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吴浅的手中突然一沉,出现了一个冷硬的、长条状的东西,上面有着弯弯曲曲的花纹,她用这东西拼命撑起自己。它在地面上一下下划出刺耳的声音,她背上的重量骤轻,就佝偻着拼命往前爬行。但是太累了,十指指甲钻心地痛,她终于趴下。背上太重,她怕自己窒息,努力地翻身躺下,双手撑起虚无的千钧。
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和杨宇星并排躺着,穿着初中的校服。
凉风习习的天台,茂密高大的橘子树投下大片阴影,护着她们不受酷暑炙烤。风吹过耳畔,植物散发沁人的清香。是这里,真的是这里。她们躺在两张席子上,看着烈日缓缓下滑,余留的是薰衣草紫、桃粉、柿橙融为一处的黄昏,颜色美得叫不出名字,是不属于人间的色彩,美得无法形容。
她想紧紧抱住自己的朋友,却发现自己丝毫无法动弹。
杨宇星双臂垂在身侧,晃动光着的脚丫,上面有亮晶晶的透明指甲油,轻松道:“你想活到多少岁?”吴浅没立即答,她就乐呵呵道,“我想活两百岁。”
吴浅双手抱在脑后,那双运动鞋洗得发白掉漆。她听见年少的自己说:“我想活到25岁就死掉。”
“啊?”
“我不想再往下活了,接下去只有痛苦。”
杨宇星气得用力拍了她一下。“快呸呸呸!说什么呢?”
“哎呀,干嘛打我。”
“快呸呸呸呀!”
“……呸、呸呸。”
杨宇星气鼓鼓道:“要长命百岁,知道吗?咱们都要长命百岁。”
可是到了25岁这年,死的人却是你。
吴浅在漫长无光的黑夜中站了起来,忍着浑身的疼痛开始奔跑。
再次睁眼,鼻腔中涌入火锅的香味,手中的手机直接掉在了地上,可是吴浅无暇顾及,因为她的十指指甲都劈裂开来,点点血迹落在大腿上。
第一次,隧道和循环开始融合了。
“浅浅!怎么回事!”吴浅默不作声。片刻后,杨宇星已经给她的手指都包扎好,担忧地看着她。
吴浅:“我可以挽回这件事情。”
“嗯?”杨宇星刚刚在出神,突然抬起头。
吴浅又缓慢地重复了一边:“我可以挽回这件事情。被许诚删掉的录像有备份盘,在他一本叫《学术伦理》的书里。”
刹时间寂静无声。
杨宇星颤抖着嘴唇。
吴浅点头,问:“你不用怕。他是怎么威胁你的?你告诉我。”
在申城最好吃的火锅温暖的气息中,在四周顾客亲热的聊天笑声中,在四处传来打捞汤汁和筷子碰撞的美好声音中,杨宇星咬着牙哭得不能自已,五官皱成一团,浑身发抖。外表完好的玻璃瓶突然碎裂。她崩溃,不是因为坠落,而是因为从悬崖持续坠落了百年的痛苦终于被人托举起来。
吴浅从没见过这个坚强的人哭成这样,一次都没有。杨爸出车祸的时候没有,陪她们长大的两条狗去世的时候没有,吴浅被人打伤的时候没有,连吴浅被红头文件处分的那次都没有。
经历了所有这些循环,一次次回到火锅店的场景仿佛在吴浅脑海中层叠闪回。她早已知道死亡是杨宇星多么慎重又绝决的选择。
杨宇星低头答:“我不想让你知道。”沉默了片刻,又说,对不起。
吴浅抓住她的手,那枚金闪闪的书签再一次到了杨宇星的掌心,就像第一次一样。吴浅突然说:“还记得我告诉你的第一个秘密吗?”
杨宇星狭长清澈的眼睛中倒映着她,非常亮,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箱女。”
“对。我七岁之前每次过生日,都要在那个箱子里待一整天,箱子还没有我手臂长,”吴浅比划着,随意的语气就像讲的不是自己,“据说从前是要把女孩的骨头都掰折塞进去,再喂一个月药,就可以下一胎生儿子。他们还说已经改良了,说伤不着我,只是图个吉利。我说疼,他们说不疼。”
杨宇星痛惜地抚摸她的头发。
天下当然有不爱孩子的父母,人类连自己都不一定爱,何谈一定会爱自己的孩子?
不是所有孩子都被父母喜欢的。
被爱是一种幸运,不被爱也并非罪不可恕。
吴浅:“我从小到大对你没有一丁点隐瞒。你知道的,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她沉着道,“只要你告诉我,我什么都能解决。”
杨宇星没问任何问题,把杯中的柠檬茶一饮而尽。而吴浅则掐断了张山画打来的电话,全心全意地注视着她。
事情的不对劲是从实验室的玻璃碎了,许诚指定她来扫开始的。
许诚德高望重,是她耳闻已久、早就想拜入门下的导师。有学姐提醒她要提防杜升,她觉得师兄人很好,或许他们是角度不同带来的摩擦,就没放在心上。
杨宇星不是个爱讨人喜欢的人,不会刻意地迎合奉承,只是保持礼节,连礼物都没给导师送过。本以为这性格适合科研,没想到被立了个下马威。
杨宇星“自视清高”地拒绝了杜升的求爱,杜升气得把试验记录全扫到地上,许诚决定敲打一下她这个新人。毕竟杜升是家里父母都给提前打点过的。
很简单,一是给实验室订的饭,无论是吃的喝的,每次都少她一份,而且是大张旗鼓邀所有人过来吃。这个学科的人一整天都要泡在实验室里,同辈的女生问她怎么不吃,她只得讪笑。他招呼和她同辈的几个新生时,总是漏掉她的名字,对杨宇星的“老师早”“老师好”熟视无睹,擦肩而过。在她主动请教问题时,他予以忽视或嘲讽,组会的时候把她批得狗血临头。
这些看似微小的事一发生,实验室里其他人全都有数了。他下达了无声的号令,不用自己动手,手下的学生们就知道给他长脸。这些或许对杨宇星不是最主要的,那么科研成果上,就更严重了。
二是半强迫地让她把自己在写的一篇成形论文“分一半”给杜升。涉及到学术上的事,杨宇星就像竖起刺来一样坚持不愿意,这对旁人来说或许是个求名求利的营生,对她而言是从小到大的梦想,坚信科研是守护社会良知的最后一道底线。
杨宇星是根正苗红长大的好学生,她自觉也是闵理大正儿八经推免进来的,吃的是国家补贴,干的是国家成果,不至于投诉无门。
结果信访处就真的毫无反馈,她再三投诉后,回信:请走校长信箱。信访处把握得非常微妙,给了你路走,让你觉得有一丝希望,拖住你继续等待,不至于发火。
她就发了“校长信箱”,回复依旧巧妙,说一周内回复;周日再问,说周末不工作,下周回复;下周她被实验缠得脱不开身,想起来时已经过了三天,毕竟没人能啥事不干专门盯着投诉回复,再问时对方说最近邮箱爆满,需要耐心等待……周而复始,总是微妙地把控住爆炸的最后一根线,她终于愤怒了。
她在一次年级开会时差点当着众人挑明这一事。
她不傻,没有直说,而是举手建议“学生的自主研究成果应该得到保护,避免学生之间的不良竞争”,算是在点许诚了。但话音一出,全场无数道锐利的目光射向她,就像要把她捅成筛子。
但是,她想得太简单,更是把学术圈想得太纯净。本以为上级和其他门派的导师会对许诚有所规劝,学校会处理这件事。结果,比许诚低的导师根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比他高的导师没有几个,都跟他关系好得很,帮着训她都来不及。本来这个学科就是派系营扎,学校都无法处理这种帮派问题,连教师都会被排挤霸凌,哪里还管的上一个学生?
这下许诚大怒,带头排挤她,组会上直接说她“为人人品有问题”“科研能力差”“没有天赋”“愚蠢”“智商低不适合科研”。
杨宇星是爱科研,但这并不代表她是痴人!此处不留姐自有留姐处,她当机立断,想着那就换吧!转导师!谁知,这早已由不得她。
许诚不允许她转到其他老师门下,其他老师也明显已经受过他的提点,一个站出来的都没有。她私下向本校其他老师写信、约见面谈,但都石沉大海。一个完全符合程序和教育法规的转导师手续,竟然就这样被直接阻止,毫无它法。
从本科生转变为博士生的压力本就巨大,几乎每个博士生每周都要见学校的心理老师,而从小到大自诩积极乐观的杨宇星,在多方压力下,终于确诊了微笑抑郁症。
无法排解的抑郁,挂着微笑的假面硬撑,日复一日,没有尽头。但即使是这样!她都保护好了自己视如珍宝的论文,没有让任何人抢走她的学术成果。
一次进行乡村调查时,她由于被排挤,课题组的大巴没有等她就开走了。她打导师电话——关机,事实不言而喻。倔强而伤心的她没有联系大巴上的人,而是自己打车去了这个村子。
而杨宇星的整个人生,就是从这里发生了惊天的转折。
*
从火锅店出来,吴浅开着租赁的一辆油车,杨宇星坐在副驾驶上讲述着,她们直接前往一个从未去过的目的地:离明峰医院最近的殡仪馆。这么多次循环中,吴浅未感到呼吸如此顺畅过。和杨宇星对视一眼,她信心十足地握紧方向盘。杨宇星讲得口干,吴浅已经备好水和药给她,她安静地吃着。
她相信,只要小羊的情绪被药物稳定下来,也敞开心扉,这次就绝对不会自杀。
“不急,慢慢说。”
手机铃声响起,是张山画。吴浅按下接听的一瞬间,上次循环中两人的嫌隙、最终的相救似乎还在眼前。
“刺啦——刺啦——喂——刺啦,吴浅?”
她皱眉:“张山画,你那边信号不好吗?”可是她情绪稳定思路清晰,根本没有能切断通话的因素啊!
过了几秒钟,似乎延时后他的声音才传来:“刺啦——喂,你怎么——刺啦——话?”
不祥的预感涌上她的心头,连忙道:“我在报数,1、2、3、4、5……9,你那边连贯吗?”
“不好——刺啦——看来信号——刺啦——问题了!”
吴浅把话筒在手掌上磕了两下,焦急在心头蔓延。“怎么可能?”
她反应迅速,立马飞快道:“你先去找凶手李评!让警察问出怎么救你姐!然后再去找录像——”
电话已然挂断。
杨宇星:“这是……我的手机?”
“对。”
“浅浅你刚刚在跟涉案的人通话?”她非常聪明。
“对,这是一件非常复杂的事情……说起来很麻烦你也不会信……总之,这不是最重要的,之后慢慢再给你解释。”
杨宇星突然道:“浅浅,停车。”
吴浅吃了一惊,汽车轮胎发出紧急抱死的声音,停在了路边。“怎么了?”
杨宇星的眼睛亮得惊人,倒映着吴浅,坚定地说:
“从现在开始,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了,”她的手搭在吴浅的肩膀上捏了下,“这是我的事情,我会去面对、解决,剩下的案情跟你无关。”
吴浅瞳孔一缩:“不是、你什么意思……”
“下车。”杨宇星坚决道。说罢,车门一开,她已经扶着车门看她。
吴浅咬着后牙,倔强地坐在车里不动。
“我说下车。”
“不下!”
“给我下去!”
吴浅犟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现在大了,我叫不动你了是吧。”
酸愁的委屈突然涌上吴浅心头:“我要跟你一起去,跟你一起面对,我只是不想你一个人,不想失去你……”
“吴浅!”她怒喝出了大名。
吴浅攥紧了方向盘的皮革。一动不动。
杨宇星:“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我就是脑子有问题!”吴浅看向她,“我小时候脑子就有问题,你知道的。现在我又有问题了,我看到你死了。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你死在我眼前,你一死我就重新回到这一天。我想救你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
杨宇星站得离她近在咫尺,扭头不去看她。只有她自己知道,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被风刮得发痛。
这个人还是这样,从小就这样,倔强又直白的话扎得杨宇星的心生疼。
“什么重来,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
吴浅板着脸伸手:“我还送了你书签呢你要赶我下车,不然你把书签还给我。”
两人僵持了片刻,杨宇星骂了句“服了”,咣的关上吴浅身前的车门,绕到副座上车。
“开吧。”
看着吴浅板着脸用力地启动放手刹的样子,她自己不知道自己脸板得嘴都撅起来了,像个傻瓜。杨宇星忍不住笑了一下,双手交叉抱胸,眼神瞥向自己这边的窗外,局促又飞速地抹掉眼角的泪。
车开了一会,吴浅道:“你进了村子,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