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浅被一小时的闹钟叫醒了,她之前选择昏睡来消化一切。脑海中习惯性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小羊怎么样了”,过了一会才意识到她们早已陌路,杨宇星生活得很好,不需要拯救。她花了会功夫才让自己喘上一口气来,昏沉地下床跪着翻抽屉,查看一本一本的证件。
她依然考下了翻译证书,却不再是同传和交传译员了。
银行卡里有小五万块的积蓄,是她省吃俭用一点点攒下来的。
或许是因为那份工作的压力和挑战超负荷、出差太多不稳定,她没有去抓它的高薪,而是成为了一个国际高中的编外老师,用稀薄的月薪涂抹房租,努力地拼一个转正的机会。她依旧是闵师大的本科,高考仍然发挥不佳,而且也没有考研。这很正常,没有家庭的经济支持,她选择了直接就业。
其实她甚至疑惑,握着这样烂的一把牌的自己为什么还能考上高中。如上所示,在没有杨宇星的人生里,她不再妄图弹跳摸高,没有勇气追求一个作为普通人够不上的梦想,小心翼翼地用尽全力,给了自己一个暂时安稳的未来。
巨大的酸楚似乎在睡眠中弥散了一点,她望向床头的一罐雪花啤酒,不知为什么家里有很多,想着既然不做译员了,应该可以喝酒了吧,那应该比昏睡更能麻醉她。
睁大眼睛甩头,她让自己清醒,大声说了两句话让自己注意力集中:“张山琴!张山琴!”
小羊的问题解决了,但还有一个人等着她去救。
决定入睡前她给警察打了电话,问“可以让马淑娆或者陆全警官接电话吗”,说训州有个村子有拐卖妇女的现象,给出了地址,报警人奉上了真名。她想既然小羊不会有事了,那自己被警察带走应该也不会耽误什么吧。睡着前她坐着蜷缩在床头,静静注视着布置简单的房间,发现靠着墙壁的床头鼓鼓囊囊的,她从叠起的衣服下面翻出了两个扁平的相框,三张形状奇怪的小照片被塞在里面,尺寸很不合适,露出褐色的框皮。那是被叠出来的三个条形,一张是笑着的年轻女人,一张是笑着的老奶奶,还有一张翻了过去看不到。她拆开来看,才突然意识到那是她的妈妈、姥姥和爸爸。
陌生的面孔,丝缕的熟悉。
她展开折得一棱一棱的旧照片,原来一张是妈妈新家庭的大合照,姥姥和姥爷慈祥地笑着站在后排;一张是爸爸新家庭的大合照。妈妈怀中抱着一个戴着小老虎帽子的男婴,爸爸身边的漂亮阿姨牵着一个大约上初中的明丽女孩。吴浅说不清楚,只觉得不太舒服,就把照片都换成背面放了回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藏在枕头旁边。毕竟没有什么通话记录、wechat也没有人找她,这样日复一日地幻想有什么意义。
这一切等所有事情结束后再思考吧。那两句“张山琴”叫醒了她,已经是凌晨了,她摸了钥匙就打算往派出所走,在夜色里给张山画打了电话:
“喂?”
“吴浅,你怎么才打电话!你还好吗?”
“……你姐姐回去了吗?我把训州村子的事情告诉警方了。”
“没有。会不会警方的行动速度太慢了?”
“有可能。他们应该是先跟当地警方沟通,当地自治不行再向上级打报告。不过我报警的时候说了,当地可能黑恶势力渗透进了警察系统。”
但是如果他们动作来不及,张山琴的尸体仍旧会在明天下午被发现。
张山画着急了:“杨宇星这次是怎么回事,完全脱离这件事了吗?那如果她再也不会死亡,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再循环了……”
吴浅一怔,她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似乎确实如此。她感到隐隐的慌乱,如果循环的机会直接跟小羊的死亡挂钩,那……可是把小羊的死亡当作一种“出口”的想法,让她下意识觉得不舒服和排斥。
“不知道。”
“她怎么就脱离出去了呢?你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这是之前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
她似乎被扎了一下,没有应答。
张山画:“不好意思……我、就是太着急了。如果这是最后一次循环,我姐再也救不回来的话,我真的……”话语有些颤抖。
“别急,我一定尽全力帮你。”
“谢谢。”
吴浅:“至少我们通过小羊知道了训州村子的事情,这已经跑赢罪犯了。我们继续把明峰医院挖出来,那场大火、太平间和囚禁妇女的事情,一定可以串起来,水落石出。”
张山画犹豫了下道:“我姐是7月25号左右失踪的,那现在李评一定在装无辜。可不可以请你……帮个忙再联系下8月的我,告诉他这些事,让他提前揭露李评是凶手。”
吴浅道:“但是我……”
“我知道你对联系8月的我是顾虑的,那个我曾经伤害过你,但是……”
“不是,你误会了,我不是因为这个,”吴浅叹了口气解释道,“我之前因为‘剧透’给小羊全部的真相,所以带来了不可估计的变化,现在她再也不认识我了。我不知道利用时空的规则会不会再次犯规,再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伤害到你和你姐。”
张山画那边没有传来声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会代替8月的你来干预这一切,你不用担心,我现在不怕被拘留扣押,会跟警察第一个把标枪掷到李评身上。明峰医院的事情我也会去查去走访,你还记得那个老爷爷再找一个叫‘小棉花’的女孩吗?我也会把那件事查出来。”
吴浅说得很坚定,甚至有点斗志昂扬,完全没有一丝一毫刚刚得知自己在世界上没有痕迹的痛苦,就像感觉不到自己一直以来被当作垃圾却还日夜幻想别人捡回自己,感觉不到自己没爹没娘没有杨宇星似的,把苦大仇深的事情说得像实现理想一样。这是她一直很擅长的。
她希望自己带给张山画的是乐观和勇气。
此刻,张山画的心情异常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和吴浅原先死命奔着同一个目标,同命相连惺惺相惜,可现在,她的姐姐安然无恙脱离了循环,他的姐姐却危在旦夕。一种控制不住的不平衡让他心脏酸楚不已,如同被手狠狠攥住,随之而来的恐惧不安无法逃避。
他在上一次循环里被追杀、跳楼梯,被捅了一刀汩汩流血危在旦夕,拼尽全力录下了证据交给陆全,本以为快大功告成,却因为八月的吴浅和杨宇星那边的问题,一切烟消云散重头再来。
他忍不住道:“你不觉得你……”欠我一声对不起吗?
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脱口而出,终于咬紧牙关没逃出口。她的姐姐终于得救了,她自然没有必要再拼尽全力去解救他的姐姐了,直接拒绝了跟8月的他沟通的请求,这里面难道没有一点置身事外的轻松感吗?心中抑制不住的负面情绪缠绕笼罩着他,泪意快要控制他的眼角。
“什么?”她以为自己没听清。
他知道自己应该感激她,他原本是很感激她的,他强迫自己不要把事情弄反,可这太难了。“我等你的消息。”他最终道。
吴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听了,最后一句话里她听到了滋滋的电流声,断断续续。
张山画放下电话,搜索了吴浅家的地址。第一次,他决定去找和自己同一个时空的她。
这个时空的他无论做什么努力,都无法弥补7月25日左右就被抓走的姐姐遭到的伤害。只有一切在最开始时被阻拦,在八月被抵挡,才能挽回。
如果8月的吴浅不愿意尽全力,他可以让9月经历了一切的她,告诉他她做了什么,透露预言和结果——他要针对此来行动,掌握主动权。
他敲响吴浅家的门时,大门打开。
一个面黄肌瘦、头发蓬乱的吴浅满眼血丝,站在他眼前。衣服邋遢得如同刚挖完土,身上散着一股酒气。他记得极清楚,她分明是从不喝酒的。
看见她模样的第一眼,他就几乎要崩溃了。
“你不该来的。”她平静道。
“我不该来?我要是不来一切就真的会被毁了吧!你都知道什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不会任由事情演变下去的!”
她的双眸复杂至极,挺起的肩膀突然失力般塌下,转身往屋里走:“进来关门。”
门关上后,她对门口高大的男人道:“你想知道的未来和结局,我都不能告诉你,后果你承担不起。”
“你凭什么判断我……”
“但是我会跟你合作。”
他愣了。
“我会尽全力。但你要知道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她神经质地笑了一下,如同自问自答,“你真的懂这句话吗。”
“谢谢,但多的话就不必说了。”他僵硬道。
“我只是八月的她的一种可能性而已,”她道,“真正重要的是她正在做的事情,而这是我无法判断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是好是坏,但他必须竭尽全力把姐姐救下来,无论要用什么手段。他知道这个吴浅不会把他往歹路上引,但能跟一个知道未来的人一起行动,势必会走向正确的方向。
她一把抓住外套穿上,面无表情地从厨房拎了一把切割刀塞进包里,跟他想象中一样不顾一切。两人前往警局。车上她变魔术一样盘好头发,漆般的沉默映照在车里。
警察局门口。
“我们会立即跟江省训州的警方沟通的。”陆全保证道。他看了一眼吴浅,似乎认识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张山画道:
“沟通已经来不及了,我姐是七月下旬就被抓去了!求求你们马上把她救出来,我一分一秒也等不了了!”
“请您相信,程序已经以最快的效率在走了!但我们是区级机构,不可能有跨省的执法权,这一点请您理解。你说的问题我们已经全部反映给训州警方了……”
张山画指着吴浅,颤抖道:“她当初不已经说了吗,训州的警察里有保护伞有蛇鼠一窝!这些你们没听到吗!”
“张先生,你说的这是非常严肃的事情!上级在最短的时间内组织了多方监管和会谈,已经在审查评估训州公安系统了!您要知道,这件事本来是没办法定性为刑事案件的,因为根本没有人证物证!但是因为您女朋友的诉求,我们已经尽全力推进了案件进展……”
张山画绝望地看着他。最短的时间,是的,在一个月内警方就为了一个没有证据的举报做了这么多事,但对他而言还是不够短!他知道姐姐就要在明天死亡了,难道警察就不能直接冲过去带走她吗?
凶手、被害人、加害的地点全都知道了,全都清晰地摆在眼前,为什么就是不能救下她,为什么那些手续规章就那么重要,只是想救下一个无辜的人为什么就那么难呢?
月色把树木和地面染得惨白,张山画抱着头蹲在警局外面,就像整个人被完全摧毁了。
吴浅站在他身边平静道:
“如果这种事情这么迅速就能处理好,全国就没有那么多走失、拐卖找不回来的人了。有的父母用了三四十年、一辈子来找孩子,你姐姐的案子警察只用了一个月,在你看来是多了一天、两天,但他们已经尽全力了。”
他放下手臂,猩红的眼睛盯着地面,低沉道:“我不想听到‘尽全力’,请你不要再说这三个字了。”
吴浅凝视了他良久,说出了一句她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
“要试试直接开车去训州吗?”
他的眼神骤然变了。
“这就是我当时做过的事,”这个决定,让她跟杨宇星永远地分道扬镳,“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如果你觉得可以承担这个后果,你还想做些什么的话,这个选择在你。”
或许,他和她也会在开到一半的高速上,出车祸惨死。没有下一次循环了。
又或许,他们会顺利带走张山琴,并笑纳接下来时间和命运的惩罚。
握着方向盘,他看着前方平静道:“你下车吧。”
吴浅听着风拂树叶的沙沙声,冷静地说:“我从小脑子就有问题,别劝我了。开车。”
申城开车到训州,需要四个小时车程,加上下了雨,大概要五个小时左右了。
等他们开到那里,张山琴还活着吗?
因为直到现在,仍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李评是怎么害的她、她是如何在村中死亡,尸体又是怎么顺着水流漂浮到申城被发现。
出乎他们的意料,张山画的银色越野车如磐石般稳健行驶,两人隔段时间交换驾驶,不仅自我安全,通过那段曾经出事故的地方,吴浅看着路边“事故多发”的牌子面色惨白、攥紧了安全带,但什么都没发生。车子恬淡地呼出一口气,开过了该地。
或许他们真的可以救下两个人,她想。
但很快,他们就知道为什么一路顺风了。
训州。
他们甚至都没能在河里看到张山琴的尸体,她早已顺着河水流向了家。
张山画手中的刀从那个男人的肚子里出来的时候,红彤彤的,像小半个薄薄的西瓜。汁水流得他满身都是。
她本来猛地抓住他要拦下,他向她抬起眼皮,那双漆黑如潭的眼睛,现在被磨得血红,一点水都盛不下。
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我不想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