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开从洁白的病床上睁开眼睛。蓝窗帘飘起，他抬手看时间，手表在手腕上硌出很深的红印。43岁的男人慢慢起床，背上露出护士给他新贴的两块膏药。他刚找到新工作，就请了几天假。
十平米的小间里有简易的洗漱区，他弄好后得去公共的厕所。脱下衬衫西裤。换上一件蓝白条的运动外套，还有一条蓝裤子，有点小了，他只能把裤子往下拽了拽。
从厕所出来走去餐厅，里边工作人员来来往往挺热闹，有的看见他这打扮见怪不怪，跟他点头打招呼。赵开拿了粥和咸菜走向靠里边的一个空桌子，有四个座位，坐了一对年轻的父母和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女孩穿着红白的运动套装，像个桃子。
“顾，侬那恁才来啦，快滴恰！”
他对她笑了一下，坐下，静静地往嘴里舀粥。
赵开第一次听说妹妹惹到了高三的学长，第一反应是不相信。他妹妹在家里虽然张牙舞爪，但在外边可是老师的乖宝宝，其实从来都没有真的使劲打过他一次。
他前面排着问政治考卷错题的长队，却直接甩了卷子，拔腿向高一年级的教学楼跑。球队的老何说那高三理科班的男的就堵在高一（1）班门口，吵了好一会了，特别凶，他妹妹赵芯同班的同学就遣他来找哥哥报信。
一路上人流都往相反方向走。赵开赶到的时候，只见赵芯怯生生地躲在女班长的身后，害怕地看着他身后一个方向。
他回头看去，一个穿着黑条高三校服的身影正往外走，赵开三步化作两步走上去挡住。
“你什么事啊？”
“哥，别！你回来！”赵芯焦急地阻止。
赵开狠狠瞪了一眼那人的方向，回头看他丸子头掉了一半的妹妹。她长得娇小，都不到一六零，脸粉嘟嘟的，皮肤透亮，戴着个草莓的发绳，就算穿着普通的红条校服都十分可爱。
在家里追他跑的时候威风凛凛像个运动员，这会儿怕得跟个兔子一样。比兔子还不如呢，就怕得跟个桃子似的，谁都能咬一口。
“他总是来找我，我，搞得我都不敢去食堂了。”
班长生气地说：“那个肖池真的很没教养，就知道等在教室门口，有时候还在早餐摊那等、在厕所门口等，害的老师总是说芯芯。我都给赵芯拿了好几天午饭了！”
赵开怒道：“肖池谁啊？哪个班的？”
旁边一个长发女孩却笑嘻嘻道：“肖池是理科班的高冷学霸班草，他在运动会的那天，一直在拍芯芯跳啦啦队的视频。”
“什么？运动会，那都一个月了！”
“人家可是理科大学霸，喜欢他的人可多啦……”长发女孩眼睛在赵芯和几人间转，忍着笑道：“用情至深呀！”
赵开看向妹妹，赵芯激动地否认：“跟我真的没关系！我一点都不关心他！”她咬着牙，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大眼睛无助地看着哥哥。
赵开和赵芯小时候是打闹顽皮不分敌我，可自从他长得比她高后，爸妈就跟他叮嘱了很多，他自己也懂的多了。他窜得快极了，夜里有持续的生长痛，没多久都快一米八了。
“你们先去吧，谢了啊。”他招呼两个女孩进教室，带妹妹到无人的楼梯里。
“怎么回事？”
赵芯故作镇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冷的，说着那个肖池自从录影摄像了她的啦啦操表演，之后就一直缠着她。她走到哪里，本来心情很好，每次一看到这个人就心里发毛。
肖池老是跟踪她，她看到他都有心理阴影了。心完全静不下来学习，恐惧如影随形。他跟她说话的时候还总是自称“哥哥”，眼神语调都让她难受极了。
“你别怕，肖池都跟你说什么了？”
赵芯情不自禁地皱了眉头，原本冰冷的语调终于是哭了起来。
“就是让我当他女朋友。一直说这个。他还说学校贴吧里的人都知道他在追我了，他都跟兄弟们说好了让我做嫂子，他说自己要是追不上都不知道怎么上学了。”
她的声音完全是在哭了，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来。赵开怒从心中起，直接破口大骂：
“他算什么东西！不就是理科班吗，他为了不丢面子就得让你当女朋友啊，人*！”
胸口熊熊烈火在燃烧，赵开从没想过自己会为了这只家里的霸王龙气成这个样子。可是谁知道就是忍不了。
理科班算个球，他还是篮球队的呢！欺负人到他妹妹头上了。自以为是的东西。
“你跟他说清楚，拒绝他。”
赵芯有些惧意，为难地看着他，慢慢地说：“他说为我付出好多好多了。我怎么说啊，他一直跟着我，我说开了他不会……”
“他敢！”
她眼神难掩崇拜，装作不那么在意，却道：“啥时候带我去滨海路抓娃娃呀，你说了都不知道有多久了。你说你一抓一个准是真的吗？”
他道：“就你那手气……我抓不上来赔你行了吧！”
赵开领着自己篮球队的四个兄弟，放学后直接站在高一（1）班门口。五个高大壮实的男生站在那里，看着放学的熙熙攘攘，压迫感立即上来了。
“赵开，我们怎么站啊？啥姿势？”
赵开对那个肖池怒目而视，眼珠子都要杀出来了，为了保持气势装作不说话，咬着牙道：“就抱着手臂，学我。”
五个人就站在赵芯后面，眼睁睁盯着那个瘦白的眼镜男，理科班班草。班草一直在扶眼镜，目光不断往五人这边瞥。赵开恶狠狠瞪了一眼，他才缩回脖子。
女孩似乎跟他终于说明白了，把一个看起来装了不少东西的手提袋，还给了他。显得一身轻松。
“赵芯跟五个高三学长睡觉而且怀孕”的事情传出来时，赵开正在两千公里外的川城参加经济学竞赛。
COPL全国高中生经济学竞赛的颁奖典礼非常隆重，几千个观众席位，在灯光和音乐中，领导叫了三遍“一等奖获得者，赵开！”，都没有人出现。
领导面色铁青，下面的观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带队老师站起来在原地眺望。
因为彼时，赵开留下自己其他所有的带队老师、队友，坐飞机回到申城，回到高中里，对正在吃午饭的造谣者脸上直接一拳！
血喷了出去，肖池的脸颊像气球一样鼓起来。
“我妹妹一次恋爱都没谈过，连男生的手都没牵过，你***造黄谣！你要死啊！”
网络上讲赵芯的帖子是肖池发的。写的如同纪实，极其逼真。这个谣言是他说的，是他装作无意透露给爱慕者的，并且给他人肯定的回复。
女孩们似有似无地询问他时，他会悲伤地叹气，垂头，说“我没想到她是这样的女孩子。”是了，他是看不上她了，不是被她拒绝，不是追不到。而在男生面前，他则是为此事得意洋洋地吹牛。
那个时候，赵芯已经很长时间不上体育课了，她整天不跟任何人说话。
目睹了赵开的一拳，众人惊呼！尤其是许多心疼理科王子的女生，斥责赵开怎么可以打人！她们眼中的肖池是白月光，是青春的代名词。他俊美的外表、迷人的忧郁，他理科的出色、获得的计算机和物理奖项，还有对心上人的执着，都跟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模一样。
他就是那么耀眼、那么优秀，那么善良。
肖池半倒在地上，还强让自己的姿势帅气，颇有格局地说：“可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吗！”余光瞥了眼周围的人，“是你伤害了她，现在又要迁怒于别人吗？”
这些含糊不已的话语，就像是坐实了赵芯的罪行。
赵开回忆起后来的事情，总觉得记忆变得十分模糊了。就像浆糊。
“你清醒一点，这不是你的错！我一定要告诉爸妈！”他发怒甩开妹妹的手。
“不要，求你了哥。别告诉他们。”
赵芯是个长绳队的运动员，平日里坚强极了，绳子抽在身上腿上青一道紫一道，她都毫不在意，可她求他的时候哭得像天要塌下来。
他同意了。
而这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后后悔的决定。
赵开为了给妹妹澄清而不懈努力，他让肖池写了道歉信发到论坛上去，可肖池写的又是些模糊暧昧、似是澄清实是坐实的文字。
其实肖池心底里那个念头从来都没有动摇过：
他是班草、校草，他是最优秀最有魅力的，不可以有人拒绝他。
她们只是女的而已，怎么可以拒绝他？
赵开和队友写了很多澄清声明，他反反复复地说，他妹妹连恋爱都没有谈过，这些黄谣完全是无稽之谈。
他告诉了老师。
“这种谣言当然没人会信的！怎么会有这种事情……”班主任约谈了肖池班的班主任。
赵开带着妹妹，看着肖池在老师眼前抹眼泪，并且说自己并不是传播谣言的人。他在老师的批评下道歉了。
老师跟赵开劝慰道：“肖池平日里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这种事他也不想的。他也是因为喜欢赵芯才会这样的。他未来的路还有很长，不能因为这一件事就把整个人生毁了。赵开，这么久了，你就不要再闹了。你觉得这样对赵芯好吗？”
可是赵芯一点都不敢抬头看肖池。
受害者连看施暴者一眼都不敢。
赵开恨自己没学些辩论，怒发冲冠到话全都说不明白。只有怒骂肖池，说老师怎么可以为肖池说话。
老师正色道：“你和肖池都是我的竞赛生，我可不能偏心啊！我为你说话之后，当然也要为他说话了。”
赵开当场直接退出了物理竞赛校队。
他私下里问妹妹：“你接下来想怎么样，你说怎么弄我就怎么弄。”
赵芯沙哑低沉地说：“你别再管这件事了。老师都说你了。”
赵开做了18岁的他能想到的所有事，可他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他记得，是有一道月光照在妹妹身上的一瞬间，她才从楼顶跳下去的。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故事一样。好像不能用文字或者语言讲出来，赵开觉得自己可能在那个雨天不小心掉进了另一个世界里。一个他怎么可能踏入的世界。
妈妈疯了。精神失常。住进了疗养院里。
她对着碗筷喊芯芯，对着娃娃、电脑、牙刷喊芯芯。芯芯，到妈妈这儿来，有妈妈在，谁也伤不了你。她拿着菜刀砍墙壁、砍玻璃、沙发和地板。说杀死你，杀死你，还我的女儿。
在赵开从前幸福的时候，他虽然珍惜，却从来不知道原来这是有的人穷尽一生光阴、一角一片、一泥一瓦搭建出来的。只要抽一块小小的卡片出来，整座建筑就会轰然倒塌。
再也搭不回来。
肖池后来下跪过，痛哭流涕地求他和他爸的原谅。老师也来了，站在肖池一家的身边。
男班主任道：“赵芯去世了，无法挽回，可是肖池还有挽回的机会啊。他才只有18岁，他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对赵芯的死不是直接影响，赔偿可以商量。”
“就当给我个面子，好吗？别起诉他了，他都高三了。”
“是啊，都高三了，”肖池的母亲潸然泪下，“什么事情等过了高考再说好吗？我给你们赔不是。”她跪下来。
或许是因为母亲刚进了精神病疗养院，或许是家庭支离破碎让父子俩无法碾碎这个三口之家。又或许是从小教养良好的他们不知如何对一个跪着的女人放狠话。
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那就等高考后再说吧。
等高考结束了，一定把肖池抓起来、绳之以法。
可是高考后，警察敲响肖家的门，却发现肖池一家就这样凭空消失在华国。他们举家逃往国外，再也没有回来。
赵开知道自己错在没有告诉爸妈。可是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他全部澄清了，妹妹还是选择要去死。
多少个夜晚，他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
他高考没有考好，但一直学得很用功。他大学跨专业修读了《性别平等》《女性意识》《社会学》，写每一篇课程论文都极其用心，门门课都是A，让老师很是欣慰。
后来他终于解开了那个困扰了他一辈子的问题。
赵开吃完饭，跟着护工走，阳光亲吻草坪，阵阵芳香和欢声笑语。一个满头白发，满面沟壑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晒太阳。一株枯萎弯曲的康乃馨，在阳光下闭着眼睛。
护工把轮椅转过去，开心地说：“妞妞，看看谁来了？”
老人一见到赵开，面上瞬间惊恐，指着他啊啊地叫。赵开难过极了，正想开口，那护工却竟然也惊呼一声捂住嘴，颤颤巍巍地指向赵开。
困惑席卷了他。看了看自己一身着装，再观察两个女子的表情。
他突然僵硬住了。意识到应该是有什么东西在他后面，于是缓缓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