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连着啊——进火锅店、打电话,难道下一秒电话就从手里掉了下去?她到底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呢?
看着吴浅害怕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医生连忙道:“不急,不急啊,请坐,我去找你姐姐问一下,”她似乎也为患者的崩溃叹气,安慰道,“没关系,咱们不是一时半会就必须想起来。喝点水啊,我去找你姐姐了解下情况。”
吴浅听着关门声,一点也不敢想了,抱着双臂,把自己蜷缩进沙发里。
她现在哪里也不想去,只想跟杨宇星呆在一起。
她不敢往下再去想,想把梦境全都扔掉。她尽力让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平息下来,还没等她把气喘匀,耳边就传来一阵空灵的歌声。
“找寻、诗里、梦里,被夸大的红色……我们要挣脱、冲破、眼前,这现实的堡垒……”
是那个铃声,是那首歌。吴浅瞪大眼睛看着桌上那部嗡嗡震动的手机,一颤、一颤,就像期待着别人来接听自己,她浑身都在颤抖。
是她梦里的铃声。
“落在黑色的泥沼、丢失救援的讯号、呼吸时间剩多少、是否还能带你出逃?红色花火多重要、是你梦里的记号、尽管还是会迟到,我闭上眼睛前祈祷……”
梦里隔着层层迷雾的声音似乎变得清晰起来,离自己越来越近。她好像闻到了小酥肉的香气,指尖还有纯棉床单的触觉。是一个男声。
——喂你好,是吴浅吗?杨宇星在你那边吗?
吴浅惊叫一声,水杯直接扔到半空中。洒了满身满地。
她看着桌上震动的手机,一步步后退,感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沼泽,层层黑泥将她越吞越深,任她如何挣扎,只是更接近窒息,恐惧像藤曼一样缠绕上她的脖颈。
她下意识去抓自己的喉咙。
铃声开始放第二遍了。
藤曼被烈火燃烧得哀求,将密密麻麻的幽藤取而代之的,正是无人可挡的火焰。
恐惧碎裂,因为吴浅愤怒了!她窜上去抓住手机。
因为不管是发生了什么——
她绝不能让小羊出事!
吴浅:“你到底是谁。”
那男人的声音一改低沉,激昂又焦急:“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你是谁!”吴浅吼道。
“没有时间了!快告诉我她叫什么?是不是杨宇星?”
吴浅激动地说:“我警告你,你要是敢碰她一根手指……”
“你听好了。你的朋友杨宇星将会在今天8月2日晚上八点死亡!你快去阻——”
吴浅如同被重锤在脑门上狠狠地敲了一击。
“你是……喂?喂?”
等她追问时,电话挂断了。
她的双手在颤抖,这次却死死抓住没有生命的机器,没让它掉下去。她把手机回到主界面,试图去查刚才的来电。
来电号码映入眼帘的那一刻,她连连摇头。
这不可能。
这是她的手机号。她呢喃。
还没等她想出什么,一道声音随着推门声传来:“吴浅?”
医生有些不安地看着她,站在门口,离她有一段距离。
就在刚才,医生冯锦出去询问了患者的姐姐,了解了吴浅的生长背景。果真跟她想的一样。父母离异,并把年幼的吴浅交给长辈监护,父母双方各自结婚生子,对吴浅是绝对的忽视,而且据姐姐了解,吴浅小时候是因为一些缺陷,才被父母忽视。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她要受多少委屈、多少社会的冷眼,这是诱发精神问题的典型因素。
至于跟杨宇星的关系,让医生有了另一层想法,在得知两人这些年来都没有感情经历后,这个念头在她心里更扎实了一些。吴浅堪称优秀的学业成绩倒是让她吃惊,因此对杨宇星的看法,在某种程度上,还是比较倾向于正面。
在医生看来,像吴浅这样的成长经历,能够选择译员这样需要很强心理承受能力、抗压能力的工作,是一件有些反常的事情。从这些暂时得到的信息来看,她倾向于认为,吴浅的职业也是促成她精神分裂的一个因素。
“发生什么了?”医生问房内的人。
吴浅的手早就从桌上收了回来,手机纹丝不动摆在桌上原来的位置,她似乎在看墙角的一盆绿植。光照在吴浅的脸上,半侧着身的她,一半面庞陷入阴影之中。她没有立即回应。
她在做一个全世界只有她知道的,艰难的抉择。
摆在她面前的是两个选项。
她可以告诉专业的心理医生,她确实是精神分裂,心甘情愿地留在医院接受治疗。对于患有心理或精神疾病的人而言,突然之间他们的困境有了一个医学名称,大多数人的压力都会骤减,就像在河流里挣扎时终于抓住一根浮木。
记忆的缺失、悲惨的童年、孤独的生活,她也正好是发病率最高的20-30岁,而且排除了脑内疾病的可能。几项特征合起来,在别人眼里足够指向精神分裂,即使是轻度。告诉医生,她接到了自己的电话,她听见电话里的人告诉自己,杨宇星要在明天晚上死掉。这是一种安全、稳妥、合理的解决方式。
吴浅深呼吸。再深呼吸。
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
“我想起来了,医生。我是在火锅店的暖空调里睡着了一小会。”
边说着,她边拿出纸巾擦拭掉地上的些许水渍,把一次性纸杯折叠好扔进垃圾桶。
“不好意思,刚才我没看到茶几腿。”
她把手机揣进口袋里,对医生点点头,向门口走去:“谢谢你,冯医生,你的疏导很有用,我下午还有个会,我先走了。”
冯锦有些惊讶地看着她,这个患者现在的状态,跟她刚进入咨询室时的状态简直天差地别。擦水渍、收拾垃圾,这是亲社会、低压力的表现。医生当下不理解了,这个吴浅到底是怎么控制自己的心理压力的?所有的外部因素都指向心理问题——原生家庭、童年创伤,成年人际关系、工作等等,她为什么……?
吴浅与门口的医生擦肩而过。
她选了第二个选项。
去救她。
她并没有相信任何一种解释梦境的可能性,甚至没有相信她自己,她真正在乎的是小羊的生命。
就算她真的得了精神分裂,如果因为这个病受到伤害的只有她自己,那么就算她的世界真的颠倒、碎裂,又怎么样呢?
吴浅把外套拉链拉到最顶上,双手插着口袋大步流星往前走,一路上的医生患者全都与她反方向。走廊顶的灯光昏黄,她低着头走到电梯处,急促地按了好几下下行按钮。已经看到蓝色的电梯下行键亮了起来,她还是又按了几下。
她走进咨询室之前,杨宇星跟她说过,放宽心,她就在一楼的等候区等她。等她结束了治疗,她们就一起去吃午饭。
她要告诉杨宇星,跟我呆在一起。其他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什么工作、学业,都可以放放,我们可以回老家,去外地,甚至去国外,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你的地方。跟我呆在一起,直到今天过去。
吴浅进了电梯,和另外两名穿着工作服的人一起。电梯内寂静无声,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喘气声,均匀而粗重。
到了一楼,吴浅尽量让自己的步伐显得平缓,但随着离人群越来越远,她越像脚下生风。她冲到等候区,入目全是白金配色,欧洲装潢风格的大厅内,长短不一的白沙发和小食围放在一起。她四处张望。
她们之后就不去下馆子了,她租的公寓里有她之前买的鸡肉和空心菜,她们可以直接去她那里,她做菜给小羊吃。之后暂时跟学校请两天假,就说病假吧。
吴浅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直接走进等候区,在白沙发中间绕来绕去。
没有。
她猛地转身看向大厅,寻找那个穿着一身白的身影。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也有神情怪异的人好奇地看着她。
“杨宇星!”吴浅大喊。没有回音。
她感到自己的半边脸都在发麻。
她没有管这声呼喊引来他人诧异的目光,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在大厅内乱走。急躁从她的额头上淌下。又是这样——没有手机的小羊,四处寻找不得的自己。这样诡异地跟梦境里相似。
她跑到厕所门口,大喊杨宇星的名字,一间又一间地推开厕所门。把外面排队上厕所的人都惹恼了。
“哎呦,小姑娘你吓死人了……”
“声音太大了!这里好多病人嘞……”
“干什么啦,真是的……”
吴浅的焦急容不得她道歉了,不管不顾,跑到对面的厕所又如出一辙。
“杨宇星!”
一个阿姨看这女子焦急万分的模样,想起自己生抑郁症的女儿,忍不住道:“小姑娘,你要不要到前台去问问看啊?他们那边有监控的。”
吴浅道谢,老阿姨看着她满头是汗、面容十分苍白,心头直道作孽,这是什么世道,多年轻的孩子,正是打拼的年纪,一个两个的都生了这么可怕的病。看着女子跑远的背影,怜悯地摇了摇头。
前台的女子正在跟同事聊天,就看到一个嘴唇发白、面无人色的女孩跑过来。
“我要查监控。”
前台小姐惊了!问道:“您是……?”
吴浅一边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了下情况,一边打手势:“所以我要查监控,我现在联系不上我的家人了,需要……非常非常迅速。”
这下子,整个服务台的五六名工作人员都放下手上的材料,看了过来。一个男人询问:“什么时候联系不上的啊?”
吴浅把找过的地方和一楼见面的约定讲了,男人问:“是你什么人啊,生的什么病啊?”然后扭头跟同事说,“要不打下保卫科电话?”
“我的姐姐,她没……”吴浅话到嘴边,却没有说下去。
该怎么说?
她绝不能说错。从现在开始,她一点事情都不能做错。
连前台的他们都下意识觉得,她这么着急找的人肯定是没有自控自理能力的病人,那么要是他们得知,生心理疾病的不是杨宇星,而是找人的吴浅……他们对她的信任度会大大降低。精神类疾病里,有臆想、幻听、分不清现实和虚幻的病征实在是太常见了。
不过几位工作人员没有抓住这个不放,下意识地以为这个女孩的姐姐的疾病属于难言之隐,不想跟陌生人说太详细。
男人道:“查监控很慢的,你要来不及的话要不先报警吧。”
吴浅点头。对,报警是最快的方法。警方的人力、专业程度和设备都是远超常人,她只是个普通人,就算对杨宇星再熟悉,一个人也阻止不了别人精心策划的杀局。但如果警方能让全区甚至全城联动起来搜寻监控,一定能在7小时内定位到杨宇星。
没有人能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杀人!
她直接去掏自己的手机,但动作却停了。在运动服的口袋里,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戳进自己的肉里。
还是同一个问题,怎么说?
这个方法上佳,但是她该跟警察怎么陈述这件事呢?
杨宇星本来就是正常人,而且这才消失了不到半个小时,她凭什么让警察帮忙找人?难道她要说,有人预言杨宇星明晚八点要死亡?她做梦梦见的?警察问她为什么在心理咨询中心,她说因为自己可能有精神分裂?
要是警察把她扣下了怎么办?她不要紧,可是7小时还够她用吗?
吴浅问:“请问一下……查的话要多长时间?”
男女两人对视一眼,男人道:“说不准,可以先通知他们查起来。”女人为她着急,建议道:“要不我们给您广播一下,您的家人特征跟我们说一下?”
吴浅回过神来,连忙说:“杨宇星,木易杨,宇宙的星星那个宇星,25岁,一身都是白色,白上衣白裤子白鞋,栗色的长发,天生的头发不是很直,人长得很瘦,175左右。”
热心的女人一边记笔记一边点头:“好的……我跟广播处打个电话……”
“太感谢了!”吴浅道。她盯着女人迅速的笔触,锋利的笔尖在白纸上流畅地戳刺,一边拿起固定电话,对着电话簿开始按键,吴浅突然伸手挡住了女人的手。
工作人员抬头,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吴浅看向大厅远处的门口,刚才服务台的那个男工作员跑过去,现在正在跟门口的保卫人员询问情况。
吴浅说:“不知道我姐姐有没有出去。”
这正是吴浅心性的极度谨慎之处。
如果全中心广播,这整座庞大的建筑里的每个人都会知道:杨宇星不见了,而她的家人发觉了这件事,正在急寻。好处是,看到了这个人物特征的顾客,可能会给她提供行踪线索。
但是第一,对于小羊来说,如果她是自愿离开的,不想让人找到,那就算广播再广、再大声又有什么用?
第二,如果有人现在挟持了小羊,而还没有逃出这栋大楼,那肯定躲在了哪里。假如他发现自己无法逃脱,也无法带着小羊离开,谁又能保证那人不会当场杀了小羊、自己伪装成普通人逃走呢?
四十岁左右的女子听罢,看她的眼神跟刚才略微有些不一样了,似乎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女子似乎想说什么,正想开口,一阵急促的跑步声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谁找的保卫处?”一转头,一个穿着高级安保制服的男人气喘吁吁,出现在两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