嗡了一下。松开拳头。
“许诚让你说的。”
她喃喃重复了一遍。
这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盯着地上的男人,他被目光扫到就抱住头,半张脸和胸口都是血,完全不敢看她。她的食指和大拇指重复地做着磨搓的动作。
录像中的手机在颤抖。
导师是一生的老师,是一个人在学术界的引领者,保护者,鞭策者。
许诚德才兼备,在业内桃李满天下,是科研的巨人。他肩上的荣耀和道德一样重,巨树的枝干伸展到远处的大地。
博导许诚,授意门下的杜升师兄来污蔑杨宇星。她甚至才一年级。
她又神经质地问了一遍,见他点头,道:
“为什么他让你这么说?”
杜升不回话,口中含糊不清,似乎在喊痛。
吴浅在喘气中又拿起了立在一边的铁棒,放到他脸边比划。
“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你有妈妈吗?”
“……”他沉默。
她的铁棒敲了一下地板。
“有……”
“你有女朋友吗?”“有……”
杜升哭着:“对不起,我不是人。我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是鬼迷心窍丧心病狂。”他顺着她的意思骂自己。
吴浅的表情似乎是觉得可笑。他竟然会觉得她是要进行道德审判呢。
那可不是她问他妈妈和女友的目的。
“有就好了。我去找她们问。”她说。
杜升听到后,眼睛猛然睁大。贴在地上的脸缓缓转向她。
吴浅的语气让人害怕,说出来的话更让他毛骨悚然。
“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下决心杀人这么容易。我还以为像生一个人那么难。”
杜升吼叫起来,抓着她的裤脚。
“啊——不要!不要!”
她说:“不要就告诉我为什么。”
“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老师要把论文给我用。我已经延毕了四年了……”
“四年啊……我读书读了20年了,我要疯了!”
他终于像一个孩子那样哭了出来,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打开了死死的闸口,所有躲藏在自尊背后的卑微倾泻而出。
“我已经尽全力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们非要把我从一个顶尖学霸变成废物,为什么。”
“从小到大没有过假期,每一个考试步步为营,不然就要掉下悬崖。几十年的努力最后换来了个屁。”
“我无论怎么努力都毕不了业,毕不了业啊……我的青春全都葬送在地狱里了,最后连工作都找不到。”
“什么科研,我连给科学提鞋都不配,我只是一个被诈骗的蝼蚁。连高中毕业的人都能鄙视我。”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他嘶吼着。
前往医院的救护车上,吴浅给张山画打了电话。
他紧张地说:“你、你那边,为什么有……救护车的声音?”
“没杀人。”她言简意赅。
“是导师许评让杜升这样说的。说是小羊偷了他的成果。杜升已经延毕4年了,需要这篇成果毕业。”
过大的信息量冲进张山画的大脑里,他直接懵了。
“导师,陷害杨宇星?为什么!”
“不清楚。杜升不知道许评的动机。”
张山画嘶了一声,连忙建议:“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方法,逼问杜飞一把?知道了就好办了。”
吴浅看了眼浑身颤抖,牙齿不断碰撞发出“哒哒”声的杜升,浑身是血的他呆呆地看着虚无,手肿着,青色和紫色的筋都露了出来。手上放着一个缠了布的冰袋。随着救护车的运行,跟着微微摇晃。
“他应该真的不知道。”
张山画有点感觉被小瞧了,不服气,硬着头皮道:“你怎么确定他没说谎呢?咱们现在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线索。”
吴浅:“因为我关照了一下他,他很痛,就什么都说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
张山画直接梗住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他没听错吧?他没理解错吧?
“你干什么了?你……”
吴浅:“在救护车上,不方便说。”
张山画的脸都有些扭曲了,打人,打到救护车送医院的程度,还这么轻描淡写的。是的,这是那个把自己熬出热射病、给警方报假警说有炸弹的人。
他感觉到了,杨宇星和吴浅的关系绝对不同寻常,如果说杨宇星是吴浅的封印。那么,现在这个封印已经岌岌可危。
吴浅是译员,是申城户口,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没有人知道,她的另一面究竟是什么样子。那个档案上红色的大过,闪过张山画的脑海。
吴浅低头垂目,平静地说:“离小羊死亡还有多长时间?”
“现在是下午五点,要到明天3号,杨宇星在晚上八点会死亡。还记得吗?跳河,五水大桥。”
他总结:“还有一天。”
吴浅思索了片刻,说:“你觉得接下来该怎么做?我先说下我的计划。”
“我要把小羊的爸妈都接到申城来,让他们一起劝小羊。同时,我要让杜升和他的那群朋友发公开声明,解释真相并且道歉。”
她的语气有些阴冷:“我要几万人都一个一个地跟小羊道歉,全都求她原谅。”
张山画的表情愈发凝重,似乎在思考什么。
呼了一口气,她又平静了:“现在我要去找你。”
他一个激灵,直起了背。找他?
“我、我们还没见过面。”他低声说了句废话,然后手更用力地揉着膝盖。
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念头浮现在脑海。他想,吴浅长的是什么样子。
他只见过躺在病床上、浑身绷带和管子的她。那个得了热射病的她。他甚至不知道她的脸是什么样。
他可能永远都见不到吴浅。
这个想法从未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这让他有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失望,他立马挥之而去。
他说:“很合理。但是我还是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博导许诚要这样加害杨宇星?”
吴浅:“有可能是为了让杜升不再延毕。但延毕本来就是导师控制的,逻辑上有点自相矛盾。”
张山画猜测:“有没有可能许诚嫉妒杨宇星,怕她超过自己?”只攻实践学科、本科直接就业的他对学术并不了解。
吴浅不赞成。
“小羊只是一个一年级学生。本科生就算发了再多SCI,和学术大拿的能力、成果,有本质的差距。我觉得不存在导师侵吞小羊成果的可能。”
“说实话,这个成果对于导师来说大概没什么意义。”
听了她的话,张山画也想不出来更多可能。
她说:“给我一个暗号吧。假如一个人出现,告诉你她可以和一个月后的你沟通,你怎么才会相信?”
张山画思索着说:“我和他通话是最高效的,但是这肯定是严重违反规则。”
两个时空的人是不能交流的,无论是电影里还是物理上,都是违背法则的。假如真的做了这件事,不知道会产生多么可怕的后果。
他们两人现在,说得难听点,实际上就是在“逆天改命”。知道结局,尝试着改变结局。这本身就是在灰色边缘行走,而他们已经尽力使用不危险的方法了:
一开始,他们试图用四两拨千斤的手段,间接地改变。
把小羊绑在身边,困住她,制止她出门自杀。告诉琴姐“算命”的结果,让她不要凌晨出门办事。
提醒、劝告会死亡的人,让她们自己规避死亡。
可是这行不通。
小羊最终还是自己逃走失踪,而琴姐也还是走了老路。
于是两人渐渐有了一个模糊的推理,或许通过这种巧劲是改变不了结局的。他们决定,去接触事情的本质。
吴浅拨开了真相的一个角。小羊是受网暴而自杀的。直接面对核心,她的解决方法是消解这场网暴。
而如果她拦不住琴姐,张山画,作为亲弟弟肯定可以拦住。
张山画最后定下了暗号:“这是一件,绝对只有我和我姐两个人知道的事情。”
“我小时候没有什么玩具,也没有玩伴。那天生日,我姐加班也回不来。我没有抱怨,第二天照常去补习班了,回家后发现,我姐用橘子瓣给我做了一个小船。”
吴浅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确保自己没有听错。
“对,就是橘子瓣做的。一艘小船被冰冻在冰箱里,橘子瓣用牙签穿起来,橘子皮是船底,大概用了十个橘子吧。她知道我不喜欢吃蛋糕。”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因为我小时候还挺喜欢吃沙糖桔的。过年的时候吃到双手都是黄的。”
“我姐真的手很巧。”他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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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出租车的吴浅,在后排查看闵理大论坛里的消息。发现现在还没有出现澄清的言论,估计杜升那帮狐朋狗友还在绞尽脑汁写着。
她动手发了一条帖子。
【还有人不知道吗,前段时间闹得很大的剽窃事件,是那个师兄造谣的。其实成果属于那个姓杨的女生,是姓杜的师兄反咬一口,因为他延毕太久了,急需论文毕业,心理都不正常了】
没多久,就出现了浏览量。还有两三个点赞。
下面评论:
2楼【什么?我k,惊天大瓜】
3楼【这是谁说的?不是说导师都认定了吗?】
4楼【绝了,那女生后来怎么样了?】
5楼【目测是编的】
出租车停靠在一家大厦前,吴浅脑海中默默过着跟张山画讨论的方案,打量着这座大厦。
这是全球知名的会计行业事务所。
行业的光辉之下,平凡的年轻人在这里付出青春、健康和生命,拿着比其他行业高一些的薪资,用以交换的是卖身一般的生活。随处都是毫无人情的压榨,但收益最大的人永远都不是任何岗位的经理,而是站在资本塔尖的掌控者。
靠近权力的时候,会产生拥有权力的错觉。
好的是攒够几百万买房,转换行业,养着身体,获得不知情者的羡慕。至于不好的情况,没有人说得出有多悲惨。
无论你赚多少,这个城市都能悉数重新吞进去。
吴浅曾经在张山画道歉的时候,在脑海中勾勒过他的样子,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但此刻,她不受控制地在想,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一个被姐姐拉扯大的男生,孤僻却善良,因为道德感强而人缘不佳,却能在吃人的竞争里一步步稳健地前进。
他并不愚蠢,但始终学不会吃人。
他被善良滋养着长大,这种花的馈赠,让他成为了一棵与众不同的草。即使在动物、人类和暴风眼中可以随意蹂躏践踏,不值一提,但始终努力地活着、生长。
就像当初到公司找张山琴那样,吴浅在大厅等待着张山画的到来。
那是8月的张山画。他一点都不知道,接下来,他会愤怒悲伤成一个疯子,坠机撞到人生的至暗低谷,他最爱的人将会失踪、死亡。
而他丧心病狂地想要将她复活。
远远地,电梯开了,吴浅终于看到了男人的模样。她却皱起了眉头。
来人走来的路上,前台的女士侧目,他路过的人,无论男女,都不自觉地向他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