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开辟
张诙谐2023-09-01 09:236,142

  张山画在方向盘上留下血手印,衣服和脸颊上都有几点红墨。换吴浅开车时,她没擦拭就握了上去。两个人,一辆车,沉默地回程,没说目的地。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接到你的电话?”他问。

  “当时手机被偷了。”

  张山画窝瘫在副驾驶一动不动,车内静得像聋了。过了会他道:“如果没有这部手机,或许我会接纳她的死。”但无尽的希望和尝试把他掏空了。“我不懂这个手机的意义在哪里。我们不是对称的吗,为什么结局相反。”

  其实她无法回答,但还是思索后说:“是因为有了这一次次循环,你才看到了你姐经历的一切。磨难不会让沙砾变成珍珠,只会把它变得隐形。”

  他用很淡的语气说:“你为什么这么冷漠?”

  吴浅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变化。“抱歉。我不知道。”她感觉她的感情好像被堵住了。自从她意识到杨宇星从未认识她之后。

  张山画:“她还活着,你们重新认识很简单。”语气淡漠极了。

  她开车没说话。心说不一样了。他不懂,不可能一样了。换做往日,她会开导他们俩,但现在她的心没有这丝气力了,一句鼓励甚至寒暄就在她嘴边,却没说出口。

  其实他们都很了解姐姐对彼此的意义,生命的疼痛筑起厚度,但此刻,一直以来牵系着两人的那把锁终于开了。张山画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事不关己的冷漠,或许八月的那个她也是如此吧,毕竟她的问题解决了,而他姐姐的死亡在她眼中本就注定,即使发生了,也怪不到她头上来。不出手相助又不犯法。

  终于,车子开过了申城高速闵区收费站,长久的寂静后张山画突然说了句:

  “杨宇星不在闵理大读博的话,去哪个学校了?”

  吴浅麻木道:“光大。”

  对话戛然而止,此刻她并没意识到什么不对。直到他开的方向快到她住的地方,她出声:“把我随便放路边就好了,谢谢。”可是张山画直接驶过了她居住的公寓,像没听到。

  可能他想回家吧,想让她自己打车坐地铁回家。那也正常,她想。她远远看到了他的猫趴过的那棵梧桐,在一个烈日骄阳的日子里她曾经踹过这棵树,那是因为他第一次的威胁。但后来每一次循环,她都会先去把猫救下来,她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仿佛只是举手之劳,她只是无法容忍看见一个鲜活的生命即将消逝,而她可以阻拦却不出手。

  她突然想起张山画少有的那次支支吾吾,在她的催促下才低声说出那句“谢谢你救了我的猫”,很难为情的样子,她还记得当时自己一愣。

  可是,银色越野车毫无留恋地驶过了这棵树和他的家。

  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的侧脸,问:“现在去哪儿?”

  他依旧没有回答。或许是心情不佳吧,她想。可是路途渐渐变得有些许眼熟,她终于忍不住出声:“你要去光大?”

  “对。”他终于答话了。

  “你去找杨宇星?”

  “嗯。”

  吴浅没明白过来,看着飞速后退的植被和道路,路灯一盏盏后撤,眨眼间车就从偏门开进了光大。她知道,他定位寻找的能力很强,路线图和距离在他脑海里像积木在空中漂浮,任他搭建,他曾经找到过她很多次。

  他停车熄火,只留下一句“你坐在车里”,就拿着包锁上车门扬长而去。

  吴浅直直地望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像要把他的背灼出一个洞来,如同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他的钥匙留在了车里,她点火启动,自己开了门冲过去。

  寂静夜色中,吴浅猛地抓住他的背包:“你干什么?”

  她不说话,用力地想扯下他的包,张山画这一次却没有温柔地谦让,而是和她撕扯了起来。她吼出声来把包扯下来,两人几乎扭打起来,包到了吴浅手中,她狠狠拉开拉链翻倒——当啷,闪着寒光的切割刀落在地上。

  她要去拿,他抢了先。一切发生在几秒间,她张开双手挡在他前面,不顾一切地盯着他。

  “张山画。你不是真的想这么做。”

  终于,他提在裤缝边的刀扭转了方向,对准了她。“我不会抛下我姐的。”

  “不可以……”她试图逼退他,那把刀却直抵在她脖颈上,凉意袭来。下一秒她从口袋中拔出另一把刀,也对准了他,她就像在看一个从不认识的人,颤抖着说:

  “你要杀杨宇星。”

  来开启下一次循环。

  张山画泪如雨下,两把刀刃在钢制品相撞的刺耳声后抵对着。他没有别的话能说出口。

  “我得救我姐。”

  吴浅的泪水沾湿了脸,摇头一字一句道:“这不一样,张山画。这不一样。”

  他喃喃道:“你在一个月前本来可以救下她的,你袖手旁观了。”

  “我没有……”

  这句话仿佛刺激到他一般,他暴起推向她,两人的刀具发出刺耳的声音,扭打在一起。他用了狠劲把她压倒在地,一滴泪落在刀面,滑到她脸上,刀把她的刀一寸一寸往下压,几乎挨到她的脸庞,她额头青筋暴起:

  “你要杀她,得我死了之后。”

  张山画崩溃地大吼:“你的姐姐活了,我的姐姐怎么办!反正你的小羊下一次也能……”

  他离吴浅从没这么近过,鼻尖近在咫尺,她的双眸里有滚烫的力量,就像什么都不顾及,包括死亡,包括他的伤害。而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一刻的自己。

  他的唇颤抖着说不下去了,卸了力气站起来,转身踉跄着离开。他想救张山琴,可恰恰是张山琴留在他身上的东西,让他不能救她。张山画慢慢在池塘边蹲下来,狠狠给了自己两拳,扇自己耳光,失声痛哭。

  太阳依旧升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满脸泪痕、面无人色的吴浅在卧室床上醒来时,发现自己手机上的wechat账号似乎出了点毛病。

  这不是密信手机,是她在密信手机不见后新买的一部普通手机。

  她的wechat头像,从原本的职业照变成了一张纯红的壁纸。

  她懵了,换了回来。可是头像又自动变成了橙色,她以为系统出bug了,又换回自己的职业照。头像第三次自动变成明黄色,吴浅突然浑身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起来了。

  这头像的变化,不会是人为的吧?

  紧接着,她如法炮制换回头像,而头像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变为了纯绿色。

  红、橙、黄、绿……这不有规律吧?

  她不动弹了,发现纯绿的头像自动变成了青色、蓝色和紫色。她惊呆了,毛骨悚然地看着自己的头像,怀疑自己眼花了。

  可是下一秒,她丝毫没有动弹的头像图片,重新以彩虹的颜色开始一次、又一次地变化。

  “彩虹”是什么?

  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浮现,她作为Mind-palace的紫藤长廊里,全都是七彩木板搭成的长椅。

  她意识到一种可能性:8月的自己在试图和自己交流,尝试在密信手机之外,凭一己之力,开辟出一条全新的跨时空沟通路径。

  八月。

  吴浅从明峰医院调查太平间出来,摸不到自己的手机了。一瞬间,冷汗如油浸透了后背。她顺着来路找遍了,没有,也无法查取监控。密信手机被偷了。很有可能她的调查已经被院方发现了。

  其实她自己无所顾忌,孤家寡人一个,说直白点,在这个世界死了也没人管,但是她知道密信手机关系着一个人的生命。

  她记得,当初是听到一声沙沙的电流声之后,通话才被切断的。接着就再也无法给张山画打电话了。九月发生了什么?按照张山画当时解读的意思,难道现在他们的信任完全消失了吗……可是她还要需要这个手机,她得去把张山琴救下来。

  浑身酸痛的她靠在医院一楼的柱子上,目光停留在了那个寻找女儿的父亲身上。她看了看保安巡逻的方向,走上前蹲下询问老人:“伯伯,你写了‘火灾’,你还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老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望向吴浅。

  她重复了遍问题,他浑浊的眼睛滚动了一点,沙哑的嗓子神经质地说:“04年明峰医院火灾了,当时很大的火,医院没烧毁多少,人却没了……我们到的时候,人全都已经烧没了,医院直接联系销户了,我连女儿的骨灰都没有……”

  她问:“烧没了?火灾之后尸体没了?”

  老人的神智不是特别清楚,有时候非常清醒,有时候说话又颠三倒四,好在她本身语言能力强,问上几遍之后都能摸索个七八成意思。

  “对,他们说直接联系殡仪馆火化了……我女儿当时来申城上大学,我住在外地,赶过来花了一天时间,他们已经把尸体处理掉了……”大颗的泪从眼睛里滚下来。

  “什么!他们没放在太平间吗?”

  “当时他们说太平间不够用了,说医院行业里提倡撤销太平间,要避免天价殡仪费,所以医院直接跟殡仪馆对接……”

  吴浅瞳孔缩小:这是假的!

  她明明在上一次循环里问了那个殡仪馆老板,明峰医院是一个出了名执意保留太平间的医院,连政府的提倡都不响应,怎么可能快20年前就有撤销太平间的意识?自相矛盾是为了什么?

  她把老人扶起来,拿着板凳带他走到医院外的一家小餐馆,两人点了简单的饭菜,慢慢说。

  “所以您实际上根本就没亲眼看到女儿的尸体?就因为您住在外地,赶过来花了一天时间,医院就说直接给火化了?”

  “是啊,我当时想要骨灰,就去大青区殡仪馆问,收到了一小盒臭得不得了的骨灰,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女儿……他们都不信,觉得我是精神病,我根本不是,我说不出来怎么知道、但我心里就是知道。后面几个星期我就一直在殡仪馆那里求个公道,结果老板终于受不了了,告诉我说医院没有给女儿的死亡证明,说之后会补给他,让他别跟我讲。”

  吴浅吃惊极了。

  老人陷入痛苦的回忆中:“他说这些,其实是告诉我,骨灰确实不是我女儿的,我知道医院是给了他红包的。人的死亡证明和火化,这两件事情的顺序怎么可能颠倒呢?那个老板也是个老头了,白头发,比我年纪大,现在人已经走了。”

  “那您当时报警了吗?”

  “报了,当然报了……但是医院有权威的死亡证明,也销户了,什么也没法查了。警察都在管医院失火的事情,这件事闹得很大很大,他们觉得人既然已经死了,重要的是让医院给出好赔偿,可是我一直说这不是我女儿的骨灰,我女儿没有死……警察们都觉得我出精神问题了,给我找了心理医生,明峰医院的人都在帮腔。但是……”

  “伯伯,那其他火灾的受难者,他们的家属都是怎么说的?”

  老人摇头:“人心很冷啊……很多人都觉得给了点赔偿已经很好了,毕竟人死了什么都没了,不知道医院是不是给有些人塞了红包,后来他们都陆陆续续走了,只有我还在管这件事。”

  “这很奇怪啊……”她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捋不出来,“那小棉花生的是什么病啊,为什么住院呢?”

  老人突然激动起来:“她学校说她跳楼了,我好好的女儿怎么可能跳楼……”

  吴浅的脑海中嗡了一声,这超出了她想象的范围。“跳楼自杀?谁跟你说的?”

  “学校的老师说的!说她学习压力太大了……可是我女儿从小成绩就好,人也开朗,怎么会突然学习压力大跳楼呢?”

  吴浅反应过来:“所以是学校老师告诉了您女儿跳楼的消息,您才从老家赶过来?您女儿是直接进医院了吗?”

  老人道:“是,她跳下来命大,没有摔死,这是老天保佑啊。她一直昏迷,不能动弹,我没办法,只能给医院和护工交钱,有时候跟她说说话,其他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吴浅这才震惊的意识到,这位老人数十年来追寻的女儿,可能当初就是一个植物人。一个急诊医生曾经跟她说过,久病床前有没有孝父母都不好说,而这位老人却拼尽一辈子,也想把女儿找回来,即使她是个不能动弹、或是瘫痪的残疾人。

  老人浑浊的眼珠里落下眼泪,淌在沟壑纵横的脸上。

  “过了好几个月,俺当时回老家去收麦子了,医院里护工说好会帮我照顾的。就去了没多长时间,护士打电话说小棉花醒了,还说要见爸爸,我激动得呀……”说到此处,哽咽得讲不下去。

  “我接完电话就跪在地上磕头,老天救了我女儿的命,也救了我的命。我想着要把女儿接回来好好修养,学习压力大就大吧,书不读就不读吧,啥也没有棉花重要……结果……”

  他泣不成声。

  “俺还在火车上,就看到新闻,明峰医院出火灾了。”

  眼前头发花白的老人狠狠给了自己脸上一耳光,骂道:“要是我不收麦子就好了,要是没收麦子就好了……”这句话,他大概已经念叨了二十年。

  吴浅抿紧了唇角,拼命在脑海中搜索,试图把一切点滴都连成线。

  跳楼。自杀?

  一个有些荒唐到不可思议的念头浮现在她的脑海。她问:“伯伯您女儿是哪个大学的学生啊?”

  “好大学,名牌大学噢!闵理大的。”

  吴浅的大脑似被重重敲了一击。耳畔似乎响起张山画跟她说的话。“……杨宇星的一个师姐说,学校里有个叫璐璐的学姐是跳楼的,大名不知道,在学生里已经传了很多届了。老师们都是不让谈的……志远楼……五六楼,当时没有死,还被送去医院抢救了……”

  她问:“您女儿大名叫什么啊?”

  “她妈死得早,生病走的……以前叫孙玉棉,后来我怕她也身体不好,还去大师改了名字,叫孙玉璐……”

  吴浅呼吸一窒,感觉心脏被一只大手捏住。

  “她是本科生吗?”

  “不,棉花是博士呢!”

  “她的导师是谁?”

  “导师?啥导师,打电话的是个学校领导。叫汪康学。”

  “伯伯,导师就是……就是专门管你女儿的老师,发论文、学习什么都归他管。你记得导师叫什么吗?”

  “我……我不懂这个……”

  和老伯分别后,吴浅的目光灼灼坚定。

  在闵理大的档案处,她从体质人类学专业查起,看到“孙玉璐”的名字时,缓缓捂住了自己的心脏。

  璐璐,就是小棉花。

  吴浅的大脑一阵眩晕。她该怎么救援?

  假设电话直接被切断确实是因为信任消失,再假设九月的张山画无法控制地潜意识真的不信任她,大概率只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她没能阻止张山琴的死亡。

  照这样说,如果她报警了但张山琴依旧死了,那应该是因为按规章条例来跨省评审办案的话,对于迫在眉睫的死亡而言来不及吧。

  如果能把新证据都告诉张山画,再加上他那里才刚刚9月2日早上,离琴姐死亡应该还有一段时间,这可以帮他加快联合出警的速度!她眉头皱起。

  在咖啡店的昏暗光线下,吴浅做出了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

  她换了自己的wechat头像,有规律地换成彩虹的颜色,不断变化。一旦9月的吴浅发现了头像变成纯色了,就会紧接着发现它在不断改变。

  接着,她在自己的wechat动态圈,以私密状态发送了一连串查出的证据:

  【把这些全部告诉张山画。明峰医院的老伯,女儿小棉花就是闵理大的孙玉璐,原名孙玉棉……】

  【开出死亡证明前就把她火化……】

  最后一条她写:【一定要帮他,找回张山琴。】

  没有跨时空通话的能力,这已经是她能推理出的最佳做法了。

  九月。

  卧室内,吴浅刚刚用碘酒给手臂的擦伤消了毒。她凝重地看着手机上所有的线索,心中的澎湃和感慨无以言表。

  八月的那个她,真的开辟出了一条全新的沟通道路。

  和另一个时空的自己直接沟通,这明显是更为严重的扰乱规则之举,将会带来什么后果,无人知晓。而且,她沉重地想,八月的她并不知道,张山琴已经死亡了。

  但她看了手机上的消息良久,还是拨通了张山画的电话。

  “喂,张山画,我是九月的吴浅。”

  对面长久的沉默。

  “我有新线索了。我们可以把这整个案件查个水落石出,如果无法挽回你姐姐的死亡,我们还可以还所有受害者一个公道。如果你没有意愿,我会自己去做这件事。”

  八月。吴浅在烈日下呼吸急促起来:假如这真的是最后一次循环,她真的能保证,跟九月的自己沟通就能救下琴姐吗?

  如果再也不能通话,她不会遭到张山画的谴责,甚至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是,她不是为逃避谴责而救人的。

  她鬼使神差地走到同一家租车行前,残酷的日光灼烧着SUV的漆皮,也没有放过她的眼睛。

  假如她不带上任何人,自己去训州把张山琴救回来,那么就惩罚不到任何其他人了吧?

  她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吴浅带上了两把锋利的剁骨头菜刀,一根铁棍。

  如果这个世界对她没有期望,她斗胆对自己抱有期望,希望自己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人说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但吴浅惯常不是个能被归类的人,她支离破碎的童年中尝过一丁点连糖都算不上的甜味,即使再也尝不到了,但还是支撑了她的一生。

  张山琴被打得断了三根肋骨,遍体鳞伤,但指骨、手肘和膝盖上的伤表明她也重伤了别人,保全了自己的尊严。他们说再等几天,如果实在没招,只能把器官卖了换钱,再买个女人。

  吴浅的积蓄不够她把张山琴买回来,只能硬抢了。菜刀卷了刃,铁棍沾了血,她在方向盘上留下几个血手印,终于是把断了条腿的张山琴从训州带回来了。

  “我跟你弟弟是很好的朋友。”

  面对病床上缠满绷带的张山琴感激的询问,她笑着这样说。

  

继续阅读:六十七、失而复得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密信手机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