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像雷霆之怒,铺天盖地的雨声雷声,天在凌虐人间,这座建筑替人挡住。
吴浅的白衬衫湿透了,骨头也想哭。她僵硬在打电话的姿势,手机从右手掌心掉下,撞在木椅上,“咣当”滚落到火锅饭桌底下。
那个淤泥河边惨白而僵硬的人,手中攥着掰断的书签的人,她疯了一样去做心肺复苏却毫无反应的人,现在活生生地坐在她眼前。
吴浅一动,不动。
她眼看着杨宇星笑盈盈地往她碗里夹了一个虾滑。滚落在碗底的刹那,碗底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吴浅浑身颤抖了一下。
吴浅上过保险的双耳响起连绵不断的嗡鸣。似乎世界上所有的声音此刻都聚集到了一处。
大脑失去了思考的功能。
她的世界变了。
嗡——
四平八稳的木制椅子开始歪斜,火锅升腾的雾气像丝绸一样拉长缠绕,墙壁上的贴画快要从平面脱离出来,掉到桌上。
嗡——
窗外的漆黑成了万里无云的艳阳天,又立马回到棺材内,闪电蜿蜒无尽头,劈开了时间空间,日夜在分秒间撕扯转换,循环往复,永不休止。
变天了。
吴浅的汗从背上、额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胃里愈发难受,简直想要呕吐。
吴浅感觉自己整个人像被封进了一块石头里,她的肌肉在发抖,喉咙里挤出轻不可闻的声音:“小……羊……”
她发红的眼睛对着她,一眨不眨。
吴浅在刺耳的声音中不顾一切地站起,椅子狠狠撞在柜子上,桌上的盘碟被扫得翻倒,摔碎在地上,她们的菜品柜倒下,重重的瓷盘哗啦哗啦摔倒一片,洁白的衬袖被酱料蘸得血红,她绕过桌台,在杨宇星震惊的眼神中,张开双臂直接扑向她,把小羊惊得叫了一声,连忙伸出手接住。
吴浅跪在地上。
杨宇星尽量压低声音叫她的名字,以为出什么事了,急忙想把她扶起来,却被吴浅直接反手抓住。
温热的触感,人类肌肤的肤质,杨宇星的手被吴浅攥在手里。吴浅低下头。
这一刻,泪水从吴浅的眼眶里涌出,肆意流淌,源源不断浸入湛蓝柔软的布料中。她身上的西服套装走形,跪坐在地上,死死抓住小羊的裙摆,趴在她怀里小声地哭了:“别离开我……求求你别离开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她仍然像小时候那样,不敢哭得大声。
即使已经是独当一面的大人。
却好像从来没有长大过。
阳光洒下,无垠的碧绿,胶红的操场上,一个女孩牵着另一个腰缠外套、跌跌撞撞的女孩,时不时安慰地捏捏她的手心。
明明是你先把我领回去的。明明是你。
为什么不要我了。
为什么。不要我了。
“不要丢下我……别走……”
狼狈不堪的译员再说不出多的话来,大张着嘴,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抽泣。周围的食客面面相觑,甚至站了起来,议论纷纷。
是我做错了什么,才让你选择死去的吗。
吴浅耳边又响起申城台风暴雨的轰鸣,她恐惧地捂住耳朵抬头看向杨宇星,视线早已被泪水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看不清表情的杨宇星将她拉起来,安抚着说着“没事,没事啊”,让她坐在自己身边。不再跪趴着的吴浅视线豁然一变,失去了温度的手心感到无比冰冷。下一秒,杨宇星把她搂进了怀里,紧紧把她箍在双臂间。吴浅扎进她怀里,用力环住她。
她呢喃道:“别怕,没事的。怎么了,浅浅,跟我说,怎么了?”她温热的指腹试图拭去吴浅的泪水,却越擦越多。
吴浅感到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被失而复得的人抱在怀中,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掉,泪腺没有开关,真是可怕的设计,她怎么也停不下来,反而哭得抽搐起来。她真怕这是一场梦啊。怕到她不敢动弹、不敢睁眼,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醒来。
她的声音恐惧到颤抖,回答道:“小羊,我生病了……我好像生病了……”
————————————
“你的意思是,你梦见你姐姐死了?”
咨询室内,咨询师和求助者的沙发中间有一个微妙的角度,让人有缓冲的片刻,不至于太过直接,两人间隔着一个小茶几。
吴浅坐在沙发上,半低着头,双手绞在一起,双腿也贴着沙发,下意识地想缩小自己的存在。
“是的。”她麻木地开口,竟然说得很平静,似乎不是自己的事情一样,“她不是我的亲生姐姐,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唯一的家人。”
咨询师读着她脸上的表情,手也交叠放在腿上,并没有记笔记,而是专注地倾听着。
“那么你觉得,现在让你最困扰的事情,是哪一件?”轻柔的声音问道。
心理咨询从来不会给出什么断言或建议,只是充当一个当事人的推手,通过助推的方式,来让当事人自己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因此有时候,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会让求助者感到有些冷漠。实际上,这是一种专业的迹象。如果遇到一个轻易给出建议的心理咨询师,其实反而要当心了。
吴浅刚才哭到不能自已,感觉所有抵挡恐惧的盔甲都在这个房间里被扒了下来。这个房间的一切有魔力,让你回忆起所有悲伤的事情,倾泻成河。现在平静下来,手上还捧着一次性纸杯,一杯咨询师给的热水。
吴浅说:“我觉得是那个梦,真的太真实了。真实到难以置信的程度。”
咨询师身体前倾。
吴浅似乎在慢慢回忆:“实在太真实了,医生,你有做过那种梦吗?我现在都无法判断,哪一个是我真的梦境……不,”她有些忌惮地闭眼,“肯定现在这个是真的。”
“医生,关键是,人做了噩梦,醒来后第一时间的反应难道不是庆幸吗?我觉得这才是噩梦后的正常反应,”吴浅皱着眉头道,“可是我这次做噩梦之后,醒来之后第一时间感觉到的是恐怖。”
咨询师顺着她的情绪,有些奇怪:“恐怖?是害怕吗?”
“是的,我觉得这是因为,当时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从梦里醒来了,因为……”吴浅似乎想到什么,浑身颤抖了一下,声音抖着,“因为最奇怪的是,我不是从趴着或者躺着的状态醒过来的,而是醒过来的时候就在打电话。”
吴浅越说语气越肯定,似乎恢复了理智。
“醒过来的时候,你在打电话?这具体是什么意思,可以详细描述给我听听吗。因为我需要进一步的了解,才能明确怎么才能帮到你。”医生道。
吴浅的眉越缩越紧,思考片刻。
她肯定地说:“我醒过来的时候,正右手拿着手机打电话,甚至因为惊醒,手机直接掉了,砸到地上,”说着,她似乎为了证明自己伸手摸向身上,转念摇头,“不对,那不是我的手机,是我姐姐杨宇星的,应该……”
她诧异地从宽松的运动服口袋里摸出一部手机来。是小羊的手机。这手机竟然被她顺手揣进兜里了。
一瞬间,吴浅有一种不舒服的刺激从脊柱涌上来,感觉这一刻似曾相识。她甩头,很快把这种感觉抹去。
她把手机拿给医生看,依旧打不开密码锁。试了小羊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小羊爸妈的生日,都不对。吴浅的手有些颤抖了。那种可怕的感觉如影随形。
“医生,我害怕。”她道。
“怎么了?为什么?”
在医生跟她保证,发生了什么都没关系,自己见过各种各样的精神疾病后,吴浅说:“我梦见过跟现在一模一样的事情。”
“可以具体讲讲吗?我想知道更多信息,这样才能帮到你。”
“就是,”吴浅举起手机比划,声音颤抖,“在我的那场特别真实的梦里,我也是这样不小心揣走了我姐姐的手机,而且自己没有意识到。我也是像现在这样,用她的生日、我的生日、还有她爸妈的生日依次试着解锁,但是都没有成功。真的跟梦里一模一样。”
吴浅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飘在云端:“就像可以预知未来一样。”
医生冷静的声音适时把她拉回人间:“你还记得自己睡着之前,在干什么吗?”
吴浅愣住了,陷入了沉思。
暴雨的声音仿佛在她耳边响起,闪电、雷声,她不自主地捂了下耳朵。不能伤害到她吃饭用的耳朵。
那天,是回家日。所以要和小羊聚餐。
下班晚了,她西装革履地上了地铁。结果出不了站了。
因为手机被偷了。
吴浅慢慢说着,跟咨询师分析着。
“然后我去服务台报警了,他们开了快速通道帮我出去,”她一点一点回忆着,她的记忆力在常年的锻炼下丝毫没有问题,“地铁门口像水帘洞一样,下了非常大的雨。我打着伞就冲进了雨里,朝那家火锅店跑过去。”
医生有些不确定道:“昨天,台风天吗?”
“是的,因为那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我和小羊的一个纪念日,”吴浅的语气平和下来,“我跑到店门口,看见小羊穿着蓝色连衣裙在门外找我。是我不好,到得晚了还让她受冻,因为她总是怕我迷路。”
医生注意到,从这里开始,吴浅的表情、气场和语言都变得柔和放松起来,甚至露出了不明显的笑,这让医生如同发现了新大陆,打起精神来观察。
吴浅接着道:“然后,我进了店里,她帮我擦头发,还把手机借给我,叫我打电话给我被偷的UBOO试试看。我就拨通了自己的号码……”
医生屏住呼吸,专注地听着、看着。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个小偷真的很古怪……”
吴浅的声音在这时候戛然而止。
医生正想问然后发生了什么,吴浅突然腾的站起来,吓得医生往后躺。吴浅并没有上前,而是绕在自己的沙发周围。
吴浅绝望地说:“不对啊!那这样的话,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