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画问：“可是如果性骚扰、造黄谣都解决了……”他修长冷白的双手交叠握紧，椅子对他来说太矮，膝盖都曲到了胸口。
话说到一半，他脱下身上的外套，盖在赵开一直屈着揉的腿上。大雨瓢泼，淹没了门外的台阶。
他的脑子太乱了，他很想把这一切告诉吴浅，她会有办法的。
“你这孩子……我不冷。”赵开作势要脱下，这个冷得瘆人的天气，拿别人的衣服算怎么回事。没想到张山画从自己背包里又掏出一件穿上，然后主动拿过赵开喝完的杯子，打了热水回来，放在他冰冷的手里。
“你姐把你教得真好。”他不禁说。芯芯要是长大了，应该也会这样吧。
赵开轻声回答张山画的上一个问题：
“没有解决。后来发生的事，我们当时谁也没想到。”
走出楼梯，张山琴跟赵开告别的时候说，自己想去看看弟弟，他们很久没见了，今年想跟弟弟一起过清明。那是一个周五。
“我也是，跟家里人一起。”赵开当时说。
他们的关系其实到此为止，点到即可。他觉得自己不该提父亲去世、母亲在精神疾病疗养院的事情。
他也没有问她的父母怎么样了。两人互相道谢寒暄了两句，接着，在大片的梧桐树下就此别过。
周一，一到公司，赵开就在等待处理结果公布。他期待着一个正式严肃的判决。但一切如常，丝毫没有变化。所有人都有条不紊继续工作，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公司没有召开大型会议，也没有在公共邮箱发官方通知，甚至都没有在Wechat群里澄清内容。
同事们似乎还是在聊着周惯散布的黄谣，他冷着脸走近的时候，他们又静下来不说了。
他打开Wechat，找到高昌的联系方式。
聊天框里空空的，只有几天前刚通过好友申请时的【打招呼】内容。
【你好，我是赵开，申城HR总监】
【赵总你好。我是高昌。这件事我们会严肃处理的。】
赵开发出了一条新消息：【您好，处理结果讨论出来了吗？】
没有回复。他有一种被愚弄的烦躁感。
等了快一个小时，终于有了回复。
【高昌-罗总助理】：【还在走流程，处理结果已经出来了。流程比较复杂，涉及到好几个部门，还要交到上面一层层审查。内容我已经帮你们填好了】
赵开叹了口气。
有什么流程要走的？送结果的时候流程这么完善要经过这么多领导，开会的时候怎么不多来几个人？
这种厚脸皮不稀奇，只是赵开不信任这种没经过他允许的“帮忙”。不知道他们都代表他和张山琴写了什么。
【我】：【请问大概要多长时间呢】
【高昌-罗总助理】：【我们也不太清楚，因为之前没有这种先例，都是第一次处理】
赵开感觉他是在点他，但是他顾忌着不想再弄出不愉快，影响流程进度，就没反驳。他走出办公室，趁倒水的时候不着痕迹地观察了下张山琴。他没有上前打招呼，看到她人状态似乎不错，穿的仍旧是平底高跟靴子。
他突然想上前告诉她，他一直都想找机会跟她说，无论她穿什么鞋，只要他还是上级，都不会以此为依据来决定她和周惯的去留。
但他又想到，现在他说的话应该没有罗在商的管用。于是停住了脚步。
他知道在当下的社会环境里，至少在他们公司，一个女性做到跟男性同等的职位，克服的是比对方多至少一倍的困难。
生理、社会、家庭上，重重阻碍。他知道张山琴的头脑、决策能力，肯定比周惯能给公司带来多得多的效益。
她的灵魂比周惯强大得多。
赵开早就下定决心，他一定要把周惯开掉，留任张山琴。即使决策者不是他，他也会尽全力去促成。
他却没有想到，正义的到来会这么缓慢。
一周过去了，“流程”仍然没有走好。
他每天处理繁忙到不行的工作，人到下班时摊在座位上一动都不想动，多伸一根手指拿外套都觉得很累。每天都看到周惯，低头不见抬头见，无数次忍住臭骂他一顿并给他一拳的冲动。
他尚且如此，更别提张山琴每天是什么心情了！
他甚至怀疑，上级是想要通过这种“拖”的方式折磨他们，最终完全冷处理这件事，能不处理就不处理。
第二个周二，他终于忍不了了。直接打电话给总部，询问这次投诉处理的进展。总部说已经在积极处理流程中了。
他于是当面去了高昌的办公室，没有提前电话预约。
高昌面露怒色，之前温文尔雅的外表似乎都被扭曲了。
“你知不知道你给谁打了电话，总部的纪检部！你要造反？你是想给我使坏？”
“我们现在处理你们的事情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还要听别人骂！你懂不懂官大一级压死人啊！”
赵开立马挂脸了。
到底有什么忙得不可开交的？
他第一次呈递上去的文书，就已经几千字详细描述了整个事件的时间线、发展经过，每个人在其中的角色。
他抄也不会吗，到底有什么忙的？是弱智吗？
什么流程能慢到这个地步！公司到处是打印复印机电脑，就算给两百个人签字，一周多也该签完了吧？
这受害者和施暴者每天还一块工作吃饭呢！施暴者整天跟个没事儿人一样，这他*合理吗？
赵开道：“我当然知道，我就是知道才打电话给他们的。”
轮得到他来教训他为人处世之道？
他继续说：“你直接给我一个名字，到底是谁让你拖着？你告诉我我直接投诉到上面去，不为难你，跟你没半毛钱关系。”
高昌眼睛一瞪，手上故意把笔啪的摔在桌子上。
“我告诉你，你这件事情只有我能处理。”
“你电话打上去，打得再高层，领导也只会把这件事告诉地区，地区再告诉部门，部门再重新回到我这里。你不管打什么电话，都是回到我这里来处理，没任何分别！”
赵开发誓，那一刻自己真的想动手。或许是他的眼神太有攻击性，高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跟高昌对视几秒，转身关上了办公室门。
他怒道：“所以你们真的想在法庭上见？我现在直接找一家媒体爆料，你要不要想一想后果有多大……”
高昌毫不客气地打断：“你要不要想一下你被开除的后果有多大？从今往后10年都是就业寒冬，至少20年经济低迷，谁还会招你？”
“这个行业最不缺的就是新人！每一年本科生研究生应届生都暴增，你都四十多的人了，你觉得你能等到经济寒冬过去？”
赵开看着他，情绪激动得双手忍不住颤抖。
脑子里闪过很多，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是本地人，有祖上的房产，有存款。那么张山琴呢？
他们都说张山琴家里是靠她挣钱的，他们一损俱损，到时候张山琴的经济来源又该怎么办？
站在高昌面前，这个办公室的办公桌前，赵开感到一股强烈的耻辱，一刀一刀地削着他的面庞。
“周惯到底是什么身份？”赵开问。
高昌没好气道：“高层的侄子，关系户，张山琴不已经看出来了吗？”
“赵开，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不仅是因为这层关系，现在集团根本不会宣扬这件事！”
赵开激动道：“谁要求宣扬了，我是说连最起码的道歉也——”
“汇通申城不想成为女权主义的代言词！”高昌怒道。
空气安静下来。
怒吼还在赵开耳边嗡嗡的，房间突然寂静无声。
“我们未来要抢的是男人才！打女权的标签就断了后路！现在裁员大潮，未婚未育的女员工、35岁以上的女员工都是要被清掉的，未来招的基本上只有男的。”
高昌喘着气。
“是你逼我说的，而且这谁都知道。”
他对赵开嗤笑：“都是男的，我们就偷着乐吧。你别整这些幺蛾子了。”
“那谣言对你没什么影响！你又不是女的。你就别闹了，就让它过去吧。”
高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好像说到这里，跟赵开多了一份情同手足的天然信任。
赵开看着地面，看着自己的皮鞋鞋尖，这双鞋不到一万。
一双淡紫色的帆布板鞋站在顶楼边缘。
一双沾了血迹的绿色劣质高跟鞋走得歪歪扭扭。
他手覆着额头，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走出办公室后，对着洗手台不住地干呕。
呕。
胃里有搅动一般，五脏六腑都排斥。闻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臭味，特别臭，臭得他。呕。
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下班的时候，赵开怎么也离不开座位，他看着张山琴像平常那样收拾好东西离开，却没有上去跟她说这些事。
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么强的韧性，现在还能镇定地工作。
公司员工大会终于召开了。
会上谈到周某、赵某和张某某的事情。还把事情原委写在PPT上，用的是很精妙简洁的动画效果，思维导图都做了。
“因为女员工的异常行为导致其他员工的理解差异，产生误会，造成负面影响。”
用10秒一笔带过。
10秒。
赵开在之后的三个小时，脑子里只剩下这10秒。一遍一遍的，一遍又一遍。
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呆呆地思考着，像一尊雕塑。黑夜，办公大楼依旧灯火通明，他是其中一员。
第二天早晨，他向上级递交了辞呈。
“我为汇通工作了十年。这是我最后的请求和建议。”
“请把周惯提到我的岗位，把张山琴现有的工作岗位留给她。”
回到办公桌前，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丝缕坠在前额。他的鬓边点点斑白。温莎领略有歪斜，他用手正了过来，深灰马甲和西装都被他整理妥帖。收拾了一个公文包，其他东西请助理打包邮寄到家。
一封揭露事情始末的邮件，被他发至整个汇通申城的公共邮箱，行文千字不到。
赵开离开了汇通。
张山画注视着半躺在椅子上的赵开。他披着张山画的两件外套，已经闭上眼睛，在雨声中睡去。
张山画走出去，浑身苍白而冰凉。
打通了电话：“吴浅，我已经知道我姐在公司发生的一切了，但我不明白……”
“……什么？”他停住了。
“……你说服了8月的我！你怎么做到的，你也太厉害了！”
吴浅道：“我打印了一封匿名信给他，只说了案件线索和结果，没说时空穿梭的事。我发现他开始往心理咨询中心调查了。”
张山画膜拜，简直想称吴浅为再生父母！以后她是姐！
“张山画，你赶紧看下9月的小羊和琴姐有变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