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另起
张诙谐2023-08-30 09:474,863

  张山画在救护车上,刚想开口对医生说话,突然眼前一黑。他从来没经历过这么短暂的循环。为什么,就差一点点啊!吴浅那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这次杨宇星这么快就……

  改变时空的力量似乎愈发远了,他们好像弄错了什么,就像程序运行错误一般。他还有下一次循环吗?已经走到结局了吗……他还没有,跟电话里的人说一声再见。

  或许这个传递密信的手机,真的跟情感有关吧。他终于不得不面对这一点。通话的孱弱、中断会是因为他吗,因为他真的有一件事瞒着吴浅。不知何起,一个荒唐的念头成形,他想要见到吴浅,这个跟自己永远不可能见面的人。

  循环结束意味着什么呢,是他生命的结束,还是姐姐生命的终结?

  眼前的黑暗飘散,他看到穿着校服的自己端正地坐在灯下,埋头写作业。那是姐姐把他从老家接到大城市快一年的时候。敲门声响起,推开门,张山琴瞬间掩盖住疲惫,献宝似的举起礼盒笑着说:

  “看我给你买的礼物!”

  他吃惊地看到盒子上AIRJORDAN的标识,一眼就认出这是什么。

  张山琴蹲下想给他换鞋,却被他过于消瘦的小腿给吓了一跳:“你……”

  她几乎没意识到,张山画如竹子一样窜高,每每凌晨抽筋把自己痛醒,生长痛折磨着他。

  “给你买的钙片、还有牛奶记得吃。”

  张山画愣愣地看着名牌鞋:“这鞋多少钱啊?”

  “人靠衣装,你不是说同学不好相处吗,我懂,”她没回答,见他没有让她帮忙穿的意思,看来真是长大了,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忍不住扶了下腰,“他们都穿,你不穿的话不跟你玩吧。”

  不知为什么,他放光的眼睛暗了下去。“我不要。退了吧。”

  “喂,好不容易给你挑的!专门给你买的!”

  “我不要!”

  “你这也不穿那也不穿,他们欺负你怎么办?”

  他不知抽了什么风,激动地把盒子塞回她手中:“他们不跟我玩不是因为我不穿名牌!我不喜欢穿名牌,我也不稀罕跟他们做朋友!我没有让你买!”

  张山画还记得当时张山琴的眼神。她呆呆地看着他,怔愣着,似乎被刺痛了,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片刻后,他站起来抱住她,在她的肩膀上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以为自己做的是对的……你说要我做一个正直的人……”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张山画仍然在哭泣,耳边的手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喂?张山画,张山画!”

  他这才意识到他们又进入了一次新的循环。“我在。”

  吴浅少有地迷茫:“我们、现在在哪儿……”

  他却道:“吴浅,我好像知道通话的规则了。”

  “啊?”

  “我发现我们之间感情的好坏,决定了我们通话的质量。这种感情不是情绪上的稳定,而是信任,普通人之间的信任。而每次的回忆,都是看我们有没有足够的执着重新返回过去营救家人。这是我能想到的最靠谱的推测。”

  出乎他的意料,吴浅依旧困惑道:“如果是这样,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在这里吗?”

  “什么,哪里?”

  有史以来第一次,吴浅睁开眼后并没有看到杨宇星和火锅。眼前是自己租赁的住处。慌乱从她心底腾升。

  “不对,我不该在这里醒来的啊。我在我家,没有看到杨宇星。”

  “你摸摸身上有书签吗?1号晚上你是要送给杨宇星的,难道你回到了另一个时间线?”

  吴浅没有摸索到金色书签,连忙去看时间。“没有啊、今天是……今天就是8月1号!年份也一样,就是同一个晚上啊!”她吃惊极了,拼命翻找卧室里的东西。笔记本、会议资料、翻译证书、毕业证,都一样。可是她今天不是在上班吗?坐会结束之后打车坐地铁去吃火锅,因为今天是属于她的“回家日”啊。

  “不对、不对了,今天是回家日,我怎么可能……时间来不及了,我先去见她。等会打给你!”

  说罢,她拎上包冲出门,直奔申城1号火锅店。台风暴雨,雨伞下的她依旧浑身湿透,冻得直打喷嚏,看着时间,心中焦急不已。风风火火地冲进火锅店,她熟稔地冲四川女老板问了声好,喊了声“给17号桌上鸳鸯锅”就跑了过去,女老板没来得及说话,她掀过一阵寒风。

  她笑着:“小羊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么……”

  话语戛然而止。

  吴浅雕塑般立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两人,雨水滴滴答答从裤脚落在地面。

  杨宇星坐在那里,穿着一样的浅蓝色长裙。而对面,则坐着一个黑色齐肩发的年轻女人,穿着一袭经典小黑裙。杨宇星正往她的碗里夹了一块虾滑。

  吴浅的大脑一片嗡鸣,就像无法处理眼前看到的景象,对黑色齐肩发说:

  “你是……”

  杨宇星喝着勺中的汤,瞪大眼睛看着她,从上到下打量这个浑身淋湿的人。“不好意思,呃你……?咱们是……”

  黑色齐肩发把那条毛巾按在自己头上揉着,也是淋了雨的样子,但身上已经擦干净了,好奇地看着吴浅,似乎在等着杨宇星介绍。她似乎是上班族,脸上妆容打理得很精致。

  杨宇星打圆场:“噢好久不见了,我们是一起比赛的对吧?”她指着黑色齐肩发介绍,“这是我发小,你也来吃火锅啊?”

  吴浅一言不发,嘴唇发白面无人色,跟站起来的杨宇星几乎是一拳之隔,直直地看着她。她脸上的表情过于可怕,杨宇星都怔住了。黑色齐肩发不知为什么站起来,把杨宇星往后轻轻拉了一下,拍拍吴浅:“你好?”

  吴浅不自主地退了半步。

  某次循环中张山画的话在她耳畔回响起来。

  “她很坚强,有自己的想法,人在年幼的时候价值观软弱。但她却小时候就敢跟老师作对,跟大流作对,选择跟你做朋友。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本来跟你应该不是一路人吧?”

  是的,她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她是父亲出轨、自幼家庭离异后被抛弃,在重男轻女的环境里活得支离破碎,成天乱糟糟的连头发都没有人梳,成绩差,老师大多厌恶她,班里没有人愿意跟她玩。她或许考不上高中,找不到像样的工作也养活不了自己。而杨宇星是被爱环绕着长大的小孩,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深得老师同学的青睐,她明媚开朗,她的未来本该是一张非常美丽的画卷,只等待她慢慢打开。

  她惊异于自己这一刻的镇定,她听见自己说:“小羊,我有些话想跟你说,方便过来一下吗?”

  黑色齐肩发觉得这人莫名奇怪,道:“呃,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

  吴浅:“真的需要你借一步说话,可以吗。”

  杨宇星跟对面的朋友对视一了一眼,站起来跟着吴浅走到一个颇安静的角落。两人四目相对,吴浅看到了她眼中的距离感和防备,还有些许不认识的尴尬。她刚说了句“小羊”,杨宇星的表情变得更为复杂。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这句话,就像溺水的人最后的挣扎。“杨宇星,我、我是你的小学同学。”

  “噢!你……”杨宇星露出惊喜又困惑的样子,挑了一边的眉毛,就跟以前一样,“你在群里吗?你是……”

  她的手机举到吴浅面前,吴浅划动着班级群成员,心沉到谷底。里面没有她的名字。

  杨宇星:“呃,你是不是隔壁班的?”

  两人又沉默了。就算是小学同学,十几年没见了,早就没有任何感情了,这种突然相认的场景格外奇怪。吴浅看着杨宇星忍不住回头瞥着那个黑色齐肩发,似乎在关心她有没有被冷落到,自己的喉咙突然就变得滚烫而酸涩,泪意忍不住上来了。

  杨宇星想回去了:“呃……”

  吴浅低下头掩饰住自己的情绪,摸着自己的衣服:“我是想送你一个东西。”可是摸了半天,却没有找到那两枚金色的书签。她才意识到,刻着“星河明暗,春来深浅”的书签再也不会出现了。她们的感情是从有记忆开始、十几年的珍惜和陪伴灌溉出来的,再也不会有了。

  杨宇星:“呃没关系的,心意我都感受到了。那你先忙……”说着转身。

  吴浅却拉住她,杨宇星吃惊地看着抓在自己手臂上的手,吴浅像烫到般缩回来。

  “杨宇星,你,读博读得怎么样?”

  她没有故作微笑,而是坦诚地烦恼道:“累啊。压力大得不得了,我们专业每周都要约心理老师!夸张吧?”

  “你在哪个学校啊?”

  “光大。”

  “你是理科吗?”

  “不是,我是医学哈哈。”

  她是真的没有去过训州,也没有遇到那场永远也不停下的暴雨。

  原来如果没有自己,杨宇星的人生会好这么多。她是杨宇星人生里的毒瘤。

  吴浅说完再见,一动不动地停在原地,而杨宇星转身就走,松了口气般回到17号火锅前,似乎跟密友吐槽着刚刚遇到的怪人,密友睁大眼睛,两人亲亲热热地吃起美食来。

  吴浅在远处看着她们。过了好一会,走进夜色和暴雨中,突然想起自己是没有幼年记忆的。似乎8岁之前,除了偶尔的碎片之外完全是空白的。上初中时心理老师说,这是一个经典案例,你没有小时候的记忆,大概率是因为没有人跟你说话,因为人类的记忆是通过语言来固化的。当时吴浅只记得自己傻乎乎地点头,而杨宇星则一脸复杂地看着她,说:“以后我跟你说话。”后来没多久,不知怎么的,她们就成了同桌。

  夜色中,她打电话给张山画。

  “我……杨宇星终于救下来了。”

  “太好了!哇真的、太好了!祝贺你!终于成功了,我们做到了!看来我也能把姐姐救下来!”

  “但是我,好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了。”

  沉默了片刻,他道:“……什么意思?”

  “她不认识我了。这一次我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认识她。”

  “这怎么可能呢!你们可是……”

  张山画突然意识到,她们确实没有血缘关系。

  “没关系,你和你姐是亲的。你们……不会有事的。”她失魂落魄地安慰道。

  “怎么会这样呢?上一次你的循环是怎么结束的?”

  “我带着小……杨宇星在车上,我们全都说开了,正准备开车到训州直接把你姐带回来,结果被撞了,出了连环车祸。”

  张山画沉重道:“我知道了。你把真相全都告诉了本来要死的‘当事人’,用这个‘偏方’救下了她,会不会干扰了时空的规则。”

  她的声音虚无缥缈:“我不知道。但是,挺好的、挺好的。她再也没有危险了。”

  “吴浅,你……”

  她道:“真的很好。我觉得这可能就算是任务成功了,走出循环了。可能这个手机本来就是这么用的。可能上一次杨宇星濒死的时候想着,要是从来没有认识我就好了,所以这一次……她的执念成真了。果然一切都解决了。”

  “吴浅,应该不是这样的,你别伤心,你先……”

  “对不起张山画,我会先帮你报警的,我、我先不聊了,我现在想先回家。我想回家……”

  这是张山画第一次,听到她的隐隐的哭声。

  吴浅推开房门。

  一室一厅的屋子。这才注意到,里面果然没了杨宇星【挑战杯省特等奖】的水晶奖杯,小猴子雕塑、证书全都没了。

  她闭眼,再睁开时仿佛时光回到过去,往里走,入眼的是【恭贺新春】的横批贴在墙上,走进条形狭窄的厨房,里面不再空无一物,白瓷砖映着台面上的蓝色热水壶,咕噜咕嘟烧水刚烧开。电饭煲上,红色的电子数字跳跃着,打开的柜子里放了报纸包着的烤箱。

  吴浅抚摸冰箱上泛黄的贴纸,就像看到杨宇星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笔,低头在上面划。

  【1.煮饺子时里面要放盐味美不粘锅】

  【2.煮鸡蛋时水里放点醋蛋壳不烂】

  【3.炒菜时少放盐油不会崩】

  【4.炖肉的时候往锅里放点橘子皮,肉烂得快……】

  冰箱上都是磁铁贴纸,有营养金字塔,禁止食用的视频,蓝色小人的红帽子上写着“食品安全投诉举报”,大大的卡通眼睛上还有睫毛。

  她看见了。

  早晨,杨宇星走进厨房,数着贴纸里面最后一条,开始拿面包和鸡蛋出来准备早餐。她摆好饭,敲门叫早起带着耳机磨耳朵的吴浅吃早餐。

  四方的桌子上盖着碎花的桌布,三个盘子,有粥也有煎蛋,开了一罐下饭酱。桌子旁的白板上,写着吴浅该吃药的时间和药量,下面还有几个龙飞凤舞难记的新词组。吴浅把收音机打开,两人开始听早上的广播。

  时间变了,两人窝在床上一起看着电视里重播的《仙剑奇侠传三》,看龙葵跳铸剑炉、茂茂割肉换粮食,哭得抱作一团,周围全是擦眼泪和鼻涕的纸团。看《家有儿女》的时候,两人笑得肚子直抽抽喘不过气来,眼泪都笑出来。

  时间又变了,吴浅看见自己裤子卷到膝盖上面,跳着脚从门外进来,腿上摔得血肉模糊。杨宇星大呼小叫地翻开柜子拿出医药箱。

  她看见杨宇星拿着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她拿着一束小雏菊送到她怀里,两人尖叫着跺脚,举高双手又拥抱在一起。

  她看到杨宇星跑过卧室地上的水渍,大叫一声摔趴在地上。她闻声连忙从房内冲出来,还戴着眼镜,跑过去扶她,结果也大叫一声摔得四脚朝天。两人狼狈地哄堂大笑。

  她看到杨宇星躺在床上痛苦地咳嗽,额头上覆着退烧贴,自己紧张地给她喂药。杨宇星指着她的蓝色口罩,非让她换成N95的,她说家里不够用了,等出去的时候戴。

  她看到两人坐在餐桌上,小小的生日蛋糕盒被打开。杨宇星把生日帽戴在她头上,她双手合十对着漆黑中的蜡烛许愿,她们和家人都能幸福平安。

  她看到两人戴着毛绒帽子和围巾,一双猫耳朵一双鹿耳朵,站在板凳上,趴在阳台上看新年的烟花。

  而当吴浅从阳台的板凳上走下来,转身。

  这里空无一人。

  杨宇星从没听说过一个叫吴浅的人。

  她也从没出现过在吴浅的生命里。

  

继续阅读:六十五、我不想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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