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浅看过去道:“花谁的钱?”
是林相宜。跟吴浅现在好似刚从工地挖完土的样子截然不同,她妆容精致可人,唇釉依旧闪闪发光,一袭精致的雪纺连衣裙长不及膝,栗发梳成公主头,的的确确是个小公主的打扮。
林相宜刚刚为自己口中的“妇科”诧异得很,现在却做出十分关心的样子,道:
“怎么了姐姐,生病了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病人是她而不是张山画,一瞬间就笃定是张山画陪女朋友来医院。所谓的妇科又是什么指意。
她睁着贴了假睫毛的大眼睛,期待着吴浅的回答,没想到黑眼圈浓重的邋遢女人却根本不管她,抓起张山画直接往前冲,就像赶着去投胎。
“哎,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这么没教养的,别人在跟你讲话呢。”林相宜竟然一把抓住了张山画的袖子。几秒之间,两人一前一后拽着他,林相宜不善地瞪了她一眼,似乎是为这样的女人跟自己抢男人而感到可笑。
殊不知吴浅对此毫不关心,她看手机,发现离小羊死亡又近了几分钟,呼吸瞬间粗重起来,给了张山画一个“快点”的眼神。刚才在档案室的发现、老人纸板上的寻人启事全都在她脑中冲撞,焦急得背上汗直流。张山画却似乎喉咙被舌头堵住、舌头打结,吃惊得什么都说不出来。
林相宜的话非常多,一直在说,甜甜的声音,“学长,上次我名片可是给你了哦,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吴浅血涌上头什么都不顾了,指着林相宜的鼻子阴森道:
“说了有急事!听不懂人话是吧?”
林相宜被吓了一大跳,被烫到般松开手,吴浅一双布满红血丝、眼眶下黑色明显的眼睛盯着张山画,极其狠厉道:
“张山画!”三个字叫得他浑身一颤,可下半句才真正震得他不能动弹,“你丫管好你的事,耽误我事——我弄死你。”
林相宜吃惊地看向张山画,他脸上如遭雷击,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坐在副驾驶座上时,张山画还在为刚才那幕晃神。
吴浅面无表情,打方向盘都哐哐打死,手刹乓的一声拉到底。她的音色变了,眼睛睁得极大看向前,用一种张山画从未听过的语气道:
“张山画,这是第二次了——如果再因为你个人的问题耽误我救人,你看我会怎么做。我告诉你,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方向盘的皮革在她手中被攥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声音来。不仅于此,她下一句话像刀一样插进张山画心里:
“我跟你合作唯一的目的就是救我姐。我不管你对你姐是不是真感情,要是你的三两破事耽误了我姐活过来,我要你、死。”最后一个字拖得很长。
寒气从张山画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冰凉。
如果陆全看到了这一幕,他会发现吴浅脸上的,是暴力型凶手动手那一瞬间的典型表情。这一刻,张山画突然觉得心中对她怀有难言情愫的自己是多么的幼稚可笑。
一个画面重新浮现在他眼前:吴浅直接冲到后座,掏出那把闪着寒光的刀抵着江一莉喉咙,抹了一手血,张开五指放到她面前。那画面挥之不去。
她跟他不一样。他突然想起她信中的文字:杀人被判死刑,差点捅死人;持铁棍把杜升打得浑身是血,叫救护车送医院;徒步走出热射病,几乎死亡……报假警说有炸弹……
而现在吴浅的神态表情、发狠的语言,似乎才刚刚让他把面前的女人跟信中描述的她对照起来,想象出那些循环中她做的事情。
不过这一切,不是为了私欲,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一个家人。
过了好一会,他一句话都没说。终于,他开口:“现在是去哪儿?”
“许诚家。”
“之前不是找过许诚吗?那次失败了。”还让杨宇星的父亲心脏病发。
“你还有更好的方法吗?”她道。张山画不吭声了。他问心有愧。
暴雨倾盆而下,像要淹没整个城市。
他们下车打伞步行了半公里,浑身已经湿了一半,到了许诚的宅邸,却发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
李旻泉。那个发掘出杨宇星的本科导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讲师,地位和成就远远比不上许诚。
许诚的独栋别墅有自己的庭院,一圈男人站成半圆,她一个人站在门口的位置,一群人似乎在争吵,依稀听见“孩子”两个字。所有人都打着伞,除了她。
暴雨巨响之中,吴浅重重地敲上大开的大门。
“许教授!”没人应答。她又敲了一遍。
“许教授!”依旧无人。
所有人似乎都陷入那场激烈的争吵中,一个女人的声音和许多男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吴浅和张山画对视一眼,双双踏进了主人的家门。终于听清了他们争吵的内容。
李旻泉激动道:“你作为一个有钱有权的博导,也不应该这样让整个社会来批判一个无名无姓的学生!”
许诚:“你要徇私舞弊我也没有办法!我可不是你这样的人!”
一个跟许诚差不多年级的男人帮腔:“华国的学术界就是被你这样的假老师搞坏的!”
另一个男人指着李旻泉对身边的朋友们道:“对!你们看,这就是典型的妇人之仁!一个学生学术不端,女教授这就上来维护了,这就是慈母多败儿!”
一个戴帽子的男人又叹息又鄙夷道:“就是,我不得不说你两句,现在已经男女平等了,你们这些女教师应该珍惜机会,结果你现在不好好提高自己的科研水平,专门在这种无关的事上跳来跳去!”
李旻泉被这句话气得眼睛血红,喘着粗气颤抖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科研水平不行?你查过我的成果吗?如果不是因为我没有生育,招聘的时候我能进闵理大!你知道一个女人要比一个男人水平高多少才能做到跟他同样的位置吗!你知道一个女学生想要成为一个科学家要付出比一个男学生多多少的努力吗?杨宇星明明有这样的天分……”
还没说完,就被另一个男人愤怒地打断:“你别在我这里打拳!我告诉你,你们这些女拳师从哪里来滚回哪里去!”
朋友咬牙切齿地帮腔:“对!你这种搞性别对立的真是,我都怕了你们这些搞女权的了!打拳打到科学界来了!这一拳冲破天际!”
李旻泉试图解释:“我根本没有要性别对立,我话还没说完,杨宇星……”
男人的声音震天响,把李旻泉的声音一下子压得听不见了:“你还死性不改!你这是包庇、纵容你懂吗!你当我们是学文学的啊?你当我们会被你这种女拳骗啊?我们可是理科生!”
李旻泉的“先让我说完”根本没有人理,完全被男人们的声压淹没,另一个男人道:“就是,你想象力这么丰富,别干生物别干理科了,你去学文学好了!”
他们就像车轮战一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丝毫不给李旻泉喘息的机会,场面极其焦灼。这些男人都是在该学科界内的大拿,大多出自同一院校师门或派系。
李旻泉坚持用尽全力道:“许诚!杨宇星的论文,你一定是审过的,如果真的有问题,你怎么可能审不出来?杜升已经承认了是他抄杨宇星的论文,你怎么会不知道?你凭什么无条件站在杜升的一边!”
许诚暴怒地大喝:“我自己的学生,你难道比我清楚咯!”
李旻泉:“我倒想问,为什么你自己的学生还不如我一个所谓的外人清楚!你让全社会的压力都压到杨宇星身上,你已经完全是卑鄙!她努力了多少年,你直接断送了她的学术生涯,你都带头欺负她,那你手下的学生会怎么对她?她人已经失踪了,要是她出什么事,你担得起责任吗?”
许诚仿佛听到全天下最可笑的事情:“我?跟我有什么关系!她失踪了跟我有一丁点关系吗?”
李旻泉气得已经快失去理智。“你真卑鄙,你真卑鄙!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博士生,怎么可能威胁到你的地位?难道杜升造黄谣也是你教的?”
此话一出,就像点燃了一颗炸弹,许诚暴怒道:“李旻泉!我已经对你很忍让很忍让了!这是我家!”他大手一挥定夺道,“杨宇星本身是一颗坏种子,我怎么教她都教不好!”
舌战群儒的李旻泉刚才像个战士,但听到这句话后,她的泪水瞬间落下,怎么忍都忍不住,和雨水混在一起。
她指着他的鼻子一字一顿道:“杨宇星,不是一颗坏种子,她是一颗好种子,一颗比你所有的学生都要好的好种子。”
这一句话,让吴浅的泪夺眶而出。她立马擦掉掩饰。
李旻泉:“你不要她没关系,把她还给我,我来教。”
“我不相信。我辛辛苦苦教出来的杨宇星是一个好孩子,她是一个善良的想当科学家的好孩子,为什么到了你手上就变成这个样子?你让我怎么相信?”
两个男人上来直接把李旻泉往后拖,其他人给两人打伞,李旻泉淋得浑身湿透。大雨滂沱中,她几乎窒息,恐惧地大喊着,却全然淹没在雨声中。
那雨水狂暴,力气之大之团结,似乎要洗清世界上一切的污浊,狠狠砸在她身上。门口许府的牌匾暗得看不见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吴浅和张山画下意识冲上去,可是李旻泉已经被丢在了门外的泥水中,重重一声摔趴在地上,飞溅起一圈高高的泥水,就像被水埋葬了。
张山画扔下伞跑过去:“李老师,李老师你怎么样!”连忙扶她起来。她手肘上鲜红的一片。
他怎么也没想到,李旻泉站起来后颤颤巍巍地又往大门走,像一头老黄牛,里面一圈男人虎视眈眈,她还没走到门口,就又被一个人狠狠一推,往后一个踉跄差点又摔倒在地。
“你干什么!”张山画冲他暴怒。吴浅跑过来,面对面地扶住李旻泉的肩膀,道:“李老师,回去吧。”雨水打湿了她,头发狼狈地盖在脸上。
李旻泉不认识这两个人,以为他们是许诚的学生,挣脱出来,再次坚定地朝里面走去。
“李老师、李老师……”吴浅跟着她走,试图劝她,这次快进大门了,李旻泉又被狠狠一推,直接往后推了几米,被男人吐了口唾沫,她往后倒去。
张山画接住了她。他被这一幕深深震撼,泪水已然落下。
“李老师……”他话音未落,这一次李旻泉喘着粗气,眼中没有世界上的任何外物,只有那扇门,她抹了抹手臂上的血,像豹子一样怒冲进去,却被两个男人直接擒住,扇了响亮的一巴掌,扇得偏过头去,又是一推。
张山画怒骂了句直接冲过去,那个扇了李旻泉耳光的男人下意识往后躲,却被张山画抓住一只手揪了出来,一手就掐上了男人的脖子,但下一秒男人就被朋友拽走了,另外两个男人怒道“滚滚滚!”,直接关上了大门,差点夹住张山画的手,离他的鼻尖只有一寸。
他的大脑气得嗡鸣,只听吴浅道:“张山画,你把李老师抱回车里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吴浅把外套脱在地上,从裤子口袋掏东西,他看到半个刀把,她又摸他的裤子口袋,竟然掏出另一把切割刀来揣进她自己口袋,张山画惊得长大嘴巴,她直接翻身上墙。
“你疯了!”他想抓住她但没抓到。她看都没看张山画,就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噌噌两下就翻了上去,连个眼神都没给他,直接就跳了下去,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张山画吓得目瞪口呆。连忙把李老师放在门口屋檐下干燥处,将两把雨伞撑在她身边,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自己也照着吴浅的样子想翻上墙去,可是长臂长腿一点也不好使,助跑了好几次才上去。
跳进了院子,他呼吸一窒,头晕目眩:
吴浅挟持了许诚,一把刀横在他脖子上,众人吓得双手举起。