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浅看着小羊坐在她对面,地道的重庆火锅香气四溢。刚才那个电话,张山画把发生的事情全盘托出。她对她说:“我已经全都知道了。”
杨宇星的瞳孔骤缩。脸上没了表情。
她知道什么了?
吴浅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曾试图唤醒小羊对生活的爱,试图把她留在家里,也尝试过假装自己遇到渣男,希望能拖住她。
但都失败了。
这不是一次冲动的自杀,而是由明确的原因导致的,对生命的自我剥夺。
而如果一个人下定决心要剥夺自己的生命,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阻拦。
即使是吴浅。
即使是时光倒流。
上一次,吴浅在审讯室听到那铃声的一刹那,感觉自己在坠落。无尽地坠落深渊,永远没有结束。
她知道杨宇星不脆弱,相反,她非常坚强。
吴浅甚至在想,杨宇星真的是因为这些而自杀的吗?
那首歌歌颂的内容,在闷热、没有窗户的审讯室中,尽显讽刺和哀情。
“我可以跟在你身后,像影子追着光梦游,我可以等在这路口,不管你会不会经过。
每当我为你抬起头,连眼泪都觉得自由,有的爱像阳光倾落……”
她给小羊的铃声什么时候变成了这首歌?
警方回答了她的急切询问。是的,杨宇星的尸体被打捞上岸。
并不是8/3晚上八点,而是8/2晚。
时间,比张山画看到的新闻,还提前了!
“我知道你在学校经历了什么……什么事都能解决,我帮你解决!只希望你不要走。”
她水润的黑眸深深看进杨宇星的眼底,想要传递力量,希望能把心底的感受都传达给她。她掏出那两枚金色的书签,摆在餐桌上。
星河明暗,春来深浅。她把一枚移到小羊身前。
“相信我。”
这段话说得明显,几乎是摊开来讲。
杨宇星把那枚书签放小心地攥进手中,颤抖的声音:“你知道了什么?”
“杜升,许诚,还有网络暴力。”
杨宇星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就在吴浅以为小羊要答应的时候,她却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之前觉得你状态不对,就去了闵理。”
她的眼神里都是不敢相信,张开嘴,似乎话就在嘴边,可还是没有说出口。
吴浅没有强迫她,而是移开视线,捞起虾滑、黄喉、羊肉和腐竹,一一细心滤过辣汁,夹到她碗里。黑发在肩头扫来扫去。
她不知道她经过了什么,才得知这些消息。
爆炸,热射病,死亡,暴力。她都无需知道。
“我,还有叔叔阿姨,都很爱你。”
说完这句话,吴浅看到杨宇星眼里有无数复杂的情绪在闪动,那蕴含了极其复杂的公式、理论、实验法,历经漫长艰辛和孤寂的眸子,似乎在无言地说话。
吴浅是平静的,只是低下头默默拿起盘子下菜,捞起脆牛肚、海带结和魔芋丝,耐心地滤过,夹到杨宇星的碗里。
“先吃饭吧。”
杨宇星的眼角似有晶莹,很快埋头专心吃饭,吴浅也是。
接下来的半小时,她们谈论的只有饭菜。
“毛肚还是脆的好吃。”“是呢,喜欢黄喉也是因为它的脆。”“怎么这次没点牛肉呢?”“换点口味。我再上一份牛肉?”“不啦,这蛋炒饭超好吃,你吃。”“淋一点点辣油还是原来那种香味。我总觉得海带结比海带苗好吃呢。”“我也觉得。而且魔芋丝比一片的魔芋好吃得多。不知道为什么。”
吴浅结账后没有亲自把杨宇星送回学校,而是直接给她打了车。因为她不想让她辛苦,再从学校出来。她知道,自己无法通过干预这个过程来救她。那是徒劳。
车门口。她知道这或许又是她们最后的告别。
吴浅很想知道,小羊会对自己说什么。
“注意安全,希望你以后都工作顺利。好好的,浅浅。”
吴浅的眼睛在夜色中透亮。亮得就像星星。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她说。
刚才吃饭时,当小羊又问出那个已经问了两遍的问题,最近有交到新朋友吗。
吴浅的回答是,没有,我有你了,不需要新朋友。
茫茫夜色,灯红酒绿照在吴浅脸上。她拨打自己的号码,无法接通。
等了没一会。
“寻找诗里、梦里被夸大的红色,我们要挣脱、冲破束缚这现实的堡垒……”
接通电话,男人道:“首先,我要为8月的自己伤害了你道歉。我没想到8月的他这么拉跨。”
“得了,”吴浅疲惫地说,“你每次除了道歉能不能带来点帮助。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是对手派来杀我的呢?”
张山画被她臊得整个人都要蒸发。就在这时,他却突然听见电流滋滋响,吴浅的声音也忽大忽小,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在意。
“对不起,我是猪队友。”他道。
电流声似乎没有了。
吴浅捏自己的鼻梁,吐槽道:“你说怎么就选中咱们俩呢……我们有一丝一毫的匹配度吗?”
张山画不敢应答。
他知道吴浅骨子里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如果不是她,而是另一个人跟他跨时空通话,肯定会为他这些错误而怀恨在心。
吴浅揶揄了一下也就过去了,这个时刻没人来得及管到底是谁欠谁。挚爱一次次死去,被多次严重地击碎精神状态的两人,人多少都有点麻痹,此刻都不管不顾了。
“上次循环的经历提醒我了,不能通话是最要命的。任何让我们丢失联系的救援方法,恐怕我们都不该选。”
他表示明白了,说:“我在想,难道没到9/3我们就循环了?”吴浅解释了杨宇星的提前自杀。
“你暴打杜升、进监狱这些事,有可能引发了杨宇星的提前自杀……但是,吴浅,你还记得那个最严重的事还没发生吗?”
“嗯?”
“杀人!你上次还没有杀人,就又循环了……刚才我又托同学问了,你杀的还是那个许诚!”
张山画一想到这个就感觉要犯心脏病,吴浅看上去比谁都理智,跟个正常人似的,但只要一触及到跟杨宇星有关的事,整个人立马就变成疯子!
“我不可能杀人的。”她又拿出这句上次循环就讲过的话。
他反省地想,确实,她没坏过事,而且他也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拖后腿的是他罢了。
他喃喃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懂。”
两人的救援计划,都陷入了僵局。
吴浅思考片刻,那个上次临界循环时的念头再次出现在了脑海中。那个奇怪的念头。
小羊真的是因为这些而自杀的吗?
“吴浅,我觉得有一个非常不对劲的地方。”
“……什么?”
“我觉得,杨宇星不像是因为网暴自杀的人。”
吴浅听着觉得很不舒服,说:“你了解网暴吗?你知道它有多大的杀伤力吗?”
“曾经有女孩因为发色被网暴,自杀;一个妈妈的孩子被车撞死,就因为她穿了裙子而被网暴,也是自杀;还有因为打赏快递小哥而被网暴的,自杀。”
“要是网暴只是关掉网络就能抵挡的东西,政府干嘛要制定法律?而且是针对它制定!这根本不是坚不坚强的问题……”
张山画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真的不会说话,我根本不是那个意思。”
吴浅顿了一下,他立马道:“网暴是一种极端暴力,但是我想说的是,你描述的杨宇星不是一个在乎他人眼光的人。”
吴浅愣住了。
他道:“她很坚强,有自己的想法,人在年幼的时候价值观软弱。但她却小时候就敢跟老师作对,跟大流作对,选择跟你做朋友。”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本来跟你应该不是一路人吧?”
“这种极其坚定的人,她心里的想法是不会因为他人而随意改变的。即使再多人也是一样,她在生活里尚且如此,网络上的攻击更不在话下。”
听着张山画的话,一些记忆闪回在脑海。似乎是她们吃饭时,小羊对着新闻认真地说,假如遇到网暴,应该先不要打草惊蛇,而是要搜集充分的证据,不仅可以告寻衅滋事,还可以告诽谤。
“她可能遭受了职场霸凌,这也是一个因素。”她思索着说。
他继续道:“有可能,而且读博本身压力就极大。”
吴浅没说话,似乎在思考。
“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你一时没发现这一点很正常。”他宽慰道,“这么说,网络暴力让一个如此坚定的人都放弃了生命,可见网暴的可怕。”
终于,吴浅缓缓说出了一个在心底积压已久的问题:
“我有一种感觉,我们面对的事情可能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小羊和琴姐的死,或许是有关系的。”
“很巧,她们都遇到了女性的难题,也很巧,她们都是姐姐。但是我总觉得,我们并没有触及这个事情核心的地方。”
张山画被这番话点了一下,脑海中还在思索,总觉得自己似乎有什么细节忘记说了,就听吴浅说:
“先行动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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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山画驱车前往疗养院,再次见到赵开时,他仍然穿着那件蓝白校服。这次,他没有掏刀。
“你穿这件蓝白校服,是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记得你吗?”
赵开回头。他身材高大健硕,脸庞轮廓硬朗,显得坚毅,但脸上已经能看出皱纹,鬓角丝丝斑白。单眼皮的眼睛却很令人有好感。
他看向张山画的眼神里没有敌意,或许是因为来人的声音有些少年人的清脆和柔和。
“她的记忆停留在这个时候,是因为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赵开站起来,两人四目相对,他说:“你是?”
“赵总监,我叫张山画。有些事情非常需要您的帮忙。”
两人坐在一边空荡荡的亭子里,看着外面艳阳高照。道路旁有许多白玉兰,而面积颇可观的草坪,在烈日下散发沁人清香,不乏穿着病号服的人跪在草地上,像孩子一样去虔诚地闻。
“失踪?”赵开很诧异,“那有没有跟警察……”
“报警了,立案了,能做的一切我们都做了。”
赵开抬头看向涓洗过一般的天空。
“警察能做的事情是很有限的。”
张山画没有接话,而是看向他。沉默了一会,赵开给张山画讲述了自己妹妹的故事。
“直到今天,追诉期已经过了五年了,那个叫肖池的人再也不能被绳之以法了。”
“我的妹妹,就这样,没有人付出任何代价。”
“唯一付出代价的,是我们的家庭。”
他的目光放到远处闻着花香的老太太身上。她真瘦小啊,简直要从世界上消失似的。
张山画的心情十分凝重。
为了这个惨痛的故事。听罢,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崭新的运动鞋踩在地上,而旁边,赵开的皮鞋上全是皱褶和泥渍。
他曾经也是个把球鞋当作珍宝的少年,换下来的球鞋都会亲自洗刷得干干净净。从那时候开始,有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穿什么样的鞋,似乎再也不重要了。
他再也没有去过篮球场了。因为篮球猛力击打在塑胶球场上的声音。
砰!
让他回想起那一声,砰。
赵开的侧脸,跟那个18岁的他重合在一起。
一个黑发浓密,失魂落魄的脸上全是泪水,眼眶浮肿通红。
一个鬓发白了,带着皱纹的脸看着远方,只有平静。
此刻,张山画的心脏仿佛能够跟的赵开共振,他的脑海中冒出一个破碎的问题:
为什么得到重来的机会的人是他张山画,而不是赵开?
世上隐秘的不幸,就像河里的沙子一样多。无数人后悔、疼痛,背着痛及骨髓的哀伤过着艰辛的生活。
而他张山画,凭什么就能拥有这个机会呢。
“不知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就叫我小张吧。”
“小张,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张山画挑能说的串联了一下逻辑。
“他们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把自己得知的真相讲了一遍,顿了顿,放轻声音:“……但是我相信我姐。”
赵开冷冷地说:“没想到,周惯和罗在商他们,有这么深的功力。”
“接下来我会讲出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张山琴才是受害者。而他们,全都是帮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