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警官半开着门,在外面交谈,吴浅抱着纸杯的十指互相绞着,纸杯被压得有些变形。她无措地到处看,小羊的UNIX再也没有响过,她甚至有些盼望它能够响起来。她发觉,第一次接到范高的电话时,她在深度睡眠,根本记不清这手机的铃声是什么样的了。
她又想起自己丢失的手机,和那个奇怪的男小偷。但她甩甩脑袋,现在不是想这个小事的时候。
坐在办公桌面对窗的一边,这应该是故意让她看不见门外的情况。吴浅在椅子上半转过身,看向门外交谈的两人。一人上黑下黄,穿着便装,一人警服警帽规规矩矩的。他们的声音非常轻,几乎是耳语呢喃,她根本什么也听不见。于是观察着他们的表情。
她看到方警官对着同事瞪大了眼睛。
吴浅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知道自己的视线是不是有温度,方警官朝她这里瞥了一眼,与她目光相对后,被烫到般飞快移开,就像不想看她似的。
吴浅脸上的所有表情消失了。她放开了手中的纸杯。
她非常擅于联想。似乎她的记忆突触比别人多。
刚才那一眼,她回想起上学时,同学凑到讲台上看尚未公布的试卷成绩,吴浅坐在前排座位上没有凑热闹。这时候,如果杨宇星翻到吴浅考得不好的卷子,就会不自主地看一下吴浅,然后移开目光,而不是大声高兴地告诉她成绩。
吴浅有一种非常、非常不好的感觉。她不想深入地体会这种感觉,于是收回视线,盯着自己手中的水。看着纸杯的边缘越来越皱,水沾到了她的手指上。
方警官原本对求助的吴浅有问必答,十分耐心,但再次回到办公室里,似乎对她变得冷淡了,任凭吴浅努力地去看他,他都没有给她眼神交流。
他冷静地说:“咱们现在去一下现场。”
现场。这两个字仿佛冻结了空气。
让人不敢去体会。
吴浅感觉自己全身僵硬了。喉咙都僵硬了,连问题都问不出来。她没注意到别人都在做什么,意识就像浆糊一样。这段时间好像被抹去了,又好像被揉成了粘腻或丝滑的东西,人类的手怎么抓也抓不住。
警车稳稳地开着。
吴浅看着窗外,他们驶过了闵理大,驶过了闵师大,绿植愈来愈多,人越来越少。渐渐再也看不到高耸的建筑,入眼的是一片片荒废的农田,低矮的自建房,还有穿插在其中偶尔可见的精致别墅。吴浅原先跟杨宇星说过,很想买一栋这里的房子,她们俩就在申城有家了,她精打细算了很多年。
吴浅发现他们逐渐沿着一条河流行驶。
远远的岸边聚集着不少人。
她握住了门把手,就像等待着一个急转弯那样,却感到自己一动不能动。她期盼着警察把车开过这个地方,或许他们要去的是另一个地方。
警察说了声下车,车上其他几名警官都行动起来。唯独吴浅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丝毫没有下车的打算。就像什么也没听到那样。就像她只要再多坐一段时间,警察们就会重新上车,开往另一个地方。
身穿警官制服的方警官亲手为她拉开了车门,立在门外,定定地看着她。
“下车了。”
方警官的声音很轻。
吴浅下车之后,贴着警车站着,一步也没有挪。她远远地看到一条蓝裙子躺在地上。
浅蓝色的连衣裙躺在淤泥里。
身边似乎有警察在对她说什么话,但她什么也没有听见,耳边突然寂静无声。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特别特别安静。就像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一丁点声音。
吴浅过去。
地上杂草丛生,泥地很不平整,吴浅跑的姿势特别奇怪,好像每一步都要摔跤,又每次在快摔倒的时候又平衡过来,继续往前磕磕绊绊。她的腿好像再也站不直了。
似乎有人想要拦住她,抓着她的双臂。
吴浅像条泥鳅一样扭来扭去,逃不出来,使出浑身力气挣脱。这一挣,就到了地上。她连滚带爬地往前。
她认识的一个人躺在地上。
她开始号叫了。
她伸出手摸着她的双臂,上面都是水,特别冰凉。她捧着那人的脸叫她,感觉那人似乎呼吸了一下。吴浅的泪水猛然涌了出来,耳朵连忙贴到那人的口边。
吴浅确定她肯定是呼吸了一下,于是双臂伸直,双手十指交叉,跪坐起来,用力地开始做心肺复苏。而且数数。
1001,1002,1003,1004。
有人在阻拦她,扒拉她,吴浅不管。她想,不管谁阻拦,就算天王老子拦着,我都一定会在小羊身边的。我都一定会在小羊身边的。
一直都有很多人拦着她,各种各样的手拉着她的肩膀、手臂、腿,强迫着不让她往前走。拦着她去找爸爸,拦着她找妈妈。拦着她不让她跟其他的孩子一起玩。拦着她不许影响杨宇星。拦着她不让她读本科,不让她考国家翻译考试,拦着她不让她做译员,不许出人头地,不许去申城发展,不许,这是违反规定,这是违反情理,这是违反祖宗,全都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她浑身都被藤曼缠得紧紧的,她像野兽嘶吼,像疯子拼命挣脱。
1005,1006,1007,1008。她被几只手用力拉开。
“她呼吸了。她真的呼吸了。”吴浅求别人相信她,从来都没有人相信她。不相信她没偷东西,没推她继妹,没有打小报告,没有顶撞老师。她说出口的声音已经支离破碎不成调子,别人拖着她不让她碰。她张开嘴,狠狠咬在把她掐得生疼的手上,泪水从她凶狠的脸上淌下来。
只有杨宇星相信她。
25岁,戴着眼镜,长发及腰,穿着白大褂戴着实验手套,清冷又俊美的杨宇星似乎变了。变成了一个脸圆圆的小丫头,扎着马尾辫,撸起校服的袖子,手臂上还有点肉。给吴浅穿上一条干净的运动裤,弯腰在她背后左看右看,说了声好啦。
“没有人要我,谁都不要我。”
“你还有我,来我家吃饭吧。”
1009,1010,1011,1012,1013。
“去了申城,要是有人欺负我,那些人你又打不过的话怎么办?”
“他们会先被我咬死。”
她会咬住他们的脖子,直到被打死为止。
既然没有人帮她,她会一个人来。她自己也能做到。她是吴浅,她是国家译员,她能力最强手段最强,她什么都能做到,什么都能改变,什么都能。
“死透了!死透了!”有人冲她大喊。
吴浅说不是的,他们弄错了……本来在阻拦她的人扭过头去,不忍去看她的样子。吴浅浑身的西装被污泥贴在身上,头发也胡乱凝结在一起。
一点反应也没有。
浅蓝色裙子被污泥弄得很脏了,但一动也没动。
她突然发现那只攥着的拳头里有点反光的东西。好像一点金光。
她抽出两截小金片。发现拳头掌心的肉被碎处攥出了伤口。一只烫金书签被掰断了,成了两半。一半写着星河明暗,一半写着春来深浅。是吃火锅的时候吴浅送给她的。被掰断了。
断成两截,就像两个人站在奈何桥的两边。
吴浅终于把她沉重的上半身搂在怀里,发出毛骨悚然的叫声。
她要杀了害她的人,她要范高、那些校领导、阻止她报警的人,任何伤害了小羊的人都死。
她要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牙齿咯吱响。无声的泪水掉在怀中人的头发里。她想,杨宇星在水中的那四分钟里,是不是也喊过她的名字,只是那句呼救,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她把脸贴在冰冷潮湿的脸颊上,紧紧抱着,像要把她揉进身体里。旁边的警察有的走远了些,背对着她抹眼泪,也有的留在原地盯着她。
搜索工作暂停了。
手机铃声响了。闵地人烟稀少的旷野里,调至低档的音量,在音响浸了泥之后,发出微弱的声音,边响边震动。那是被吴浅扔在一边的手机。
是一个女歌手唱歌,情感丰沛得像万众瞩目,此刻却那么一无是处。
“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追着光梦游,我可以等在这路口,不管你会不会经过,每当我为你抬起头,连眼泪都觉得自由,有的爱像阳光倾落,边拥有边失去着……”
吴浅旁若无人地贴着杨宇星的脸,额头抵着额头。铃声一直循环着,遍遍像是催命,让人心烦意乱。但周围没有人去管,吴浅终于拿起手机。
是有人打电话,不是闹钟。
吴浅看到来电显示,整个人晃了一下。跪坐的人摔在地上。
三个大字【杨宇星】
吴浅大脑一片空白。眼看着那三个字,那来电显示。
她觉得自己是疯了,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再去看手机屏幕。来电联系人【杨宇星】
她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