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杨宇星没意识到,那里地形错综复杂,乡民口音也复杂,其实她错误抵达了另一个类似的居民村。
她以为那是学校课题组和村党支部官方协调好的样本村,直接往里走。
不对劲的事很快发生了。村庄道上两边在聊天的居民看到她后,都不说话了,而是上下打量她。她被盯得鸡皮疙瘩一下子起来了,以往的村民见到学生老师们大概率是比较热情的,她以为是自己落单了,他们不认识。
她走在铺平的路上,那却不是平坦的水泥地,而是土路,四处也没有之前她见过的村子那样的绿化植被。她路过一处围坐着打牌的人,友好地打了声招呼,他们竟然全都站了起来,直直地看着她。
她头皮一麻后退半步,那些人一言不发,眼神说不出来得令她不舒服。到这个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找到自己的课题组,呼叫课题组其他学生,但这个电话没有打通。此时返回并不现实,一路上她都是问路加上坐车过来的,走回去颇难。
“没事,没事。”她连连摆手,快步走开。
她看到村子最中央的建筑上飘着彩旗,按照经验,那应该是村长的住处,老师学生都会在那里寒暄,于是快步朝那走去。
一路上,她习惯性地观察每户人家的房门口,做过实地调研的她有点经验,农村一般会有妇女抱着孩子坐在门口奶孩子,门口会有此起彼伏的狗叫声。可是,这里既没有这种景象,也没有狗叫声。这种特殊引起了她的注意。
再仔细去看,此处基本没有两层以上的自建房,许多屋子甚至没有油漆粉刷,大多都是土屋,墙壁和地上都是稀烂的黄泥,没有人打扫。远处有河,岸边长着很高的枯芦苇,颜色焦黄,非常茂盛,几乎把河堤遮住。
她拿出背包中的相机挂在颈上,准备拍照的时候,屋内一个男人伏在门口冷冷地看着她。她下意识放下了相机,那人砰的关上了大门。门内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有些奇怪,但是她想不出那是什么声音。
关上门后,雨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她打了雨伞,心中愈发急迫,想跟老师同学会和,肚子也饿了,总觉得不安定。继续走,渐渐不再是黄土地而是水泥地,走到飘着彩旗的地方,她惊讶地发现这栋房子前挂了两个很大的红灯笼,红对联颇为气派,这是有什么喜事?
门半开着,往里一瞧,竟然是座四合院。可是杨宇星去过燕京,不禁疑惑,这里的四合院怎么不是红绿、红金配色而是白墙黑瓦,为什么四合院里没有开阔宽敞之感,而是有种逼仄不适,没有阳光透亮的感觉,外围也全是砖块。
一抬头,她看到四个金色的大字飞扬在黑牌匾上,从右往左:
丁氏家祠。
竟然是祠堂?她更奇怪了,后退两步拍了张照,却被人拍了下肩膀。她吓得一窒,往旁边一让。
一个头发发白的农村老头,脸上许多沟壑。
雨声哗哗,老人口音很重,问了几遍她才听清楚,说的是:“你在拍什么啊?”
“我是课题组的学生。爷爷你好,”她退后一步,挂上笑容问,“你们的村支书在哪里啊?”
老人:“村支书?你找苗苗啊,干什么啊?”
苗苗?
什么苗苗。村党支部可是管理一个村庄的政府组织,村支书是最高管理服务人员,她从来没有听过谁叫村支书小名的,即使是老人家。这可是桩怪事。
老人:“你有事的话找乡贤嘛。”
杨宇星听了好几遍才确定是“乡贤”两个字。这是什么意思,村里的干部吗。
“不是,老人家,我是来做研究的,我们学校跟你们村支书说好了的。”
老人又说了几句,可是句子一长杨宇星就听不懂了,只知道先去乡贤们那里解决,但是马上就是“大会”了,人都在路上。
她只觉得怪怪的,这跟她有何关系?她只想找到会说普通话的村支书,找到自己的课题组。但是她还是说了几声恭喜,老人满意地走了,边走还边指了指远处,似乎就在那条道上。
雨开始落了,杨宇星撑起伞,只好往那条大道上走去,耳边传来一阵阵器物敲打的声音,越走近听得越清楚,她意识到那是锣鼓的声音。
到底是什么喜事?
走出了这片阴暗,大道上视野骤然开阔,她大吃一惊:几百米长的大道上全都是打着伞的人,大约有上百人排着长龙游行一般。这么多人穿着的都是暗色衣服,穿着雨靴往前走,大多都是男人……不,全都是男的。
杨宇星终于意识到那股不对劲的感觉来自何处了,她入村到现在,没见到一个妇女。她放眼望去,终于发现远处一个妇女头上裹着毛巾、穿着围裙和雨靴,在路边看着好几个筐子。
“大姐,”这个称呼总不会错,她问,“怎么这么多人哇?”
“是多,64个村庄的宗亲代表都来了。”
杨宇星眼睛都直了,反复比手势确定了真的是64个村庄,而且还是所谓的代表,不是全部。
“丁家的祭祀,人当然多咯,没听过‘地有万顷,不如姓丁’嘛。”妇女掩饰不住地得意。
看来她也是丁家人了。
可是杨宇星却没说客套话,看着乌泱泱的那么多人觉得心里发毛,只想快点找到自己的课题组师生,只问去哪里找村支书。妇女这才打量起她来,说:“你要去乡贤工作室啊?你去干嘛啊?”
怎么又是乡贤?难道这里没有村支书吗?她只好按着妇女指的方向走,风雨交加中,踩着泥泞,鞋已经全湿了,什么也听不清,越走越困。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她才猛然清醒,只见一个妇女躺在地上被捂住嘴,双腿拼命地又踢又蹬。
她大惊失色,想也没想就大吼:“你们干什么!”她冲了上去,却发现周围四五个男人全都站了起来扭头看她,一人狠狠一踢地上的女人,那力度就像要把人踢死,女人捂着肚子蜷缩在地上。她的衣服是城市的款式,但泥泞不堪,脸上被打得都是血。
杨宇星呼吸一窒捂住了自己的嘴,停住脚步。但下一秒,她还是冲过去,高声叫:“救命啊,来人啊!”
趁几个男人吃惊的时候,地上的女人猛然站起来朝远处跑去,杨宇星大脑根本无从思考也开始奔跑,没有几步,女人号叫一声就被扑倒按在地上。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杨宇星被一左一右抓住手臂,头皮瞬间炸开,她是女生里长得高的,并没有被制服,但是被拖倒了几米,被控制住的恐惧让人的肾上腺素瞬间爆发,她推开两个男人就开始狂奔,往大道上跑去。可是四周空无一人,人全都在游行。之前遇到的老人和妇女说的话在她脑海中回响,杨宇星立马在大道上开始狂奔想要找乡贤,终于隐约听到锣鼓的声音,祭祀的队伍出现在视线中,她心中狂喜,拼命喘气狂奔,跑得几乎呕吐。
“救命,有个女的被、被打……”她拽住一个队伍里的人就一股脑说着刚才发生的事情,谁知那人很奇怪地看着她,抽回了手臂。她以为是语言不通,又拉过一个人使劲比划,那人甚至听懂了她的意思,但还是推开了她。
杨宇星往后一个趔趄,差点跌到路外面的草堆里。她一下子就懵了。
从见到祠堂到现在不到半小时,所有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她迅速抽出手机又给许诚打电话,这次竟然接通了。
他没好气道:“喂?你人怎么还不到!”
她几乎崩溃地疯狂说着这段经历:“老师你们在哪里?你赶快找警察,这里有个女的快被打死了,我刚刚差点被他们抓住!我被两个人抓住拖倒在地上……”
许诚大惊:“你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发定位给你……这里不知道有没有网啊?”她崩溃道,“这里几百人在祭祀,很长的队伍,村庄里都是低矮房!快点让警察过来啊!”
许诚连连应声,挂断电话。杨宇星背上痛得不敢动,往背后一摸,一手的血,腿上擦破的血也浸湿了裤子。雨淋透了她,雨伞早就不知哪去了。脑海中一片混乱,所有事情如同泥石流一样全都滚到一起,她是一个普通人,此刻觉得天旋地转,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念头:那个人要被打死了。
“喂?110吗?警察吗,”她从没打过报警电话,慌得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股脑把发生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大雨滂沱,她听到警察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应答,挂了电话。
她呆呆地看着手机:可是警察都没问她在哪儿啊,他们怎么知道该朝哪里出警啊?对,应该可以定位到她的手机……所以这里有网络!她连忙发了自己的定位到wechat讨论群里给许诚,信息发了很长时间还没发出去,这并不像有网络的样子。她就又给许诚打电话,打不通,应该是他在报警;转而给实验室一个还算熟悉的女生打电话,接通后那人道:
“喂?杨宇星你赶快出来吧!这下麻烦了!”
“许诚报警了吗,警察什么时候来啊,我连警笛声都没听到啊……”
“没有!老师没报警!”
杨宇星如当头一棒。
“怎么……那你快找警察……我……”
“老师说问题大了,这片区域所有的村子里都有宗亲,你得罪了某个姓的话,我们的课题全都完蛋了!”
“什么、不是……什么完蛋,”杨宇星大脑一片混乱,“到底什么意思啊!求求你了说清楚点!”
“你别管那个事了,赶紧出村子走到大陆上吧,我们叫车过去找你。”
“好,那报警了没啊?”
“你是不是傻啊!”女生爆发了,“老师说不能报警不能报警,我要是报警了吃不了兜着走啊!你也不要管懂吗?”
在雨中站了一会,浑身湿透的杨宇星握了握拳头,咬着牙往回跑去。
那村里不是没有人的,她不是遇到老头妇女了吗?有大把的人都能帮忙的!她得告诉他们!
她重新往回跑,路上狠狠摔了一跤又爬起来,挨家挨户地敲门喊救命。估计是因为大雨滂沱,所以没有人开门。那些宗亲都在游行,她搞不懂这里的居民构造,只得再去敲别人的门。
就在这时,一户门被她推开了,门闩似乎过于老化,竟然直接挂断在一旁,她边大喊着救命边冲进去,却只看到五六个小毛孩坐在房门口,吃惊地看着她,她连忙问:
“你们家大人呢?”
“爸爸去祭祀……”
“妈妈呢?你们妈妈在哪儿?”
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突然站起来,凶巴巴地朝她走过来骂起脏话,狠狠推了她一把,似乎是叫她滚,说的方言她听不懂,只听懂一个“妈妈”,毕竟这是唯一世界互通的称呼。
“你这小孩!你家大人到底在哪儿啊?我有急事!”
这好几个孩子都不说话,杨宇星只得自己奔跑起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呼喊着寻找,绕到房子背后才听到女人的声音,连忙跑过去。
可是杨宇星整个人僵直在那里。
一道雷声捶向她的耳膜。
一个女人半坐在棚子的角落,脸完全被头发挡着看不见。嘴里乱喊着什么东西,不知道在跟谁说话。那悉悉索索的声音,杨宇星刚进村的时候就听见的奇怪声音,就在她的身上。
她的脖子上被锁了铁链,双手双脚都被拴了麻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