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画直接失去控制，伸出手差点想掐在周惯脖子上，收了回来。
撞到餐盘咣啷一声，引来旁人侧目。周惯惊恐地看着他。
“这可是恁自个儿要知道嘚……”他吓得说家乡话了。
“你有什么证据？”
“公司里的人都知道贼事儿！”
张山画的表情有一瞬间无助的裂痕，但也只有一瞬间而已。他无法掩饰眼中的杀意，死死握住自己的咖啡勺，连周惯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他品牌运动T恤的袖子蘸在咖啡里，滴滴答答。
他感觉自己像被冰川压在下面，粗重的呼吸声就像经历了狂奔。
自己一个人坐着，脑袋气得嗡嗡响。肌肉绷得发痛，他才发现自己眼眶湿润。
对不起，姐，我没有保护好你。
看着自己被咖啡浸脏的袖子，耳边浮现出温润的声音，“没事！洗得掉，先用洗衣粉泡上，等会你看我怎么弄”，小时候每每他弄脏衣服都很不安，姐姐却告诉他，只要用心，这世界上就没有洗不掉的污渍。
就算他长大了也是一样。
可是姐姐，我就是你洗不掉的污渍。
张山画的泪突然喷出来，根本不受控制。他低头拼命地擦，却越擦越多，到处都是。一个人最脆弱的地方被匕首捅进去，此刻就像掉进水中。
他想起初中的一天晚上，姐姐下班回家后口罩一直不摘下来，被他看到她脸上带着一个巴掌印。她叫他不要管，好好写作业。
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职场性骚扰。它无处不在，即使所有人都隐瞒，为了不蒙羞。他也第一次知道，在这个社会里，人竟然会因为保护自己而被伤害。他的姐姐在大学里是一颗耀眼夺目的明珠，学业和竞赛首屈一指，可是落到职场里，也只是一个眼泪往肚子里咽的打工人。
那是他懂事后第一次放声大哭，连他被放在姨父家寄养的那天，都没有这样哭过。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才13岁，他姐姐才23岁，他不知道怎么才能保护好他的姐姐，怎么才能和姐姐一起撑起这个家。
因此14岁的他，在目睹那个女生被学生会副主席扒掉裙子的一刹那，浑身血液凝固，跑过去飞起一脚，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把那个男生直接踹了三米远。在他腿完全麻了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看到那个男生倒在地上哭号的时候，张山画想：
我准备好了。
我准备好了要很快长大，我不会再给任何人机会欺负我的姐姐。
27岁的张山画盯着自己的咖啡，眼泪比咖啡苦得多得多。
在无声的海底，永远上不了岸。
他看向自己的手机，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想跟那个人通话，他唯一能倾诉的人。吴浅会理解他的，她也把姐姐视为至高无上的一切。
其实应该被这个社会摧残的人是他，应该被弄死的人也是他。为什么要选上他的姐姐。
过了一会，他睁开了眼睛。他要到公司内部调查，该怎么拿到能进入的员工卡？
张山画脑海中构思出一个计划。他返回汇通大楼，绕了几个地方，找到了公司的传达室。果不其然，里面放了些遗失的员工卡。他见里面没人，迅速伸手拍了些照片。
他站到不远处的树后，寻找着手机里的人像。跟他长相相似的，真有一个男员工。
他等待着，等到传达室里又有了人，淡定地走过去。
“我的卡丢了。同事叫我来这里拿。”
“叫什么名字？”“孙梓航。”
保安对比了下人脸，问：“什么部门的？”“Marketing。营销。”
保安喏了声，把卡递给他。张山画叹气道：“登记下吧，我吃了午饭专门等你记录的。”
记录了，就代表合规地领走了，如果那个孙梓航真的来传达室找卡，也只会发现自己的卡不在这里，觉得还是落在哪个别的地方了，再去找找。孙梓航不会问：我是孙梓航，有没有人冒领了我的卡？退一步说，最快到下班打卡之前，或许这个孙梓航连自己的卡不见了都不会发现。
保安觉得这人挺守规则的，于是按规矩一步步记好。
捏着手里的卡，磨砂的质感，张山画心里反复重演着自己的计划。他就像当初在广阔无垠的闵理大定位到一个房间一样，仍然循着建筑示意图寻找，走到了hr部门的茶水休息室。
“你是谁！”一个男员工吓了一跳，竟然在自家大楼见到陌生人，咖啡粉撒到了手上。
“我是风纪小组的张霄。”他甩开一张证件，然后收到怀里。
张山画要扮演的，是一个总部过来的风纪小组调查员，对待一切如工作般平静，不少做一分事，不多操一分心。并且叮嘱每个人不要散播他的身份。
“之前张山琴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男员工面色僵硬，说不太清楚，匆匆离开了。
“之前张山琴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女员工瞪大眼睛：“总部都知道这件事了吗？确实……我刚知道她失踪的时候，心里真的很难受。”
“之前是周惯举报的，周惯也是一个经理……她工作能力这么强，完全没必要做那种事啊。我个人是觉得蛮古怪的。反正我不相信。”
“之前张山琴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穿着便装的男员工皱眉道：“琴姐这个人工作能力蛮强的，别的不想评价，”他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觉得女的做到那个岗位，一般几乎没有的吧，完全不靠关系的话。”
张山画向许许多多人问了这个问题：“之前张山琴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他们闪躲、怀疑、嫉妒或是落井下石，也有人忿忿不平，而从这么多人的话语中，整个事件似乎在一点一点地，从普通员工的角度被还原。
像一个巨大的纸框，被放在广场上，来来往往无数的行人拿着变色或磨损的拼图，一点一点地试图把它拼完整。
戴着眼镜的女人说：“周惯说，琴姐在那次团建的时候，趁大家都走了，勾引醉酒的他。试图把他带到酒店，然后发生性行为。他说琴姐是想用这种方式，让他放弃和她竞争，让他自己选择被优化，这样琴姐就可以留下来。”
着装正式的男人说：“周惯资历比琴姐老，据说琴姐刚进公司那会，还是周经理带她的。后来竟然做到跟周惯平起平坐了……反正，女的升职是要快一点的。”
喷了发胶的男人说：“据说张山琴本来就有抑郁症，那段时间公司裁员优化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让她压力过大了，才做出这种事情。”
各式各样的声音。
“周惯还有照片来着，据说照片直接提交给上层了，为了保护隐私，没有公开。”
“这是跟周经理的事情，除了他还有赵总监。张山琴真是个狠角色，原来一直都在跟赵总监保持那种关系……我们谁都没想到！之前看她工作还蛮雷厉风行的，没想到升职快原来有别的原因。”
“我们当时都在想，是不是赵总监强迫琴姐的，结果琴姐却站出来为赵总监说话！说他从来没做过强迫她的事。这直接把我们搞懵了！”
“……我们就不懂了呀！我也是琴姐手下的，琴姐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呢，但是你要说抑郁症的话，人在那个状态里，真的做出什么都不稀奇。唉，也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澄清一下。”
“琴姐真的越来越消瘦哦，整个人老得好快哦。我都认不出她来了，抑郁症真的好可怜。好在她老公是个明事理的。不过公司这档子事捅出去，不知道跟家里怎么交代……”
“我是不相信周惯只相信琴姐的，可是周惯材料交上去了，好么！你看现在赵总监也走了，琴姐也走了，那肯定上级授意的呀，那明显周惯说的是真的呀……琴姐之后直接离家出走了，这说明什么……真的雷死我了。”
“社会压力太大了，好人变坏人……”
“琴姐人很好的，我反正在她手下呆了几年的，我不相信她会做这种事……”
走出汇通公司的时候，张山画松开拳头，掌心是数不清的指甲印，深的地方都是紫色的。
回到自己的车里，他打开空调，与世隔绝。安全感从这里油然而生。他手掌放在眼睛上一会，而后睁开红通通的眼睛，擦干泪水，掏出纸笔开始推理。
总结所有人的话，他们眼中，发生的是这样一件事。
张山琴和周惯都是经理，而公司决定进行部门优化，两人之间会走一个。随着老大被裁，他们队伍里的人大概率也会被裁。外企的优化，很多时候并不是业绩、能力好不好，而仅仅就是战略上的改变，导致一整个部门的消失，一整条生产线的消失。
张山琴在巨大的压力下，或许还有其他的因素，诱发了抑郁症。
她决定用自己的身体去换留任的机会。
她一直在跟赵总监保持肉体关系，除此之外，她开始试图跟周惯也开启性交易，以达到让他主动辞职的效果。
可是她没想到，周惯不吃这一套，她一直以来得心应手的方法失效了，并且被一纸诉状、连带证据照片，直接交给了上级。
经过上级的严肃判定，周惯举报的内容属实！于是把总监赵开和经理张山琴二人直接赶出公司，由于风评影响太差，这件事就没有官方通报。
张山琴更因为这件事无法面对家庭，直接离家出走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可是这些——这些张山画是绝对不信的！
他推理得出了另一个可能。
有可能，是赵总监强迫的姐姐，事情败露后，对姐姐产生了杀意。他身败名裂，被辞退后，他决定除掉张山琴。
他要挽回他的家庭和事业。死人不能辩解，他则可以重新讲一个自己版本的故事。
张山画不相信所谓的姐姐主动找老板睡觉，而且就算是又怎么样？即便是一个错误，应该两方都有错才对，凭什么不找那个男老板的错？
怎么就全把错怪在他姐头上？那个赵总监就好端端的？
他姐那么一个能力超强的人，要不是这个破公司的劳神子优化裁员，怎么会委身周惯？他们能力上既然不相上下，公司肯定优先选择男的！他姐又没有生育，公司肯定忌惮。
她为公司付出了自己多少年的青春、时间、健康、精力，给公司带来了多少效益，带了多少新人，怎么到了年纪就必须被辞退吗？
第二次循环时警察的话在耳边：
张山琴虽然是溺亡，死前身上却有伤痕……
她死前应该跟人冲突过……
你姐姐应该不是自杀身亡……
张山画喘息着，血涌上头，再次查看自己记录的赵开地址是否有误。扭钥匙启动了汽车，系安全带，挂挡！
他要去直接找这个狗*赵总监对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