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开感到一股血直接冲上头顶:“你说谁是受害者?!你是谁?”
长长的会议桌泛着冰冷的白光。
来人不满地说:“赵总监,我看你不像自己说的那样,你总是英雄救美,是不是跟这个张山琴有私人关系?”
赵开气得手中稿件乱颤。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你说清楚你从哪一点、我的哪一句得出这个结论!”
“而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是谁?”
男人哼了一声,很是不屑地扭头抱起双臂,而他旁边的男人道:“这位是蓬城的采购总监,余总监。”
窗外倾盆大雨,震耳欲聋,整个城市阴暗无光。会议室内的白灯都显得比平时更暗。
灯光映在余总监脸上,他的嘴向下撇,肉往下坠,眉毛又浓又长。
余总监得意地瞥了赵开一眼,却没想到,这个鬓发微白的男人哗啦一甩讲稿,毫不买账地怒道: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姓余名总监吗?”
赵开想,这次会议的参与者中,究竟有没有比申城区负责人罗在商行政级别更高的人,如果没有,那岂不是说明这是一场欺上瞒下、自导自演的闹剧?
他这句话直接激怒了男人,余本伟“梆”的一捶桌子就站起来,旁边的同事立马拉住他,让他不要跟这种人置气。
现在场面已经完全被拉响号角,整个会议室里的气氛剑拔弩张,赵开这句“你姓余名总监吗”已经毫无保留地指出,在场的人完全忽视了对两名申请诉讼者的信息公开权。
周惯摆出一副严肃的样子,教育道:
“赵总,你不要总是这么情绪化好不好。我们来这里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听你吵来吵去的。”
“各位领导的时间这么宝贵。就是因为你要闹,我们才要让大家大老远地抽空过来帮你解决问题。大家已经很忍耐你了!”
赵开简直愤怒得头发都要炸了!血口喷人颠倒黑白!无数情绪融杂一处,他气得牙齿打颤,正要骂出口,一道女声掷地有声地说:
“你错了周惯,罪魁祸首是你。我们在场所有人花费大麻烦,都是为了你一个人。”
赵开错愕地看向一直没出声的张山琴。坐着她的眼中布满血丝,黑眼眶很深。
“我们是普通员工,不是傻子。”
她站起来,动作没那么有力,甚至有点趔趄。
她对周惯道:“你是关系户吧?”周惯的笑容僵硬了。随着她的这句“关系户”,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了下来。
但她的语气就是这样匀速镇定,一句接一句:
“你从入职为止的成绩应该都是裙带关系带来的,因为你是关系户,空降司令。”
“如果不是关系户,所有人怎么可能把赵开提交的三千字陈情表放在一边,专门为你说话呢?”
她看着周惯气到狰狞的脸,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一下。其实她知道,这些男领导把投诉申请弃之不顾,不止是因为周惯,其实是因为他们眼里根本没有她,和其他许许多多个她。但这几句话足够让这帮被关系户连累的人心生不耐了。
她转头说:
“高昌,我来告诉你什么叫公正,公正是站在受害者的一边!对恶的宽容就是一种伪善——而伪善比恶更可怕!”
“不是你不为周惯说话叫偏心,恰恰是因为你为周惯说话,所以你是偏心!”
听着这番话,赵开一阵畅快简直想鼓掌!
张山琴说完,赵开连忙接着道:“对!所以你们今天必须给我们一个公道。周惯性骚扰张山琴不成,就给她造黄谣,而且是在全公司造我们两个的黄谣,太恶劣了!让我们的名誉、心理健康受到极大的伤害。”
罗在商挥挥手,威严十足道:“你们还是没搞清楚概念,根本不是这么个事情,啊,什么骚扰……”
张山琴平静地打断道:“好的,那我报警吧。”
在场的人似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没反应过来。
“既然你们不能解决,那我报警。”
说着她别了下耳边头发,掏出手机,就开始按数字。突然,在场的人都急了起来!刚才居高临下的男领导们,带着眼镜的、头发稀疏的、发福的、梳着大背头的或是打着摩丝的,突然全都讲起话来:
“张经理花了这么大力气,我主张好好给张经理些补偿……”
“应该给受到惊吓的女孩多放几天假!”
“自己家公司的事,有什么不能讨论的呢?”
“干什么要闹到报警,有事好商量……”
她的黑眼圈和眼袋让整个人看上去睡眠异常,格外疲惫。她淡淡地抿了下嘴角,都称不上笑,似乎这些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停下了拨号。
很讽刺,在这里,如果想开窗,屋里的人都不会同意,假如你想把天花板砸开,就会有看上去明事理的人走上来做和事佬,宽容地说开窗也是有道理的。
高昌开始擦汗,坐着向罗在商看去,似乎是征询他的意见和帮助。罗在商却面不显色,把面前的一张纸“啪”的一下拍在高昌面前,道:“你来解决。”
张山琴说:“对周惯的处理先放一边,单说对我和赵总监,必须要澄清维护我们的声誉。不可以让我们的工作受到威胁。”
现在疫情后市场波动,年轻人失业率创历史新高,跟别提失去工作对于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是生命不能承受的重压。
她的眼神坚定,手指点着桌子。
“如果在接下来一个月份的优化名单上,有我们两个,我完全可以理解为公报私仇,到时候就不止是性骚扰、造黄谣这样的问题了。”
“如果下一次再在会议上见到各位,就是在法庭上!”
骨节往桌上轻轻一叩,却重重落在每个人心上。
就这样一锤定音。
报警,对两人不利,不知何时就会被开除。但对公司名誉更是不利,社会信誉全面崩塌,大到股价崩盘,不是他们几个担待得起的。
“后来呢?”
张山画听得都有些热血沸腾。不愧是他姐,这是他姐会干出来的事。
暴雨之下,两人在夏日中看到了自己呼出的白气,不自觉地都缩紧了身子。坐在铁椅子上,赵开喝了一口张山画刚给他倒的热水,缓了口气。
“后来的事情,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裹的都是人皮,可他们皮里面其实什么都没有,不,装满了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
空间再次回到过去。
诺大的会议室里终于没有那么冰冷了,虽然外面暴雨依旧,但赵开感觉自己能喘得上来气了。
在张山琴和赵开陈述完真相、表态之后,罗在商当场答应了张山琴的所有要求。并且强烈赞成公开澄清真相,还两人公道,并处分周惯。
“……在此之前,你们先不要私下里发声明。我们会把性骚扰的流程走一遍,这也是维护我们公司以后招聘的优先权,不要让未来优秀的员工有顾虑。”
赵开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张山琴听懂了。
他们那时候,没有见识过什么肮脏的手段,还以为事情终于解决了。
两人离开的时候,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还在商量对策,灯火通明。两人走下楼梯的时候,深不见底的楼梯中,随着脚步声亮起几秒的灯光,又迅速暗掉。
有时候需要跺脚,才有一点点光。
她说:“……没听懂吗?意思是,他们要请公关公司来处理这件事情,尽量不产生名誉影响。未来他们还要招男人才呢,不招女的,他们不想让市场觉得,汇通是一个女权主义的企业。”
赵开听了解释脱口而出:“怎么就不能女权主义了?女权主义就是平权!难道要挂着男权的帽子才是好帽子?”
张山琴沉默着,她平底的棕色增高皮靴在若有若无的光里发出踏地声。
“是不好,但很少会有人像你一样想。你为什么跟他们想法不一样呢?”
赵开立马说:“我当然不一样,我大学选修了性别平等、社会学、女权主义等等的课程,而且……”
而且我还有一个妹妹。
他的话突然停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两人只听见皮鞋和靴子踏地的声音,没有人讲话。今天的电梯关了,不知道是不是专门为他们两人准备的惩罚。十八层,他们要一级一级走下去。
“你看,其实你已经知道为什么你的想法跟那些人不一样了。”她说。
赵开的心情其实是沉重的。确实,他一直都知道,为什么他跟那些人的想法有天壤之别。他只是潜意识里不想承认,和他同性别的同胞们,如果没有他这样特殊的经历,会是如此不堪。当他从群体里站出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也成为了靶子。
“我弟弟应该也会跟你一个想法的。”她突然说。
“亲弟弟?”
“对,”她笑了,这是赵开第一次见到她真心地笑,“他也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男生,但是他从小就有些孤单。”
“或许他自己不觉得孤单吧,又或许他觉得跟热闹比起来,维护心中的秩序才是真正重要的。”
赵开看着她的侧脸,昏暗的灯光下,两双鞋的踏地声不断带来灯的光亮与暗灭。她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湿润,长而密的睫毛翘起,黑眼圈和眼袋看起来真的很憔悴,不到四十竟然就有白发了,但口中说出的话语,却那么有力量。
赵开突然想问出那个一直没说出口的问题,你为什么看上去一直那么疲惫,你生病了吗,晚上是失眠吗?
可是张山琴问了他一个他永远都忘不了的问题。
“我状态不好,没太出手,你解决这件事的方式真的很完美,你是怎么做到的?”
从头到位,赵开对张山琴没有丝毫的迁怒,根本没有掉入“受害者有罪论”的陷阱,而是站在她这一边,一眼看透凶手,甚至直接对造谣者抛出“荡妇羞辱”的指控。
先在公司内部熟人区先口头澄清,但不落入自证陷阱,表现出毫不在意。
直接面对造谣者,保留关键罪证,抓紧在最短的时间内写出三千字的投诉申请,直接投到总部。而且他本来是要报警的,只是在这个特殊时期担忧两人的工作留任,所以没有打草惊蛇。
听到问题,赵开张着嘴合不上,露出一个有些开朗的笑。眼睛里还有一点难以分辨的闪光。
他迟迟没有回答,到最后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后来后悔了,他应该在张山琴失踪前,就对她说出这个故事。告诉她这个答案。
冰冷的座椅上,张山画没有问他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坐在椅子上沉默着。
18岁时曾看着16岁妹妹跳楼。时隔二十五年,夜里想起时仍旧哭醒。
在梦里已经练习了无数遍了,这次怎么可能会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